宋秀秀
(廣西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6)
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各諸侯國弒君現(xiàn)象極為普遍,經(jīng)統(tǒng)計,在《史記》中有明確記載的共40例,其中將晉國曲沃武公弒三位君主事以及里克弒奚齊、悼子事均算作一例,按國別分為:秦國、吳國、衛(wèi)國各1例,蔡國、曹國、陳國、杞國各2例,魯國、宋國各3例,楚國、鄭國各4例,晉國7例,齊國8例。由此可見,弒君現(xiàn)象幾乎在春秋諸侯國中均有出現(xiàn),且弒君的形式多樣,原因各異,司馬遷對這些事件的敘述詳略得當(dāng),從中可以體會到他對被弒君主的情感態(tài)度。
自古以來,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腥風(fēng)血雨充斥史冊,為爭奪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的斗爭更為慘烈,激烈的政治斗爭中布滿殺戮,弒君現(xiàn)象頻頻發(fā)生,在殘酷的斗爭中,弒君事件多樣化,弒君者身份各異,與被弒君主的關(guān)系也不盡相同。
同宗親族本是血緣最近、關(guān)系最親密的家族成員,但在宮廷斗爭中卻很有可能成為君主的最大威脅,是弒君奪位的主要發(fā)起者?!妒酚洝匪d春秋時期諸侯國弒君事件中親族之間的血腥屠殺共有18例,在所有弒君事件中占較大比例,事件雙方的關(guān)系大致為父子關(guān)系、兄弟關(guān)系、叔侄關(guān)系。
這里討論的弒君事件中子弒父的情況共有兩例,且極具典型性,都是太子爭奪君位最終造成弒君的慘劇。楚成王四十六年,成王不聽令尹子上的勸告立商臣為太子,后又打算廢太子另立公子職,商臣得知即將被廢,于是出兵包圍成王,逼使成王自縊,最終即位,是為穆王。蔡景侯四十九年,景侯為太子般取婦于楚,但卻與兒媳通奸,“太子弒景侯而自立,是為靈侯”[1]1567。
弒君事件在兄弟之間也時有發(fā)生,《魯周公世家》中的隱公、桓公與弒隱公的公子揮都是兄弟關(guān)系,公子揮勸隱公殺桓公遭到拒絕后,又反過來向桓公(當(dāng)時的太子允)誣陷隱公,趁隱公祭祀暫居蒍氏之機,“揮使人殺隱公于蒍氏”[1]1529。此類兄弟相殺的情況在各國多有發(fā)生:杞國有“隱公弟弒隱公自立,是為釐公,湣公弟弒湣公自立,是為哀公”[1]1584;衛(wèi)莊公寵妾之子州吁深受寵愛,莊公去世后太子完即位,是為桓公,州吁驕奢,聚集衛(wèi)國亡命之徒襲殺桓公,釀成了殺兄弒君的慘??;楚成王熊惲弒兄莊敖自立;楚平王棄疾陰謀殺害其兄靈王及初王比得以即位;吳國公子光弒吳王僚自立。
叔侄之間的權(quán)力爭奪亦是弒君事件中的主要形式。楚君郟敖是楚康王之子,即位三年,讓他的叔父、康王的弟弟公子圍擔(dān)任令尹,掌管軍事,四年,公子圍借楚君患病之機,“絞而弒之,遂殺其子莫及平夏”[1]1703,不僅弒殺自己的侄子,而且同時殺掉了兩個侄孫。晉昭侯封自己的叔叔成師于曲沃,號稱桓叔,后來曲沃一族多次弒君正是對侄孫輩的弒殺。再有曹國兩例弒君事件的雙方也都是叔侄關(guān)系,聲公的叔叔弒聲公自立,是為隱公,聲公的弟弟露又弒殺隱公自立,為靖公。
王室成員間的血腥屠殺、手足親情間的悲戚淡漠讓人不寒而栗,處于政治漩渦的中心,殺戮不會僅止于此,春秋時期的權(quán)臣依仗勢力弒君,自身尚不能自立為君,通常扶持能聽命于己的君主,這種輕言廢立的臣弒君現(xiàn)象強烈沖擊著禮儀制度,數(shù)量之多令人咂舌。
