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芝
白瑪早就對姐姐德吉說自己想回牧區(qū)的家,想阿媽和羊群,還有其他的想法不想說。德吉聽得不耐煩了,就說白瑪不爭氣天生放羊的命。
白瑪是德吉的五妹,白瑪沒有來的時候,德吉有一天幫廚師切好菜,過來給我商量,妹妹白瑪來了想跟做面食的學廚師手藝。面食師傅當時并沒有答應德吉什么,因為餐廳白案上她說了不算,飲食中心領導同意才行。
德吉這話沒說多久,她五妹白瑪就來了。
白瑪是個十七歲了還從沒有離開過家的牧區(qū)女孩子,在幾個姐妹里,她最喜歡在外面結了婚而且很有錢的德吉姐姐,因為德吉姐姐每年都給父母捎回去那么多的錢和衣物,特別是還給她買最好看的電視里的女子們才穿的鮮艷衣服。所以在她想象之中家鄉(xiāng)外面的錢很好掙,容易得像風里的塵沙。媽媽希望長大了的白瑪也像姐姐德吉這樣到外面找個有錢的男人,過上幸福的日子并且還能孝敬父母。今年,雖然常年病臥在床上的阿媽舍不得白瑪離開自己,因為這個女兒最能干,家里家外的活兒都可以做,十歲的時候就可以獨自出去放羊,親手給母羊接生羊羔兒。如今在阿媽眼里白瑪已經是大人,長這么大,因為阿爸常年在鄉(xiāng)上很少回家,其他女兒冒冒失失的,多病的阿媽,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什么事情都要找白瑪商量,白瑪說怎么樣就怎么樣。說實在的,阿媽舍不得白瑪離開自己。但是為了她將來的幸福,阿媽還是決心讓白瑪去投奔德吉姐姐,雖然白瑪沒上過幾天學,念不了幾個字,只要有姐姐德吉照護著,白瑪又是個聰明的孩子,阿媽想,白瑪不會受多少委屈,也會在不久的將來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阿媽主要是想白瑪也在外面找一個掙錢的男人,結婚過日子。
德吉在姐妹中是最有福氣的人,這是家鄉(xiāng)整個村子的人都這么認為的。現在牧區(qū)的人們的觀念都有所改變,認為只要是可以在外面那些大城市里生活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一聽說白瑪要離開家去投奔姐姐德吉,村子里那些想去外面闖蕩的伙伴們都羨慕死她了。一般在村子里誰家若是有一個人在外面混得不錯,就會帶出去幾個家里人,有一個或者兩個以上的人在外面掙錢,這家人的生活看上去就紅紅火火有滋有味的,吃的穿的都比其他人家好。有一年藏歷年姐姐德吉帶著丈夫和孩子回娘家過年,給白瑪買了一身新衣服,那新衣服穿在白瑪的身上,襯著白瑪花骨朵兒似的臉蛋兒,白瑪整個人像從電視上走下來的明星。那身衣服白瑪很愛惜,只有在節(jié)日期間她才拿出來穿一會兒。其實在外面,隨著生活日新月異的變化,那衣服早過時了,但在他們村子里卻是高檔漂亮的衣服了。德吉知道了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專門給勤勞的五妹買了好幾件時下流行的時裝,讓她隨便穿去,還順便把自己不穿的認為舊了的衣服也弄了一袋子寄回來讓姐妹們能自己穿的就自己穿,不想穿的就送人。這些舊衣服在白瑪她們眼里也是漂亮的衣服了。干活兒的時候就穿這些城里人的舊衣服,不干活兒的時候就趕緊把新衣服穿在身上。新衣服穿在身上,白瑪的心情就像過節(jié)一樣愉快。
德吉現在才覺得,自己其實是時尚潮流的受害者,現代化可以給城里人帶來舒適和幸福的生活,但卻給她這個牧區(qū)走出來的盲目的女子帶來了痛苦和不幸。在白瑪沒有到來之前,德吉就已經打算好了,先讓她學個技術,學會技術再好好找個工作,然后再說男朋友的事情。從自己這些年在外面的經驗里總結出一個道理:女人一定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在她們姊妹七個當中五妹白瑪是最單純也是最實在的一個,因為白瑪從小到大從來都不想外面不知道的事情,看上去對一切外界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也從不跟身邊的人計較,對別人給她使的壞心眼兒一點也不在乎,她在她自己純樸的精神世界里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五妹很不喜歡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多愁善感,她的最美好的想法就是:吃好喝好穿好,把家里的羊群看好,阿媽的身體照顧好,晚上不停電有電視看就什么都好。德吉知道家鄉(xiāng)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村子里晚上只供應四小時的照明電,這也就是說白瑪只可以看四小時的電視。白瑪可是個“電視控”。但是,她又不被陳規(guī)陋習所束縛,她很小就不喜歡穿行動不便的傳統(tǒng)服裝。
