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終結(jié)的審判

本刊記者 / 周瓊媛 本刊特約撰稿 / 楊莉捷 呂昊 劉瀟櫻

永不終結(jié)的審判

本刊記者 / 周瓊媛 本刊特約撰稿 / 楊莉捷 呂昊 劉瀟櫻

兩名“惡魔”一樣的10歲兒童殺人后，整個社會痛苦、憤怒而迷惘。審判過程則充滿批判、爭執(zhí)和反思，直到今天。

所來之人無不抱著復雜的情緒。開庭時間是1993年11月1日上午9點30分，法庭內(nèi)48個旁聽席已經(jīng)無法滿足公眾的需求。旁聽席區(qū)域平日可以隨意移動的椅子，在庭審前被特意換成釘在地上的，以防旁聽席上失控的人向罪犯扔椅子。法庭上的法警嚴陣以待，他們要面對的是英國最憤怒的公眾。

當兩位犯罪嫌疑人乘坐法院的車被送入普雷斯頓巡回法庭時，人群在法庭外高喊怒罵，追著他們的車跑。等待進入法院旁聽的公眾也排成了長隊。

令人們情緒失控的是這場審判的主角—兩個10歲的男孩，分別叫喬恩和羅伯特，他們被控謀殺了一位不到3歲的小男孩詹姆斯。盡管他們表現(xiàn)得楚楚可憐，但在另外一個時刻卻殘暴無比。此前，他們先后用潑油漆、扔石頭磚塊、腳踢、用20斤的鐵棍敲擊腦袋等方式折磨男孩詹姆斯，最后將他扔在鐵軌上任由列車碾軋。

以謀殺罪將未成年人送進成人法庭進行公開審理，這在英國非常罕見。如果罪名成立，喬恩和羅伯特將成為英國250年以來被判謀殺罪年齡最小的罪犯。

兩個10歲的小男孩坐在特制木臺的椅子上，以免他們的視線被被告席周圍的銅扶欄桿擋住。木臺是庭審前特意搭建的，高九英寸，被漆成黑色。

法庭上，兩個男孩顯得焦慮，在眾人的注目下他們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喬恩像是剛哭過。他穿著黑色褲子和一件有兩個口袋的黑色夾克衫，不停地回頭看他的母親以尋求支持。當他母親開始哭起來時，喬恩貼著被告席的銅扶欄，想看看母親是否有事。他看起來比羅伯特脆弱、敏感，這讓他贏得了一些憐憫。

羅伯特比8個多月前犯事時胖些，他剛理了頭發(fā)，穿著像要去上學的衣服，而且在灰色V領(lǐng)毛衣上系了學校的領(lǐng)帶。他的脖子被塞進一件14碼的大襯衫。他有時面無表情地望著前面或者天花板，還踢掉了自己的鞋子，有時吮吸自己的大拇指，打著哈欠。他的家人沒有出席，陪他的是對他沒有什么感情的社工。

此前在警方的調(diào)查中，這兩個小男孩就表現(xiàn)出焦慮、脆弱，甚至情緒崩潰。對兩個孩子的反應，人們評價不一，一些生性脆弱的人認為，孩子值得同情，但當時多數(shù)深陷情景的人都支持對這兩個小孩處以極刑。他們認為，兩個小孩可憐的表現(xiàn)是他們蒙蔽大眾的障眼法。

旁聽者里有傷心欲絕、希望將囚徒嚴懲的受害者詹姆斯家人，也有喬恩的父母。喬恩的父親尼爾穿一身灰色斑點西裝，母親蘇珊身著黑色葬禮服。他們肩并肩坐著，一直低頭盯著地面，臉上顯露出羞愧。