齊國在春秋時期可謂萬乘之國、東方霸主,正是這樣的大國,其權(quán)臣弒君現(xiàn)象卻也更為嚴(yán)重,其中崔杼弒莊公、田常弒簡公兩例事件在《齊太公世家》中記載極為詳細(xì),并且在同期各個世家都有提到。靈公病重時,崔杼從東部邊境迎回太子光,使其在靈公去世后得以即位,是為莊公,崔杼也因此獨掌大權(quán)。后來由于莊公多次來到崔家,與崔杼妻子私通,崔杼借機弒莊公另立新君。齊國的田氏家族逐漸強大,多次廢立君主,與簡公寵臣監(jiān)止的斗爭中勝出后弒簡公,獨掌齊國政權(quán),終致姜氏政權(quán)落入田氏之手。
在權(quán)臣爭奪更高利益的斗爭中被弒的君主不只存在于齊國,魯國三桓的勢力也不容小視,足以使君主憂患,魯哀公擔(dān)心三桓為亂,想利用諸侯之力奪取三桓的武裝力量,三桓也時刻提防哀公發(fā)難,最終戰(zhàn)爭爆發(fā),哀公戰(zhàn)敗逃走,“國人迎哀公復(fù)歸,卒于有山氏”[1]1545,《魯周公世家》中未明確提到三桓弒哀公,但有山氏是季氏黨,足以推測受季氏之命暗殺哀公。晉厲公也是被晉國權(quán)臣六卿之二的欒書、中行偃所弒。
另有權(quán)臣弒君是為新君即位鋪平道路,亦或受人逼迫為之,一般他們所弒君主威信不高或年齡幼小。晉獻公死前立荀息為相以輔佐奚齊為君,里克為爭權(quán)連弒兩位幼主奚齊、悼子,使人迎公子重耳,重耳未至,又迎夷吾為君,是為惠公,惠公死后,太子圉立,是為懷公。晉國權(quán)臣欒、郤之黨為迎重耳回國而弒懷公。鄭國昭公、厲公兄弟爭國的鬧劇中,逃亡在櫟的厲公派人誘騙劫持了鄭大夫甫假,甫假為求自保答應(yīng)回國弒殺鄭子(當(dāng)時在位國君)及其二子,以使厲公從櫟回國即位。秦國權(quán)臣三父等弒國君出子也屬于此類。
司馬遷在編纂《史記》的過程中,由于先秦資料缺損嚴(yán)重,距離年代久遠(yuǎn),有些弒君事件只留下弒君的結(jié)果而對弒君者的情況沒有明確記錄;同時,由于所依史料不同,撰寫時間跨度大,部分弒君事件的弒君者在不同篇章中記載有差異,存在內(nèi)容前后不一的現(xiàn)象。
齊桓公去世后,五子爭立,長衛(wèi)姬所生無詭首先即位,但即位三月便被弒,宋襄公率兵送齊太子昭歸齊,《齊太公世家》未詳寫無詭被弒經(jīng)過,只一筆帶過,“齊人恐,殺其君無詭”[1]1494,沒有確切的弒君者姓名。
對于齊悼公被弒的真相,《史記》中各篇的記載有所不同。在《秦本紀(jì)》中記載齊人弒悼公,《齊太公世家》與《十二諸侯年表》均言鮑子弒悼公,《伍子胥列傳》載齊鮑氏弒悼公,而《田敬仲完世家》中則直言“鮑牧與齊悼公有郤,弒悼公”[1]1883。《左傳》記錄鮑牧已在魯哀公八年被悼公所殺,因而,梁玉繩認(rèn)為弒悼公者應(yīng)是田常,“悼公之弒《左傳》但云‘齊人’,史公于《秦紀(jì)》依《左傳》作‘齊人弒悼公’,齊人者,陳恒也?!盵2]這些都是《史記》中提到的春秋諸侯國不甚明確的弒君者。
《史記》中記載的春秋時期諸侯國40例弒君事件中,宗室親族主要為篡奪君位而弒君,權(quán)臣弒君大多是為謀得更大的權(quán)利地位,還有一些特殊情況例如君主昏聵無能、殘暴不仁而招致被弒的災(zāi)禍,另有君臣之間的微小矛盾解決不善引起大的爭端,最終導(dǎo)致弒君事件的產(chǎn)生。
自古君王,處于萬人之上的至高地位,自夏朝起,“公天下”變?yōu)椤凹姨煜隆保案杆雷永^,兄終弟及”的君位繼承制占主導(dǎo)地位,春秋各諸侯國基本沿襲這一制度,使得君位的血腥爭奪在同宗親族中不斷發(fā)生,由此產(chǎn)生的弒君事件層出不窮。一些君主無辜被弒,深受司馬遷的同情。