白瑪不想離開父母,但是阿媽說,長大的女兒終有一天要離開阿媽的,又聽姐姐德吉說林芝有很多樹木,還有很多好看的花兒,主要是還可以整夜開著電燈睡覺,人都睡著了電視里還有電視劇可看。哇——!這可是白瑪做夢都向往的美事吔!她便動了心,還問德吉姐姐林芝那個花園到底有多大。在白瑪的心里,樹多花多的地方,一定是個很大很大的花園。德吉哈哈大笑,笑完故意對白瑪說,林芝那個花園很大很大,去了看了就知道了。
白瑪來到了林芝。并不是立刻就有工作可做,在學校做臨時工也是必須要取得學校服務中心領導的同意,德吉先讓白瑪暫時在家做做飯,洗洗衣服,幫助桑布的奶奶做家務。桑布的奶奶是個退了休的會計師,今年六十多歲,愛打牌,愛挑剔嘮叨,總是看不慣現在的年輕人,特別喜歡挑剔這個年紀輕輕的兒媳,還有兒媳的這個什么事情也不會做的土里土氣的妹妹,已經來了快一個月了,什么事情也不會做。本來想著把保姆辭退了,讓她做家務,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桑布的奶奶不敢辭退保姆;白瑪愛看電視,看電視看得什么事情都忘記了,干活兒當然少,還對家里來的客人們不理不睬的。婆婆向德吉告狀說白瑪不懂一點兒規(guī)矩,德吉就訓斥妹妹,白瑪就哭了。
白瑪哭著想:電視不就是讓人看的嗎?看電視難道有錯嗎?這里又沒有羊群可放,屋子里擺放著那么多她不熟悉的東西。那個一點也不慈祥的老年人的身體也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還可以騎自行車上街逛,用不著她侍候的,家里也有個做事情的保姆。保姆也是從鄉(xiāng)下找來的女孩,與白瑪年紀一樣大,整天只干活兒也不說話,但是保姆比白瑪好一點的就是來城里時間長了,可以騎著老太婆的自行車到街上的菜市場買菜。
白瑪不敢一個人出門,面對人來車往的大街,她是茫然的,不知道怎么走,不知道太陽從哪個方向出來,不知道很多別人知道的事物。來到一個如此陌生的地方,白瑪有時候連自己的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合適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白瑪認為自己看電視沒有錯的。還好,不久德吉找關系讓白瑪提前來到職工食堂做了洗碗工。第一天上班,姐姐德吉幫助白瑪洗碗,白瑪洗碗的時候,把兩只小灶領導吃飯的青花瓷碗摔碎了兩個。第二天,白瑪端飯的時候把自己的手燙了。整個一星期,大家沒有看見白瑪說一句話,跟誰都不說話,德吉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endprint
白瑪在家可是心直口快最愛說話的了,嘴厲害得爸爸媽媽都說不過她。在林芝這個陌生的地方,白瑪好像把語言忘到家了,沒有帶著來,跟誰都盡量悶著不說話,羞怯的眼神也是躲躲閃閃的,越是讓她說話她越是不說。德吉看著都著急得不行,說這孩子有病了。只有你喊她的名字“白瑪措姆”或“白瑪”,她才用眼神表示知道你在叫她。德吉也奇怪,妹妹剛來不是這樣的,在家更不是這樣的。人們就問德吉當年剛剛離開家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羞答答的。德吉說自己是個有文化的,有文化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怕。而白瑪沒有上幾天學,稍微可以干活兒就一直在家?guī)椭尭杉覄铡5录癜赚斶@么大年齡的時候已經在縣城學醫(yī)了,見過世面的德吉沒有什么不知道,也沒有什么可畏懼,當然也不害羞的。有文化和沒有文化的差別就在她們姐妹倆的身上體現出來。