人群中，自然少不了優(yōu)秀的律師們，他們希望從這起全英首例10歲兒童謀殺案中學到幾招辯護技巧。

更多前來旁聽的則是普通公眾與記者，他們希望了解更多關(guān)于兩名10歲兒童如何變?yōu)闅埲虤⑷朔傅募氈δ┕?jié)。

對所有參與者來說，這場即將開始的審判是陌生而具有風險的。主審法官莫蘭與陪審團的先生們面臨的最大困難是，這是英國歷史上第一次審判只有10歲的謀殺罪嫌疑人，也就是說，他們無法參照前人的經(jīng)驗。

幾百位報道此事的媒體記者一樣壓力重重，他們要在爭取獨家報道和保護10歲孩子隱私間把握好平衡。

審判

當年37歲的《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記者戴維·詹姆斯·史密斯也是眾多涌入法庭，希望一窺究竟的記者中的一員。在接受《博客天下》采訪時，史密斯用“難受”來形容這場審判。

史密斯對《博客天下》說，當天的法庭上，所有人都被一種特殊的情緒所控制。20年后，他回憶那場審判，覺得當時法庭更像一個戲院，人們像看馬戲團一樣圍觀兩個孩子。他們坐在墊高的被告席上，任何細微的舉動都被人收在眼里，遭到苛責。

法庭設了6個媒體席，審判時，史密斯坐在被告男孩的前排，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男孩的一舉一動。在此前媒體公開報道里，這兩個孩子是怪物、惡魔，他們壞透了。更多的記者聚集在庭外的一個房間，通過電視來感受這場審判。

當天法庭上允許陳列的一些證物更讓這種仇視情緒達到了頂點。其中包括27塊磚頭、沾血的石頭、3歲受害者男童詹姆斯的襯褲和被認為是鐵軌接駁用的生銹鐵條。病理學家花了33分鐘解釋詹姆斯遺體上的傷痕，很多在腿上，這也印證了詹姆斯后來曾被脫下褲子，甚至可能遭到性虐待。詹姆斯的大腦損傷嚴重并帶有出血。

陪審團還研究了包括廣場的監(jiān)控錄像等其他能夠證明這兩個男孩有罪的證據(jù)。法院科學專家對詹姆斯的傷處進行了評估，但因傷處太多無法判定是哪一處最終奪去了詹姆斯的生命。

1993年11月24日，法官莫蘭宣判兩個孩子有罪時，喬恩開始哭泣，羅伯特面無表情。

緊接著，一些聲稱見過被害男孩和嫌疑犯男孩的民眾在法庭上作證。

審判中，在水庫旁遇到嫌疑犯男孩的老婦人非常內(nèi)疚自己沒能為詹姆斯做點什么。不過她也為自己做了辯解：“我們目擊者也許該被罵，但誰知道兩個小孩子會殺死一個他們牽著的更小的孩子呢？”

案發(fā)時，從超市到發(fā)現(xiàn)詹姆斯尸體的鐵路之間有2.5英里（約4公里）。在這條死亡之路上，一共有38位路人見過這三個男孩。有人看到詹姆斯頭上的傷、臉上的淚，也有人聽到他不停地喊媽媽，但大多數(shù)旁觀者沒有采取任何干預，以為他只是兩個大孩子的弟弟。有兩個路人質(zhì)疑這兩個大男孩，但還是被騙過去了：他們說詹姆斯是弟弟；或者詹姆斯走丟了，他們帶他到警署報案。

當天參與審判，坐在旁聽席上的還有偵探卡比，他是參與詹姆斯案偵破的偵探之一，這件案子成為他職業(yè)的轉(zhuǎn)折點和制高點。20年后的2013年，人們?nèi)詴谜材匪埂ぐ蜖柦馨割I(lǐng)隊偵探來稱呼他。

庭審中令偵探卡比感到意外的是，38位目擊者共同拼起了詹姆斯人生最后那幾個小時的路徑。喬恩和羅伯特帶著詹姆斯步行穿過利物浦到達利茲市，他們途經(jīng)利物浦運河，曾被趕出一家寵物店，去到了沃爾頓的村莊。路過沃爾頓巷警署時，他們猶豫了下，然后拽著詹姆斯來到靠近安菲爾德公墓的一條鐵軌。在鐵軌旁，他們往詹姆斯的臉上潑藍色油漆，往他身上扔石頭、磚塊，隨后用一根約10千克的鐵棍反復敲擊詹姆斯的頭，直至死亡。

