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初春時節(jié),到鳳凰山去踏青。不經(jīng)意間往水塘上瞟了一眼,看到水面上點綴著一個個梭狀的漂浮物,菱角大小,淺褐色,東一個,西一個,像是誰隨手拋到水上的;俯身細看時,發(fā)現(xiàn)每個“小梭子”都由水底一根細線裊裊地牽著。納罕地問丈夫:“你說,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呢?”丈夫仔細觀瞧半晌,啞然失笑道:“荷錢兒呀!”——對呀!不是荷錢兒,又能是什么呢?只是,未及舒展的荷錢兒居然是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我真是頭一回見著。幾天之后再來看,卻見那一個個褐色的“小梭子”已欣然打開了蜷曲的自己,變成鋪展于水面上的翠綠荷葉了??粗鼈儾挥煞终f搶占水面的陣勢,不由得心生快意——是啊,春天不就該這樣嗎?不謙讓,不講理,先將暗淡混沌的畫布涂一層逼人眼目的綠色再說。
——荷錢不能開口說話,我替它說了:遇到今天的我,你是幸運的。
周敦頤贊美蓮花道“濯清漣而不妖”。曾有個女學生指著這個句子問我:“老師,為什么作者說蓮花‘不妖?那么,誰‘妖呢?”我被她問愣了,想了一會兒,說道:“‘不妖,就是說這花不顯妖媚之態(tài),它不會魅惑你的手,讓你輕易就可以把它摘回家去,它是一種自重的花;誰‘妖呢?芍藥‘妖吧—— 你看,劉禹錫不就有詩道‘庭前芍藥妖無格!”站在盛開的荷花前,我又憶起這段有趣的師生對話。其實,“妖”也罷,“不妖”也罷,不過是文人強加于花的一種自我情愫。我單喜歡荷花對污泥的報復!立足于那么污濁的環(huán)境,卻義無反顧地用完美報復著丑陋。我喜歡在荷塘邊的柳蔭下小坐,聽任那一派清芬滌盡我渾身的庸懦。我殷殷叮囑自己:看一回荷花,你就要添一些勇氣。
——荷花不能開口說話,我替它說了:遇到今天的我,你是幸運的。
溽暑中,我像孩子一樣,擎著兩支青青的蓮蓬,一粒一粒摳著吃白嫩嫩的蓮子,就像在欣賞一個荷塘精妙的季度總結。是誰,把荷錢的心思、荷花的心思,一股腦兒地提煉出來,凝成這一顆顆飽滿沁香的子實?這子實,不就是一個池塘的錦心繡口嗎?吃罷了蓮子,也不要丟掉那空空的蓮蓬,帶回家,插進花瓶,看它慢慢褪去青色,用委頓卻不失風致的姿態(tài)憶念著遠方的池塘。誰見了都會夸:“好美的插花!”這時候,你就可以驅(qū)遣著思緒幸福地回到那個快樂的日子,向朋友娓娓講述一粒一粒摳著吃白嫩嫩的蓮子的故事。盡管你僅僅吃了有限的幾個蓮子,但你心中那美好的回味卻是難窮盡的。
——蓮子不能開口說話,我替它說了:遇到今天的我,你是幸運的。
秋來了,帶著一絲僥幸去池塘。心說,或許,有一兩朵慢性子的荷花,愿意在這秋風乍起的日子里,耐心等我。哪知,我想錯了,所有的荷花都不見了蹤影,連荷葉都已萎黃殘破。我的相機,陡然失去了使命——這般光景,鏡頭何來胃口?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見荷塘深處有一葉小舟,兩個穿了水鬼服的挖藕人正在那里忙碌。許是挖出了又肥又長的蓮藕,他倆齊聲歡叫起來。我忙舉起相機,將他們歡快的勞動場面拉到眼前?!耄『枚嗟纳徟貉?!小船上的兩個大筐都裝滿了。那蓮藕,看上去黑黢黢的,被污泥嚴嚴地包著,卻讓你忍不住想象著它俊白的模樣。我一邊按著快門,一邊跟自己說:你好福氣,看到了荷花美麗的根由!原來,夏日里見到的那些撩人眼目的翠葉嬌花,竟是從這一截截不起眼的根莖上生發(fā)出來的。說起來,這該是件多么讓人稱奇的事——當荷香隨夏風飄忽遠去,蓮藕,從淤泥深處抽出一縷珍貴的芬芳,成為思荷人齒頰留香的佳肴美饌。
——蓮藕不能開口說話,我替它說了:遇到今天的我,你是幸運的。
在池塘中安家的,就是這樣一種植物,無論你在哪個時刻遇到它,都會覺得它是絕好的——幼年有幼年的疏狂,盛年有盛年的風光,中年有中年的奉獻,老年有老年的氣象。有誰,能像它那樣,把一生活成一個美妙的寓言?有誰,能像它那樣,在生命中的任何時刻都可以說“遇到今天的我,你是幸運的”?……
(插圖:鐘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