《史記》中所載的吳國弒君事件就屬這一類。公子光與吳王僚都是吳王壽夢的孫子,壽夢有四子,依此為諸樊、馀祭、馀眜、季札,公子光為諸樊之子,吳王僚為馀眜之子,壽夢死時欲傳位于季札,季札不受位,君位從諸樊開始按兄終弟及制,馀眜死后,季札亦不受位,于是吳王僚即位。公子光“常以為吾父兄弟四人,當(dāng)傳至季子。季子即不受國,光父先立。即不傳季子,光當(dāng)立”,于是“陰納賢士,欲以襲王僚”[1]1461,最終派遣專褚刺吳王僚,得以即位。
楚國的4例弒君事件產(chǎn)生都是由于對君位的爭奪,熊惲弒莊敖、商臣弒成王、公子圍弒靈王、棄疾弒靈王及初王比,弒君后都自立為王。晉國的曲沃一族三代多次弒殺晉君,也都是在爭奪君位,曲沃的勢力不斷強大,終于在曲沃武公時期達成所愿,“曲沃武公伐晉侯緡,滅之,盡以其寶器賂獻于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為晉君,列為諸侯,于是盡得晉地而有之”[1]1640。
在大多數(shù)臣弒君事件中,臣子沒有權(quán)利像同宗親族那樣從中謀得君位,但有權(quán)臣參與的弒君事件也占很大比例,究其原因主要是為了謀奪更大的利益,通過輔助新君登基或冊立幼主來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司馬遷對在權(quán)臣斗爭中無辜受到牽連的被弒君主也深表同情。
臣子隨著勢力的不斷擴大,逐漸有能力與宮室抗衡,權(quán)力欲望愈發(fā)膨脹,最終挑起宮廷政變,例如齊國田乞弒晏孺子,田常弒簡公都是權(quán)臣勢力戰(zhàn)勝君主力量,并謀奪更大權(quán)力地位,他們弒君后冊立新君以便于獨掌政權(quán),直至最終取代姜氏執(zhí)掌齊國。晉國的里克弒奚齊、悼子迎立夷吾;欒、郤之黨弒懷公迎重耳;欒書、中行偃弒厲公以及魯國三桓暗殺哀公都是大臣對權(quán)力地位的極度追求走上了弒君的道路。
有些權(quán)臣不僅覬覦權(quán)力地位,且欲滿足個人貪念,宋國太宰華督弒君就是由于此原因。宋國的太宰,總管國家事務(wù),猶如后世的丞相,華督在宋國地位顯著,但他仍未滿足,一次偶遇大司馬孔父嘉之妻,覺得她十分美麗,“督說,目而觀之”[1]1623,幾字展現(xiàn)華督貪戀美色的丑惡嘴臉。為得到美色,華督向國民詆毀孔父嘉并攻殺孔父,奪取他的妻子。殤公得知此事后大為震怒,華督因此弒殤公迎立公子馮。一國權(quán)臣由于貪圖美色而走上弒君之路,載入史冊,遺臭萬年,甚是可鄙、可悲。
春秋300年的歷史長河中不乏英明睿智之主,春秋五霸的光輝照耀一世,但是碌碌無為之徒也比比皆是,更有一些昏聵殘暴的無能之君被載入史冊?!妒酚洝分星逦赜涊d著這些庸主最終走向被弒命運的理所當(dāng)然,從中可以體會到司馬遷對于這些被弒昏君主的批判。
齊襄公被弒事件完全是君主昏聵咎由自取。襄公身為太子時常與堂弟公孫無知打架,即位后便降低了無知俸祿及服飾的待遇,引起無知的怨恨。襄公四年,魯桓公與夫人來齊,桓公夫人是襄公同父異母的妹妹,襄公與其私通,此事被桓公發(fā)現(xiàn),于是襄公“與魯君飲,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魯君車,因拉殺魯桓公,桓公下車則死矣”[1]1483,將其灌醉趁機殺害,當(dāng)魯國人來責(zé)問時,襄公又殺彭生來逃避罪責(zé)。襄公十二年,派連稱、管至父戍守葵丘,約定第二年瓜熟時派人替換他們,但未遵守約定,以致二人與公孫無知起兵謀反,攻入宮廷,“或見人足于戶間,發(fā)視,乃襄公,遂弒之”[1]1484,一國之君藏于門后,懦弱無能之態(tài)躍然紙上。“襄公之醉殺魯桓公,通夫人,殺誅數(shù)不當(dāng),淫于婦人,數(shù)欺大臣”[1]1485,司馬遷作如此總結(jié)將襄公罪行一一列舉,足見對其批判、鄙視。