這不是偵探卡比接手的最復雜的案子，但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時，他實在不能想象眼前的慘狀是兩個10歲孩子造成的。

那是案發(fā)第三天的下午，4位男孩爬到鐵軌上找他們的足球時發(fā)現(xiàn)了詹姆斯的尸體。他的上半身被大衣包裹著，下半身赤裸，躺在稍遠的軌道上。

即便是最有經(jīng)驗的偵探也被詹姆斯身上的傷震驚了。許多年后，偵探卡比回憶：“你得反復提醒自己是專業(yè)人士，但那一幕永遠難忘。詹姆斯被綁架并謀殺已經(jīng)很糟糕了，但他身上的傷痕顯示對他的毆打既殘忍又令人難以置信?！?/p>

2013年12月30日，偵探卡比向《博客天下》回憶了20年前令他成名但又令人傷感的那件著名謀殺案始末。

那天下午，2歲多的詹姆斯被報在布特爾商場失蹤?？ū日襾碚材匪沟母改竼栐?。在大多數(shù)兒童綁架案中，父母通常被認為是嫌疑人。當晚卡比和同事調(diào)出了布特爾商場的安保視頻。他們懷疑是一位扎著馬尾辮的老男人帶走了詹姆斯，當天有目擊者稱這位老男人接觸過其他小孩。

在模糊、跳動、幾乎幽靈般的影像里，偵探卡比看到了詹姆斯，他沒有跟扎著馬尾辮的老男人在一起。一個比詹姆斯大一些的男孩牽著他，穿過人流，另一個男孩走在前面。他們看起來就像大哥哥牽著弟弟，旁人很難看出異樣。

卡比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影像，驚恐地看著詹姆斯和大男孩的身影在超市出口消失。他想不通兩個看起來十多歲的孩子帶走詹姆斯干什么。

第二天，利物浦的警察搜查了超市附近的運河和地面，一無所獲。卡比心里沒底，為了獲取更多信息，他向英國一檔法律節(jié)目《犯罪追蹤》尋求幫助，很快，這起謀殺案當周就在這檔節(jié)目上播出。

媒體被獲準公布商場的低像素視頻截圖，隨后幾天里這些視頻截圖成為各大報紙和電視的頭條。警察希望能有人指證視頻里的大男孩的身份。遺憾的是，男孩的圖像太模糊，看起來與任何一個鄰家孩子無異。

記者史密斯認為，這樣的視頻畫面引起了利物浦居民甚至所有英國人的關(guān)注?！叭藗兒苋菀鬃匀欢幌胂笃饺兆约簬е⒆尤ベ徫?，然后就永遠地失去他們的孩子的情景?！?/p>

憤怒激發(fā)了公眾想出各種可能的懲處方式。有人說應該恢復死刑（英國之前實行絞死），把兩個男孩掛在臺上處死。

“成年人謀殺已經(jīng)很嚴重了，兩個正在上學的小孩殺死2歲兒童，人們覺得更加惡劣，需要處以極刑?！?史密斯告訴《博客天下》。

一些母親甚至懷疑自己的兒子，羅伯特和喬恩的父母也不例外。

羅伯特的母親安·湯普森問羅伯特視頻里是不是他，羅伯特否認了。湯普森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一位朋友，并威脅要帶羅伯特去警署。

喬恩的爸爸尼爾也問喬恩他大衣袖子上的藍油漆是怎么回事。喬恩答，那是羅伯特撒的。即使后來新聞播報詹姆斯的尸體旁有藍色油漆，喬恩的父母也沒有進一步懷疑兒子，盡管那天他的確逃學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詹姆斯慘死帶來的悲憫情緒中。此前，當?shù)鼐齑读艘粋€12歲有嫌疑的男孩后，憤怒的居民們襲擊了他的家，砸碎了他家的玻璃。他的家人不得不因此搬家，盡管這個男孩從來沒正式被指控過。

