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芹
濱洲畫師岑鑫。專攻寫真。所謂“寫真”,是指人物畫,西方叫肖像畫。寫真古來有之,至晉唐時漸趨成熟,明清兩代達到高峰。唐朝的閻立本、吳道子,明朝的曾瓊、陳老蓮,清朝“揚州八怪”中的高鳳翰、金農(nóng)都是人物畫大師。
寫真分為群像,單人像,雙人像三種,其中又分半身像、全身像、配景像。岑鑫畫像,卻有一僻,只畫天生麗質(zhì)的美女,且不得矯揉造作,粉飾胭脂。世上美女畢竟是少數(shù),女兒家又多數(shù)足不出戶,只是偶爾會有一些美貌的大家閨秀,請他去畫像。如此一來,生意自然清淡。雖說名聲在外,且英俊不凡,卻難免潦倒,年過三十,仍孑然一身,形單影只。岑鑫樂得清閑,在一偏僻的小山上住著,石屋外,綠樹環(huán)繞,花香陣陣,倒也是個好所在。
岑鑫畫像,有個習慣,主人取走畫后,他再憑記憶另作一幅,供自己欣賞。簡陋的石屋內(nèi),于是有了風流雅韻,一幅幅美人像,或拈花含笑,或懷抱玉兔,或繡屏斜倚,或倚欄待月……
岑鑫卻常常對著這些美女們嘆息,他想如果遇到一個集多種美于一身的女子,讓他畫下來,便是死也心甘。
一天傍晚,岑鑫正在欣賞美人圖,門外傳來一聲酥軟人心的女子聲音:岑畫師在么?岑鑫輕輕開門,頓時驚呆:在酡紅色的霞光里,一妙齡少女,對他嫣然巧笑。岑鑫細看,只見她皮膚細潤如脂,不施粉黛而顏色卻如朝霞映雪。清眸流盼,素齒朱唇,一襲如雪般的長裙輕掩金蓮。少女被岑鑫的目光灼得紅了臉,兩片紅霞就漾進了笑渦里。岑鑫恍惚一陣,才請少女入屋。少女輕移蓮步,進入屋內(nèi),畫上美女瞬間黯然。
我想請畫師為我畫像。少女道。
甚好甚好。岑鑫忙答。
少女落座后,岑鑫便去取了筆墨。轉(zhuǎn)回身來,卻見淚水從她那明眸里滲了出來。
姑娘何故悲傷?岑鑫問道。
再過六個月小女就要出嫁了,父母膝下只有小女一人,故煩請畫師為小女畫一幅像,掛于堂屋,以解父母將來思女之苦。少女說完,以手拭淚。
人之常情,姑娘不必悲傷。岑鑫一邊端詳少女,一邊作畫。
畫畢,少女大喜,說真如我本人一般。岑鑫卻撕了,搖頭說不像不像,我再重畫吧。少女猶豫著,眼看屋外。岑鑫明白了:天色已晚,林間暗晦,不便再畫了。岑鑫道,改日再畫可好?少女點頭,來日還請畫師費墨。
第二天傍晚,少女又來,岑鑫畫后,卻還說不滿意。少女并不著急,還有六個月才出嫁呢,畫師慢慢琢磨就是了。和昨日不同,少女沒有急著回家,和岑鑫聊到了半夜,才下了山去。少女說她叫容兒,是山下秀葦莊的。
接下來的六個月,容兒每天都是傍晚來,半夜走。岑鑫還是說畫得不好,畫好了撕,撕了再畫,反反復復。容兒說,我覺得幅幅都好,畫師您不必太為難了。岑鑫說,我只畫出你的三分美,還有七分神韻未出,心有不甘啊。
岑鑫畫間歇息時,容兒就與他肩挨肩地坐在門口,看月亮看星辰,聽溪間水流,聽林間鳥啼。有時,岑鑫也和她說說繪畫上的事,談他讀過的畫論,如北宋陳師道的《論畫》,明朝王繹的《寫像秘訣》,清朝丁皋的《寫真秘訣》等。
這天傍晚時分,容兒如期而至。這次,容兒沒像以前那么矜持,她褪去了白色的長裙,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紗裙,用云鬢遮住了前胸,朝岑鑫燦然一笑,岑鑫突然間有了靈感。只見他展紙?zhí)峁P,凝神屏氣,略一思索,便筆走如飛。一個時辰不到,容兒之形、神、韻就呈于畫上。如敦煌飛天,如月宮嫦娥。岑鑫微閉雙目,竟流下淚水。容兒道,我有如此美么?岑鑫說,最美不過于你了。
兩人都舒了一口氣,可是離愁別緒又涌上了心頭。岑鑫卷好畫,交于容兒,送她下山。至一樹陰濃郁處,容兒卻停下腳步,凝視岑鑫。岑鑫慌亂間,容兒依進了岑鑫的懷抱。一陣暗香襲人,如蘭熏桂馥,岑鑫深深地陶醉了。
我們只有這六個月的緣分,我要走了。容兒眸含輕霧,幽幽地說。
我知道我再也畫不出比你更美的畫像了,從此也絕不會再看別的女人一眼!
哥哥何苦!容兒第一次這樣稱呼岑鑫,淚水像清泉般汩汩而出。
這六個月和你相處,夠我回憶一輩子了,此生足矣!
容兒哭著,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第二日傍晚,岑鑫正在林間徘徊,忽然山風大作,樹木狂搖,便返回石屋,卻見容兒的畫像掛在墻上,畫案上有一信箋,上面寫道:哥哥,我今晚便為人婦了,嫁出去的是身子,嫁與哥哥的是魂魄。
岑鑫的淚水打濕了信箋。他看著墻上容兒的畫像,突然間,瘋了似的將以往其他畫作統(tǒng)統(tǒng)扯下,抱到屋外,撕成碎片。
岑鑫從此不再作畫了。
選自《古今故事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