白瑪并不是一個膽小的女孩子,離開家鄉(xiāng),一下子來到這個地方,人們的語言她又聽不懂,別人在烏拉哇啦說話,她插不上嘴;做的事情也不是自己熟悉的事情。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讓她不能接受,好像是在嘲笑她,責怪她,排斥她。白瑪這才知道離開家是多么無所適從。于是她開始想念家鄉(xiāng),想念與自己一起放牧的啞巴扎西。扎西是得了一場大病才啞巴的,他生病之前上過學,還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呢。扎西是個讓白瑪可以信賴的好伙伴,而且相處時間久了,她也習慣了扎西的不言不語。而她自己只要有扎西在身邊,就一會兒也不閑著,嘴里嘰嘰喳喳地又說又唱的,他們兩個人在空曠的草原上是那么自由自在,她特別喜歡在扎西面前模仿電視里那些女孩子的言行舉止。
其實,把羊群趕到它們吃草的草地上,放羊的白瑪也就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人家有的放羊的女子還會編織毛衣什么的,她是不會做這些活兒的。而扎西喜歡抱著一本書躺在那里看書,不看書的時候就望著快樂的白瑪發(fā)呆??粗赚斈7码娨暲锏拿餍堑目尚幼?,扎西的眼神開始是癡呆的,慢慢地就熱烈起來,然后放下手里的書,在地上翻一會兒跟頭,然后過來把白瑪舉起來跑。白瑪被他舉得高高的,伸開胳膊大聲笑大聲唱。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
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有一個花的笑容,
啊美麗姑娘卓瑪拉。
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鳥,
歌唱在那草原上。
啊一,卓瑪。
草原上的格?;ā?/p>
白瑪現在也理解了曾經會說話會唱歌,后來卻不會說話不會唱歌的扎西的痛苦。不說話真的很痛苦。她在林芝城也快成啞巴了。有時候她就想:扎西在縣城上學的時候生病成了啞巴,她在城里沒有生病也成了啞巴。姐姐為什么沒有呢?是不是只有像姐姐這樣的人才不懼怕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就可以說話?扎西失去了語言,而自己呢?是不是在外面待久了也要成為啞巴?還是——因為在家鄉(xiāng)的草原上自己太活潑話太多了,城市才使她失語了。
因為疾病扎西的話都在肚子里憋著,無法訴說。因為離開了家鄉(xiāng),因為城鄉(xiāng)的差別,白瑪的話也在肚子里憋著。
白瑪有時候回家,只要桑布的奶奶和桑布的爸爸不在,與姐姐德吉還有小外甥桑布在一起,她也大聲地說著話。在城里人眼里,人們一看就知道白瑪是從鄉(xiāng)下牧區(qū)來的單純女孩。她的五官長得特別秀氣,紅紅的臉(剛來時臉蛋更紅,紅得叫人擔心皮膚下的血馬上就要噴涌而出)上有一雙對現實略顯失望的眼神,德吉說家鄉(xiāng)的女孩都是這樣的臉,家鄉(xiāng)海拔四千多米,不但風大,冬天還特別冷,村子里女孩子的皮膚都有點兒粗糙,都是紅彤彤的。
正巧,同事老楊從四川老家來了個不愛說話的妻弟,個子不高,長得白白凈凈,看樣子最多有二十來歲(老楊告訴我們妻弟已經是三十七歲了),有嚴重的自閉癥,他雖說話,但一天難得聽見他說一句話,整天就是抱著武俠小說看,不看書的時候,就一個人仰著臉看天,真不知道天上有什么吸引了他。有一天我們上班見他和老楊一起,打招呼問他吃飯了沒有,他東瞅西望半天才很清高地回答:“早吃過了——!”真是一個愚鈍得不可救藥的男人。逗得我們幾個笑了好一會兒。笑過之后,老楊突發(fā)奇想,對德吉說:“干脆把你妹子說給我妻弟做老婆算了,兩個傻呼呼的人,那包準好玩!晚上上床臉對臉誰也不說話,上床不說話就干活兒!”
德吉聽了笑罵老楊:“媽的!我妹妹才不傻呢!怎么會跟那個傻子,去——!做夢吧你!”
說歸說,笑歸笑,和一個不說話的人想用語言交流的確不容易。白瑪這個只有十六歲的女孩心事重重的,干完自己的工作她經常一個人看電視,看的幾乎都是韓劇。但是上班時間是不允許看電視的。不看電視,她就一個人趴在空空的賣飯窗口,玩弄一個空飲料瓶子,看空瓶子上面美麗迷人的明星代言人夸張的廣告形象。然后把那個塑料瓶子摔得砰砰響,好像自己心里的郁悶都是這個漂亮的飲料瓶子惹的。
引得餐廳里幾個人以為哪個在外面干什么。
德吉氣得喊:你在干什么?找死呀你?