1993年2月17日下午，一位要求匿名的女士打電話給警察局，報告說她朋友蘇珊有個名叫喬恩的兒子上周五逃了學，大衣袖子上有藍油漆。他的長相與視頻中出現(xiàn)的男孩相仿。她還說喬恩有一個朋友叫羅伯特，那一天也逃了學。沒有更可靠的信息，出于程序，警方?jīng)Q定將喬恩和羅伯特帶到警局例行問話。

第二天上午7點半，4位警員拿著搜查令出現(xiàn)在安·湯普森家門口。當羅伯特意識到自己成為嫌疑人時，他開始哭起來。警察收集了他的衣服，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他鞋子里的血跡。當他們?nèi)フ覇潭鲿r，喬恩的母親仿佛早有準備：“我就知道你們會來，我告訴過他，你們會因為他案發(fā)當天逃學找他?！?/p>

喬恩的母親還提到喬恩大衣上的油漆。警員要來了喬恩沾滿藍油漆的芥末黃色的大衣，大衣袖子上甚至還有一個小手印。警方還收集了男孩們的血型、頭發(fā)和指甲樣本。

因為當時還有其他有暴力史的嫌疑人，卡比和同事并沒有立刻確定羅伯特和喬恩就是殺人犯。在廣場被錄下的男孩看起來更像十三四歲的年紀，喬恩和羅伯特太小了。

幾乎在同一時間，一位廣場的商店老板報了警，他說，視頻中的男孩可能在詹姆斯被殺當天來過他的店。警方立即過去取了指紋對比，喬恩的指紋顯示符合。

在當天庭審現(xiàn)場，連一貫嚴肅的法官莫蘭都陷入了對詹姆斯的同情中。

庭審中，他告訴旁聽者：“當天，那些在路上遇見這3個小男孩的路人，有人在散步，有人在遛狗，每個人都在進行自己的日?；顒?，他們并不清楚，就在幾小時后，詹姆斯就遭受折磨、被毆打致死?！?/p>

左圖：2000年10月26日，丹尼斯在朋友的陪伴下出庭。英國法官宣布，幾個月后，喬恩和羅伯特就能出獄。

右圖：喬恩和羅伯特被送往少年教養(yǎng)所。

錄音

盡管這場審判從開始起，法庭外的抗議聲就從未停息過，但法院仍然照顧到了他們的審判對象—兩個10歲的男童。

審判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大約3周，周末除外。庭審從每天早上9點半開始，下午3點半結(jié)束，中午有午休，之所以跟小學作息時間安排得一樣，是因為法院擔心他們無法適應太長的審判時間。雖然這是成人審判庭，但他們還是孩子。

在法庭上，喬恩和羅伯特基本沒怎么說話。有時，喬恩和羅伯特像是被證人席上的發(fā)言吸引，他們表現(xiàn)出不安、緊張或悲痛。

偶爾，當羅伯特的名字被提起時，喬恩會謹慎地往羅伯特的方向看一眼，如果恰好對上羅伯特的目光，他又會迅速扭過頭去。羅伯特也一樣。

審判現(xiàn)場，他們兩人從來沒有對視過，也沒有交流，只有在他們玩起紙巾、用紙巾折出特殊的造型或者打結(jié)時，他們會不小心碰到彼此的膝蓋。

喬恩和羅伯特注意力最集中的時候，是當法官在法庭上播放警察向他們問話的錄音時。

此前，警察對兩個孩子的審訊錄音長達20小時。隨著錄音機的轉(zhuǎn)動，真相一點點浮現(xiàn)。

與成年罪犯不同，兩個孩子似乎對真相漠不關(guān)心，他們更好奇錄音機里彼此都說了些什么。

錄音里，羅伯特說，是喬恩讓他去抓一個孩子：“我們?nèi)ヅ粋€孩子，我好久沒打小孩了?！钡珕潭鲄s說，是羅伯特要“把一個孩子弄失蹤”，他轉(zhuǎn)述羅伯特的話，“我們把他丟到外面，然后他走在路上就會被車撞到?！?/p>