齊懿公尚未即位時,曾與丙戎父親爭奪獵物失敗,即位后砍斷丙戎父親的腳,讓丙戎為他駕車,又貪圖庸職妻子的美色,將她納入后宮,并讓庸職作陪乘,招來二人怨恨,最終被殺害棄尸竹林。陳靈公與大夫孔寧、儀行父都私通于夏姬,并穿著夏姬的衣服在朝堂上嬉戲,泄冶勸諫不聽,反遭殺害,一次靈公與二人在夏姬家喝酒言辭猥瑣,激怒了夏徵舒,以致身首異處。晉靈公不行君道驕奢淫逸、濫殺無辜,對趙盾與遂會的諫言置若罔聞,并且多次派人襲殺趙盾,最終被趙穿所弒,“靈公少,侈,民不附,故而弒易”[1]1675。此類君主如此荒淫無道,被弒亦是咎由自取。司馬遷在史實的敘述中滲透了對此類君主的憎惡。
有些弒君事件有其獨特的原因,看似不合常理卻也有獨特的發(fā)展趨勢,身處政治斗爭的漩渦,任何小事都有可能引發(fā)不可估量的嚴(yán)重后果,有些君主沒有處理好日常生活小事,沒有把握住做事的尺度,因小失大,招致殺身之禍。細(xì)讀文本,可知司馬遷對此事件持有否定批評的態(tài)度。
宋國大臣南宮萬與魯征戰(zhàn),不幸被俘,宋人請求釋放,南宮萬得以回國,后來在與湣公下棋時發(fā)生爭執(zhí),湣公發(fā)怒,侮辱他:“吾始敬若;今若,魯虜也?!盵1]1624南宮萬痛恨這話,“遂以局殺湣公”[1]1624。君主因下棋爭執(zhí),不能寬宏大度最終被棋盤砸死,是不值得同情的。更荒唐的是由于君臣宴飲而引發(fā)的弒君事件。鄭靈公元年,楚國給靈公獻來一只黿,正巧大夫子家、子公前來朝見,子公食指動,靈公問其故,子公告訴靈公以往食指動便是有奇特之物可食,今日亦如此,于是靈公唯獨不給他黿羹,子公便用指頭蘸羹,“公怒,欲殺子公”[1]1767,最終子家與子公先動手,弒靈公。鄭靈公因與大臣食黿事而欲誅殺大臣可謂沒有容人之量,最終遭弒也是情理之中。司馬遷對此類事件中的被弒君主是批判否定的。
史學(xué)著作要求作史者采取理性的方法,擺脫個人情感,冷靜客觀地描繪歷史人物、敘述歷史事件,然而《史記》這部“通古今之變”的卓越之作并未被束縛于作史的框架,它是史學(xué)與文學(xué)相結(jié)合的不朽巨著。正是司馬遷作《史記》過程中滲入了自己強烈的思想情感,才使得各個歷史人物光鮮亮麗,每個歷史事件扣人心弦,了解《史記》不僅要讀懂歷史,更要讀懂司馬遷的“一家之言”。
通過對春秋時期諸侯國弒君事件的分類總結(jié),可以深入體會司馬遷對歷史人物的不同情感態(tài)度,以表格形式展示更為清晰(表1)。
表1 春秋時期諸侯國弒君事件分析
司馬遷將強烈的情感注入《史記》的創(chuàng)作中,對于那些因臣子或親族篡位奪權(quán)而無辜被弒的君主給予些許同情,對于道德昏聵、因小失大的庸主給予深刻批判。正是這種情感態(tài)度使弒君事件更為清楚明晰,令《史記》更為深刻真實。
總之,春秋諸侯國弒君事件參與者的身份各有不同,其原因大致分為四種,在深入分析事件成因的基礎(chǔ)上,體會司馬遷文字中包含的充沛情感,體現(xiàn)了他對在權(quán)利爭奪中無辜被弒的君主們的同情和昏聵暴虐君主們的諷刺和批評。書以人顯,《史記》因司馬遷強烈的情感而更趨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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