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一只鴨子最近老覺得有什么東西跟著自己,一扭頭,看見一個人,長著一個骷髏頭,穿一身黑黃格子的長袍——也許是睡衣?他整個人也長得黃乎乎的。背在背后的黑乎乎的手里拿著一枝紅玫瑰——其實也不是紅啦,是黑紅黑紅的顏色,好像凝血。
鴨子問:“你是誰?”他答:“我是死神?!?/p>
鴨子嚇一跳。
鴨子還以為他是來帶它走的呢,但是不是。他只是陪著它,據(jù)他說從鴨子一出生,他就一直陪著它了,好“以防萬一”。至于這個“萬一”是什么,那肯定不是咳嗽啦,感冒啦,碰上意外啦,或者說是遇上狐貍,因為那是生命之神的工作。至于這個“萬一”是什么,死神仍舊沒有說。
不過,這個死神好友好啊,還對鴨子笑呢。鴨子甚至忘了對死神的害怕,還邀請他到池塘里玩,死神想:“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在池塘里,鴨子一頭扎進水里撈小魚,把兩只腳丫子和龐大的屁股倒著豎立在天上,屁股上還有圓圓小小的屁股眼。死神可不,他說:“請原諒。我必須離開這個濕乎乎的地方。”原來他討厭水。死神也有害怕的東西呢。鴨子以為他冷,于是就把自己全身覆蓋在死神身上,為他取暖。它一旦放松了勁道,就軟軟的像給死神蓋上一件不太嚴實的毛皮大衣。死神想:還從來沒有誰對自己這么好過呢。
第二天早晨,鴨子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死,高興地呱呱大叫,和死神東說西說:“有些鴨子說,我們死后會變成天使,可以坐在云端往下看?!彼郎癖凰承?,坐起來附和說:“很有可能。你本來就有翅膀?!薄斑€有些鴨子說,深深的地下是煉獄。如果活著的時候不做一只好鴨子,死后就會變成烤鴨?!彼郎裾f:“你們鴨子真能編些離奇的故事。不過,誰知道呢?”死神一邊和鴨子在一起走,一邊雙手仍舊背在背后,手里想必仍舊拿著那枝從來不離手的黑紅玫瑰。
死神邀請鴨子爬樹,鴨子的眼瞪得圓圓的:這它可不擅長啊!不過經(jīng)過一番艱苦卓絕的努力,它還是和死神一起坐在高高的樹冠上。遙望整天戲水的池塘,鴨子難過起來了:“有一天我死了,池塘會很孤單的?!彼郎裾f:“等你死了,池塘也會陪你一起消失——至少對你是這樣?!兵喿诱f:“那我就放心了。到……到時,我就用不著為這件事難過了?!彼€是說不出“到死時”。
很奇怪,當我聽到鴨子這樣說的時候,我也放心了。原來等我死的時候,我所深愛與相伴的這一切,天空、大地、風、日、云彩、我的書、我寫過的字,都仍舊在陪著我。我閉上眼的那一刻,我?guī)ё吡藢儆谖业恼麄€世界,這樣,我的天空、我的大地、我的風、我的日、我的云、我的書、我的字,就都不用孤單了。當然,我也不孤單了。
一天晚上,雪花輕柔地飄落,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鴨子不再呼吸,把身子挺得長長的,長長的黃嘴巴豎直地沖著天空,兩只小黃腳丫并在一起,眼睛閉起,像一彎上弦月。它死了?!八郎駬崞搅锁喿颖伙L吹亂的羽毛,將它托在雙臂上,來到了一條大河邊?!兵喿拥牟弊釉谒麥厝岬谋蹚澙锶彳浀卮孤湎聛怼K郎癜养喿有⌒囊硪淼胤胚M水中,然后輕輕一推,送它上路。鴨子在水里,就像在它自己的眠床上——水本來就是它的眠床,兩翅并攏,長嘴向天,兩只鏟子一樣的小腳乖乖地并攏,眼睛美美地彎成上弦月,順水流去。它的胸前,放著那枝玫瑰。
死神一直在陪伴,在等待,等待用玫瑰溫柔地送行。
這本德國沃爾夫·埃布魯赫畫的繪本《當鴨子遇見死神》,筆觸不算漂亮,造型也不空靈,顏色土土黃黃,一點也不粉嫩,可是實在、踏實,好像人們常吃的面包??戳怂睦L本,就好像覺得死神就應(yīng)當是這個樣子的。干嗎非得拿著長長的彎柄鐮刀窮兇極惡地收割生命呢?要不然就像美國電影《死神來了》那樣,對生命窮追不舍?死亡就是一個溫柔的骷髏頭,消解了時光的豐秾肥艷,穿一身家常的睡袍,毫不起眼地隨在我們左右,直到生命盡頭。當我們死去,他會惆悵,然后放一枝玫瑰在我們的胸前,送我們安詳?shù)厣下?,啟程到另一端?/p>
女友的母親得了不好的病,她把母親送到醫(yī)院,然后看見煉獄般的景象。求醫(yī)者不分老少,臉上滿滿地寫著痛苦、恐懼、麻木和絕望。一個老和尚被幾個小和尚服侍著,也來問診。女友說,和尚不是已看透生死的嗎?為什么也如此執(zhí)著?可是生與死,哪能看得那么透徹,可怕的死亡在即,誰又能不那么執(zhí)著?
大概沒人會相信,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看慣了也習慣了世界和自己的鐵石心腸,當看到鴨子胸前的玫瑰時,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