當他們聽到自己被對方指控時，兩人都表現(xiàn)出憤怒。羅伯特原本在庭審過程中一直試圖保持平靜，卻被錄音中喬恩說他像女孩一樣一直玩娃娃弄得心煩意亂。喬恩則安靜地看著羅伯特如何對被指控毆打詹姆斯做出反應。

在錄音中，羅伯特顯得比10歲的孩子成熟、圓滑。他不停地撒謊、否認謀殺詹姆斯，他只在他認為合適的時候哭泣。當他的謊言被警察戳破時，他聲線提高，顯得著急，說“我在現(xiàn)場但你不在”，然后開始哭，“我沒有殺他?！?/p>

而喬恩的錄音則令人傷感，他歇斯底里、高分貝的哭聲震驚了審判現(xiàn)場的每一個人，他們都聽到喬恩最終崩潰并哭著說：“是的，我殺了詹姆斯。”

偵探卡比對《博客天下》揭開了喬恩最終承認犯罪的真相。他說，最關(guān)鍵一步由喬恩最親近的人，他的母親邁出。

“她太勇敢了?！笨ū然貞?，在一次審訊結(jié)束后，喬恩的母親拉著喬恩說，你要說實話，老實告訴警察發(fā)生了什么，永遠不要忘記我和你爸爸會永遠支持你、永遠愛你。喬恩聽到后趴在他母親的膝蓋大哭，承認自己參與殺害了詹姆斯。

宣判

庭審中的一個爭議是，男孩們犯案時才10歲，他們能辨別是非嗎？為此，庭審中，辯護雙方律師進行了激烈的交鋒。

兩位心理學家分別為喬恩和羅伯特檢查，確認他們都沒有器官機能殘疾或腦損傷，也沒有行為障礙，也都知道自己所犯罪行的嚴肅性。

但被告辯護人進行了還擊：這兩個男孩當天沒有任何暴力行為，只是逃學和從商場偷竊。這一案件應被視作惡作劇的失控。

庭上羅伯特律師爭辯：“當時喬恩和羅伯特都很疲憊，也不知道怎么結(jié)束這場惡作劇，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詹姆斯。他們不敢遺棄他或者把他轉(zhuǎn)交給成年人?！?/p>

喬恩的辯護律師說：“兩位被告事實上是很不同的孩子?！彼噲D把羅伯特塑造成壞一點的那個，以引起人們對喬恩的同情。他還說喬恩坦白承認參與犯罪，雖然他并不想殺死詹姆斯。

最后，兩個男孩被認為需要承擔同等的責任?！澳泻円恢北苊獗挥X察，這對他們來說比詹姆斯完好無損更重要。他們一起虐待、謀殺了詹姆斯?！睓z察官說。

羅伯特辯護律師立即提出，目前情況下，公正審判是不可能的。男孩們被說成是邪惡的惡魔、怪獸。他甚至要求移除詹姆斯頭部受傷的兩張照片，他擔心這些照片會影響陪審團的情緒。

法官莫蘭駁回了他的請求。

為了配合古代傳統(tǒng)儀式，法官莫蘭特地穿上了一件紅色長袍，系著黑色的飄帶，和一頂馬毛假發(fā)。他拿著一副白色手套和一塊黑布。這塊黑布在英國還實行絞刑時期會被法官放在死刑犯頭上，表示裁決死刑。

宣判的日子定在1993年11月24日。

最終的判決結(jié)果出現(xiàn)時，受害者詹姆斯的母親丹妮絲第一次出現(xiàn)在庭審現(xiàn)場，那天她已經(jīng)懷孕8個月了?！八男睦锍錆M仇恨，直到今天仍是?！笔访芩垢嬖V《博客天下》，這種仇恨至今仍在整個史密斯家族中蔓延。