罵歸罵,德吉叫她過來幫自己的忙,她才在德吉的指導下幫忙干些活兒,如果不是德吉的調教,一般她不知道干什么。白瑪好像更沒有心情跟著我學廚師手藝,對于一個沒有興趣學習的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德吉看著干著急,罵:“天生的放羊的命!不知道怎么辦你好了!”
白瑪下了班回到家才覺得稍微輕松,可以和姐姐德吉還有小外甥大聲說話,不但說話快干活兒也快,少女活潑歡快的個性表露無遺。德吉感覺妹妹只有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在姐姐面前,做什么都會,而且很麻利。德吉覺得妹妹并不是不會什么,也不是適應環(huán)境太慢,好像一看見別人,看見愛挑剔的桑布的奶奶,面對性格沉悶的桑布的爸爸,這孩子就傻了,什么也不會了。一般白瑪在家里的事情或者她說什么德吉上班都告訴大家。德吉可是一個聰明絕頂的藏族女子,普通話說得很好,因為林芝城的四川人多,她說的話是接近四川味道的普通話。還有德吉的藏文寫得真可說是天馬行空、龍飛鳳舞讓人眼花繚亂。連小灶的學校領導都夸德吉的藏文寫得好。大家夸她的時候,她搖頭說沒什么值得夸的,自己當年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可惜不爭氣,后來被男孩子引誘而半途退學,跟著朋友亂跑,一事無成。endprint
德吉每天都給大家講白瑪對新環(huán)境的一些認識。
德吉住的房子不遠處有個茶館,經常有三五成群的藏族大學生從門前走過,到茶館去吃飯喝茶。下了班白瑪和姐姐坐在門口曬太陽,等那些學生走過去,她小聲問姐姐道:“他們那么老了怎么還念書?”
“哧——!”德吉聽了笑說,“正是這么老了才念書呢!”
他們要在這里念多少年書啊?
四年,德吉告訴妹妹。
啊!白瑪聽了發(fā)出一聲驚嘆:四年??!
“七妹上大學是不是也要到這里來?”她又問姐姐。
姐姐告訴妹妹:“有可能!”
她們房背后住著鍋爐工叫丹增,丹增長得不怎么好看,年齡也不小了。德吉家里來了一個這么樸實的妹妹,丹增有空就大聲唱著歌來閑轉悠。當然白瑪連看他一眼都不看。丹增無趣地走了,德吉就對妹妹說:“這老男人看上你了,怎么辦?”
白瑪不吭聲,她對這個新環(huán)境有著太多的疑問和排斥。
德吉又說:“把你嫁給這個城里男人做老婆好不好?我讓他給你買個大電視,你可以一天到晚看電視,只要跟他睡覺,跟他生一群孩子就可以,他可以養(yǎng)著你。不過他喜歡喝酒,喝醉了要吐酒,還要打女人,你要準備一把刀子?!?/p>
白瑪來姐姐這里已經快兩個月了,廚師老楊的妻子上個月也從家里來到這里。老楊是個愛開玩笑還經常出個洋相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的妻子看不順眼老楊沒正經的模樣,有時候憤怒起來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分場合就把老楊罵得狗血噴頭,還揪住他的耳朵在那厚實的脊背上捶打。這些都被站在一旁一聲不吭的白瑪看在眼里。這時候,她自然聯想起姐姐德吉在丈夫面前忍氣吞聲的樣子,她覺得姐姐在家里很窩囊,無論丈夫怎么撒野,德吉都不敢造次,有一次姐夫竟然當著白瑪對德吉實行拳打腳踢,這些白瑪也看見了記在心上,當時她嚇傻了,因為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挨過別人的打,也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如此狠地毒打自己的女人。她甚至忘了上去保護姐姐,嚇得跑到院子里,站在那里身體哆嗦著。過后,她問姐姐:“他為什么要打你?”
德吉輕描淡寫地說:“這很正常的。他們家有錢,咱們家太窮,窮人永遠要看著富人的臉色過日子?!?/p>
白瑪這才為姐姐抱不平:“家里都說你在外面過得幸福,誰知道你寄給家里的錢是這樣來的!”