如果沒有這次意外，宣判時詹姆斯就快4歲了。丹妮絲精心保存的照片里詹姆斯有藍色的大眼睛，沙褐色的頭發(fā)，臉上掛著微笑。

在詹姆斯之前，丹妮絲因流產(chǎn)失去過一個孩子，因此她不希望任何事情發(fā)生在詹姆斯身上，但她還是失去了他。

2013年12月28日，案件發(fā)生將近21年，丹妮絲仍清楚地記得宣判的場景。她告訴《博客天下》，在宣判過程中，她的關(guān)注點一直在兩個施害人身上。

“他們望向任何地方，就是不看我，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我看到他們就能確定他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們冷血殘暴地、有預謀地殺害了一個2歲的無辜小孩。從那一天起，沒有什么能讓我相信他們不是天生的惡魔?！钡つ萁z說。

在那個讓史密斯難受的法庭，丹妮絲捕捉到了兩個男孩的竊笑、互做鬼臉。“這太惡心了，好像他們根本不在乎自己做了什么。”

陪審團認定，這是一樁謀殺案，10歲的喬恩和羅伯特殺害了不滿3歲的詹姆斯。

法官莫蘭告訴羅伯特和喬恩：“殺害詹姆斯是一樁前所未有邪惡又殘暴的罪行。這個2歲多的孩子被帶離母親身邊，在兩英里外的鐵軌上被毫無憐憫之心地毆打致死。然后他的尸體被放在鐵軌上，這樣尸體便會被火車碾過，隱瞞他被打死的事實。在我看來，你們的行為既狡猾又惡劣。”

莫蘭宣布他們被拘留，并建議他們被送去監(jiān)護“很長一段時間”，至少8年。

對審判結(jié)果，喬恩大哭起來，羅伯特面無表情。

丹妮絲和詹姆斯家族的人聽完宣判沒作任何評論，他們的律師說：“審判可能結(jié)束了，但不幸的是，對詹姆斯的父母和家人來說，噩夢永遠不會結(jié)束”。

而審判也遠未結(jié)束。

后遺癥

這個審判也成就了法官莫蘭。原來他只是一名地方法院普通的、不知名的法官，作為詹姆斯·巴爾杰案的主審法官，他的名字享譽英倫。

但他也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審判后留下了眾多爭議。

在宣判結(jié)束前，他宣布：鑒于謀殺事實和公眾反應，喬恩和羅伯特的名字被公開，他們的背景檔案也不再是秘密。此前，這位法官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有媒體給他寫信，要求他公開施害人的姓名。在宣判前，兩個小孩的名字一直被引用為男孩A和男孩B。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他們是誰。

事后證明公開兩個10歲孩子的信息是一項極其錯誤的決定，公布了照片意味著人們能開始追查他們的行蹤，對他們?nèi)蘸蟮母脑鞓O為不利。

憤怒的群眾認為對兩個男孩的懲罰力度不夠，他們應該獲刑更長時間甚至終身監(jiān)禁?！短枅蟆返木庉媯兿蛴鴥?nèi)政大臣邁克爾·霍爾德提交了一份有將近28萬簽名的申請，要求延長男孩被裁決的服刑時間。

1994年7月霍爾德宣布男孩們需要被監(jiān)禁至少15年，這也意味著他們在25歲，2008年2月前不會被釋放。但在1997年，這項決定被英國國會的上議院駁回，因為內(nèi)政大臣決定少年罪犯的判刑年限是不合法的。

1999年，兩個男孩進入安全庇護所的第7年，他們的律師現(xiàn)身歐洲人權(quán)法庭，認為對男孩的判刑不公正，因為當時孩子太小，沒有辦法理解成年人的法庭和程序。歐洲法庭也認為霍爾德的介入最終導致了不公正的裁決。同年3月15日，位于法國斯特拉斯堡的法庭以14比5的投票認為霍爾德的裁決違反了公正條例。