德吉求妹妹回去千萬不要把這些告訴父母。
她當然清楚把姐姐挨打的事情告訴給父母親的后果。
在白瑪的眼里城里人都是有錢人,只不過是錢多錢少,錢多的人吃的穿的都好,錢少的人買什么都要討價還價。聽見姐姐要自己嫁給丹增,她想都沒想就說:“嫁個男人要像老楊老婆那樣管住他,也要敢罵他,還要揪耳朵打他?!钡录犃舜笮ζ饋?,笑得把洗衣服的水盆都打翻了。
“要是男人不讓你揪耳朵,還打你怎么辦?”
白瑪回答說:“我就不做他的老婆?!?/p>
德吉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白瑪告訴姐姐自己不喜歡城里的這些男人。在她心里還是覺著扎西最好。
你愛上扎西啦?
白瑪不吭聲了。她不敢肯定自己喜歡和扎西相處就是愛上扎西了。她認為喜歡一個男的和愛上一個男的不是一回事。喜歡是把一個男的當作最知心的朋友,而愛一個男人就要想著與他生活了。她是知道這些道理的。
5·12四川汶川大地震。在對汶川捐助的熱烈聲勢中,德吉姐妹倆捐出二百元錢。對于月工資只有五百元的藏族女子來說這已經很多了,而且她們的家里也是如此需要錢。
德吉說:“這是必須做的事情。你也看電視了,突然地震,家沒有了!親人也沒有了!汶川那些失去親人的人真可憐!”
德吉接著說,錢捐出去后她有點后悔了,因為她擔心那錢能不能送到災區(qū)。
不知道為什么,白瑪越來越不喜歡林芝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并沒有讓她快樂,也沒有看到什么希望,那個老丑老丑的男人丹增在桑布的爸爸不在的時候,還是經常來騷擾她們姐妹倆;那個傻乎乎的長得有點像女人的自閉癥小男人,看著連只羊的可愛都沒有,一個男人活到這份兒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活的!還有那個姐夫——那個經常打女人的有錢男人,說實話,連她現在看見姐夫都有點膽怯起來,她不適應這種感覺,她從小還沒有害怕過什么呢!讓人害怕的人一定不是好人,讓人討厭的人也不是好人。有錢人就應該這么兇?。坑绣X你就應該這么不可愛?。克麄兡敲从绣X為什么不把錢獻給佛祖?這些,白瑪真的不懂。這些人就是給自己一座金山,她也不稀罕,她寧可一輩子守著自己花園里的幾棵大黃樹,寧可一輩子讓扎西的友誼陪伴著自己。在白瑪眼里,林芝除了樹多人多,其他一點也比不上家里,而且錢也不是那么好掙;她不喜歡這些板著面孔的什么領導,她也不喜歡自己打工的地方。郁悶的白瑪經常一個人發(fā)呆。在門口曬太陽,突然看見對面的山坡上有羊,好像看見了遙遠的家鄉(xiāng)的羊群一樣。她驚喜地對姐姐說:“羊???看!那里有羊啊!”然后就沉默了,不再說話。她想念家鄉(xiāng)自己的羊群。當她把羊群從羊圈里轟出來的時候,正是東邊的太陽最美、最好看的時刻。隨著羊群的一擁而出,一股羊膻味撲面而來,這味道是那么親切,像生命里不可缺少的東西那樣使她迷戀。她把羊群趕回家的時候,正是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月亮最圓的幾天,整個草原像一個夢。草原上的太陽,草原上的月亮,還有家鄉(xiāng)所有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牛羊和跑來跑去的狗,還有草原上的所有自己熟悉的味道,這味道隨著羊群揚起的一片塵土消失了。遠處群山后面的雪山,高聳而又清晰地站在那里。她騎上馬跟在羊群后面,紅紅的臉,彩色的頭巾,在柔和的太陽光里顯得那么熱情洋溢。這個時候,她很快樂,雖然沒有錢,不能去趕集,去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但是有羊群,身邊有聽話的整天懷里抱著書本的斯文的扎西,有可以馳騁的馬,有那么大的草原,可以讓她盡情地放縱。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是母親總是身體不好,要吃藥要看病,要花很多的錢。阿媽吃藥的時候,有時候淚水會在眼眶里打轉,一邊掉淚一邊自言自語說:“這是在吃女兒的肉??!”好像阿媽知道姐姐在外面過得不容易。但是這些白瑪不愿意給姐姐說。讓姐姐一個人承擔阿媽的醫(yī)藥費,承擔家里那么大的開銷,白瑪心里不好意思,好像姐姐寄回家的錢不是給阿媽買藥,而是自己偷著霸占了。endprint
德吉知道妹妹想家了,妹妹是個離不開家的孩子,妹妹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這么長時間了她還是不習慣林芝的生活。
從自己那個放眼望去一棵樹都沒有的家鄉(xiāng)走出來,德吉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林芝城山清水秀,林芝城把她迷住了。家里的事情除了電話里父母說的:家里今年添了幾頭小羊羔,三妹耐不住勞苦跟男人跑出去好長時間才回來,阿爸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再不就是做尼姑的六妹又學了多少經文。七妹如今在縣城念初中了,學習很好。德吉早已對那個遙遠的家不再留戀,唯一放不下心的是自己多病的父母。
白瑪看著校園里又高又大又多又密的樹木,再望望遠處蒼翠的一座座山峰,她忍不住發(fā)出感嘆:“能把這里的一棵樹移到咱家門前就好了!這里這么多的樹,咱們家一棵樹也沒有?!?/p>
聽妹妹這么說,德吉第一次沒有笑話她。白瑪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們一起放羊,高高的大黃在灌木叢中出類拔萃的樣子常常使白瑪著迷,后來她突發(fā)奇想地在自家的院子里修建了一個花園,這花園只有一株大黃。這株大黃是白瑪放牧的時候,從很遠的地方弄回來的,栽到院子里的。白瑪的阿爸是鄉(xiāng)長,他們家里經常來一些下鄉(xiāng)干部,有一次,一個下鄉(xiāng)干部喝醉了酒出來找地方撒尿,一屁股坐在了大黃上??吹阶约盒膼鄣幕▓@里唯一的一棵大黃“樹”慘遭非命,白瑪哭起來,哭得飯也不吃。下鄉(xiāng)干部羞愧得酒醒了大半,親自又弄來幾株大黃栽在白瑪的花園里,又重新把花園的墻加固了。數年后,幾棵高過窗戶的大黃長成了小樹林。而現在,面對眼前這么多的樹木,她卻有一種深深的落寞。這些樹木不用抄近路就在門前,就在寬敞的柏油路旁邊。不用爬坡,用不著氣喘吁吁地尋找就在眼前。然而,這些樹木沒有生長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所以她不習慣,她心里難受。
林芝的春天到了,雨就開始不停地下,只要學校背后的老虎山上升起一片烏云,不一會兒就會下一場透徹的雨。為此,白瑪對姐姐說:“咱家里一年四季拜佛求雨,這雨怎么都跑到這里來了?”
白瑪替家鄉(xiāng)叫屈,她想,要是能把林芝春天的雨水給家里背回去多好!
這一次,德吉聽了妹妹的話也沒有笑。她覺得少不更事的妹妹其實很懂事,妹妹懂得的事情與自己懂得的不一樣,在這里生活這么些年了,德吉從來沒把身邊的什么和家鄉(xiāng)連在一起。在她眼里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就像人與人之間的窮與富的差別一樣。她的家鄉(xiāng)太窮了,窮得只有黑帳篷和牛羊,走出家門就是想不要再像父輩那樣一輩子匍匐在地上祈求??墒牵@么多年來,她發(fā)現自己還在不斷地祈求著,卻不是為自己的家鄉(xiāng)祈求一滴水,一棵樹,只是為了自己祈求愛情,祈求平安,祈求富足。那么窮的家,妹妹為什么對家又那么依戀呢?
白瑪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她對外人始終緊閉嘴巴,熟悉的人最多給他一個善意的微笑。白瑪這無瑕的笑容讓很多人讀懂了她善良又敏感的內心世界。人們理解她思鄉(xiāng)的心情。白瑪說等自己有了錢,就當尼姑好好念經祈福!她還是認為有錢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想:如果自己有了錢,一定把錢全部敬獻給佛祖,求佛祖保佑父母,求佛祖保佑窮人和好人。
在西藏,要是誰家的孩子做了和尚或尼姑,那可是對佛祖最崇高的奉獻,并且是最有福的人。這,也許就是佛經上所謂的西天極樂吧?西天真的極樂了嗎?這還要看你的修為和道行高深了??嗪o邊,苦海有時回頭也無邊。在西藏,白瑪的笑容就是極樂。因為她是如此單純的女孩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