歐洲法庭的介入和翻案讓受害者詹姆斯的家人不滿。他們向歐洲人權(quán)法庭提出申訴，但他們的申訴被駁回，理由是被害者不能參與決定裁決。

歐洲法庭將案子交給新的大法官洛德沃夫重新審理裁決年限。2000年10月，洛德沃夫裁決監(jiān)禁不應超過8年，表示對青少年而言少年教養(yǎng)所是一個腐蝕性場所?！氨M管他們犯了重罪，但如果他們早幾個月犯罪，那他們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法律懲罰?！痹谟?，到達10歲意味著要開始承擔刑事責任。

喬恩和羅伯特在兒童教養(yǎng)所待到了2001年6月。

在這8年間，記者史密斯好多次聽人說在不同的地方見到了喬恩和羅伯特，盡管他們哪兒都沒去。喬恩待在雷德班克兒童教養(yǎng)所，羅伯特則待在巴頓莫斯兒童教養(yǎng)所。

詹姆斯的離世讓丹妮絲和她的丈夫拉爾夫關(guān)系緊張。那場審判宣判后不久，他們就離婚了，第二個孩子的出生也沒能幫助他們挽回這段婚姻。后來，他們分別再婚，又都有了小孩。

現(xiàn)在，唯一能把分手的夫妻拉到一起的仍是詹姆斯案。他們始終檢視著公眾的情緒，并永遠追逐殺害他們兒子的“兇手”。

詹姆斯的母親丹妮絲建立了一個名為“為詹姆斯尋求正義”的網(wǎng)頁。發(fā)起抗議要求禁止釋放殺人犯，同時要求公開他們被政府保護起來的新身份。

詹姆斯的父親拉爾夫曾向高級法院申請阻止提前釋放殺死他兒子的兇手。他說，詹姆斯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并請求盡他所能“將他們窮追到底直至抓獲”。

此后，英國政府做的許多工作都像是為10年前那場透露孩子信息的審判買單，政府竭盡全力保護喬恩和羅伯特，讓他們免受追蹤，但同時這種保護代價巨大。

這兩個孩子換了名字，有了新護照、新社?？?，他們在新身份的掩護下生活。喬恩甚至4次更換身份，每次更換身份需要耗費25萬英鎊。政府要求，知道他們新身份的人必須嚴守秘密。

2001年，英國政府賦予喬恩和湯普森終生免于曝光的權(quán)利，英國媒體也收到嚴禁公布男孩新身份的法令。布倫基特說：“只要他們的身份被曝出，他們的生活很可能處于危險中?！?/p>

一個英國政府不惜代價保護他們的例子是，2007年4月，政府花費1.3萬英鎊成功阻止了一家外國雜志揭露兩個男孩的新身份。

政府打擊任何試圖泄露喬恩和羅伯特身份的普通民眾。2010年4月，一名來自馬恩島的19歲男子被判3個月的刑期，緩期執(zhí)行。因為他在臉譜上稱一位前同事是羅伯特·湯普森。

2013年2月25日，英國總檢察長辦公室宣布，它正在發(fā)起針對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聲稱是成年羅伯特和喬恩照片的人提起蔑視法律的訴訟。同年，超過3人被起訴，其中一人被判刑14個月。

詹姆斯，被謀殺那年他才兩歲多。

仇恨

在政府竭盡全力保護喬恩和羅伯特的同時，被復仇心充斥的詹姆斯父母則堅定地站在政府的對立面。

2010年，得知喬恩因為違反假釋規(guī)定再次被送回監(jiān)獄服刑后，丹妮絲顯然無法平靜。她說，政府花那么多錢，讓他隱姓埋名生活是個浪費，呼吁移除這種匿名。

詹姆斯的父親拉爾夫的回應則更加激烈，他對媒體說：“詹姆斯有生存的權(quán)利，有變老的權(quán)利，有愛與被愛、并擁有自己的孩子的權(quán)利。他們剝奪了詹姆斯所有的權(quán)利，所以他們不應該享有權(quán)利，更別提隱私權(quán)或遁形的權(quán)利?！?/p>

盡管此后喬恩和羅伯特都沒有什么新消息，但多年來，丹妮絲仍依靠媒體、“好心人”和“流言者”窺探她兒子“兇手”們的秘密生活。她對《博客天下》說：“她會花盡畢生精力來找到他們，讓他們永不安寧?！?/p>

就在2011年他們被釋放后，一個好心人將他們在管教所房間被拍下的照片發(fā)給丹妮絲，這樣萬一他們此后返回默西塞德郡，丹妮絲便可以認出他們的臉。

消息源說，喬恩矯正了他的牙齒。在被釋放后9年里，喬恩一直有毒品濫用史，脾氣很惡劣，不斷被卷入打架和紛爭。更令丹妮絲憤怒的是，她聽說喬恩并沒有遵循自己出獄時的約定，而是回到利物浦，在夜店里喝得酩酊大醉，同時吸食可卡因、服用搖頭丸。

4年前，當?shù)つ萁z在倫敦參加一場受害人聯(lián)合會時，一個男人穿過人群走到她面前耳語：“喬恩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他的女朋友又再次懷孕了?！彼嘈潘f的是真的，因為其他消息源也說了一樣的事情。

也有報道稱，喬恩曾偷偷溜進古迪遜公園看球賽，但他已被禁止進入詹姆斯一家的居住地默西賽德郡。此前丹妮絲曾獲得政府保證，如果任意一個男孩回到這片區(qū)域，她將被告知。

丹妮絲說，自己2004年接到了一條來自匿名人士的消息，稱可以幫她確認羅伯特的住處。但當她想要前去看他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面對他，“怨恨讓我渾身乏力”。

丹妮絲也從多個信息源處得知，殺害他兒子的其中一名罪犯羅伯特交往了同性男友，而對方知道他的過去。她聽人說，羅伯特的發(fā)際線已經(jīng)開始后移，頭發(fā)被理得很短。丹妮絲確信自己2004年曾看到羅伯特從自家門前15英里的街上走過。

20年過去，詹姆斯父母對兩個男孩的態(tài)度仍然是永不饒恕。

2001年初，法院裁定施害人的新身份不能被透露時，詹姆斯家庭迅速發(fā)出截然相反的聲明：

“如果隱私令被執(zhí)行，這個國家的媒體和報刊都禁言，但法官不可能控制世界的媒體，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任何人只要有一臺電腦就能閱讀外刊的所有信息。兇手將被確認，不論換什么名字他們都會被發(fā)現(xiàn)。每一分鐘，他們都要頻頻回頭……他們將永遠不能放松。知道他們將永遠被困擾和獵殺，是對我的一點安慰?！?/p>

當然，除了仇恨，還有紀念。

在丹妮絲古樸的家里，一張詹姆斯的巨幅油畫被掛在壁爐上方。畫像中的詹姆斯兩歲，金黃頭發(fā)、藍眼珠、笑著，他母親以此來懷念他們短暫相處的兩年時光。

“如果他還活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23歲了?！钡つ萁z說。

20年前的那場審判還影響著另外兩個家庭。

羅伯特和喬恩的家人也永遠活在恐懼下。羅伯特的母親曾被攻擊和威脅，他們一家人躲起來了。她擔心家里其他子女的安全，在一封寫給律師的信中，羅伯特的母親抱怨，兒子的確犯了罪，但現(xiàn)在牽連到家里更小的孩子因為頻繁搬家沒法接受正常教育。她說：“我必須有效地躲藏，我不能過正常的生活，因為害怕被復仇的恐懼一直真切地存在?！?/p>

她懇求結(jié)束所有要殺死她兒子的威脅，她說：“負負不得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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