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照
雖是下午,夏日的太陽還很灼人。
我背著書包,拿著媽媽用布包著的剛出籠的四個饅頭,從村子里的麥場走過。麥場上堆著一堆堆蘑菇似的麥秸垛,有幾只雞在悠然地刨食。蹚過村口的小河,穿過一條林蔭小路,爬了幾十分鐘的坡,才趕到夏山溝,我看見哥哥躺在樹蔭下的一塊大石頭上睡覺,有節(jié)奏的呼嚕聲擂得山響。羊像一朵一朵的白云在溝里慢吞吞地游動,優(yōu)哉游哉地啃著肥美的草。
那年我十二歲,哥哥十四歲。
幾個月前,哥哥還和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每個星期天,同學們都像快樂的鳥兒一樣飛回家,可我卻不快樂,有好幾個星期天回家,發(fā)現(xiàn)父母總是眉頭緊鎖、長吁短嘆的。
一天夜里,睡夢中的我,被嘈雜的話聲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父親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劣質(zhì)旱煙,嗆得直咳嗽;媽媽在不停地抹眼淚;哥哥在一旁的矮凳子上坐著,低著頭很痛苦的樣子。聽見父親說家里窮,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就讓我還去上學,哥哥去放羊,幫襯幫襯家里。哥哥哇的一聲哭了,我的淚水也流下來,想說不上學了,讓哥上學去,可我終究沒有勇氣說,我怕失學。
翌日,哥哥流著淚送我到村口,我聽見村頭小河的水嗚嗚咽咽,揪心地難受。
在學校里,曾經(jīng)勤奮好學的我,有一段日子莫名其妙地厭學,總是偷偷地跟著幾名老師經(jīng)常批評的逃學、曠課的同學瘋跑瘋玩,更糟糕的是還迷戀上了看長篇小說,學業(yè)荒廢殆盡。期中考試,我的學習成績居然從班上的前三名,落到了后三名。開家長會時我誠惶誠恐,父親的臉始終被失望的表情籠罩著,到家扔下幾句話:“期末再考砸了,就回家種地,你不是讀書那塊料。”我想記住他的話,可是一到學校,那幾名同學一招呼,打慣撲克的手就直癢癢;一想起引人入勝的小說,思想又走了神……
我叫醒哥哥,說媽說你晌午沒吃飽飯,讓我給你送饅頭。哥哥先催我讀書,才拿過饅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我從破書包里拿出課本朗讀,讀書聲彌漫了整個山坡,無意間發(fā)現(xiàn)哥哥出神地看著我讀書。
第二天是周日,我嚷著要和哥哥一起去放羊,他答應了。這次是到西溝去,我家的黑狗“寶寶”也搖著尾巴跟著。天剛剛大亮,樹葉上、草上都掛著晶瑩的露珠,一會兒我倆的褲子就膛濕了,褲腿貼在腿上非常難受。羊群蹬過那些灌木叢、野草,它們馬上變得鮮活起來,在羊的碰撞下不停地搖曳。忽然一只野兔箭一般從一叢灌木中射出,寶寶一驚,撒開四肢,身體一聳一聳地向飛奔的兔子追去。
哥,寶寶去攆兔子了,逮住了咱可有肉吃了。我拍著手歡呼。
哥哥看了我一眼,沒有作聲,身體向前一傾一傾,腚撅得老高,往山上攀。他那身打滿補丁的破衣服,看得我壓抑而又不安。只幾分鐘時間,寶寶吐著紅紅的舌頭,咴咴的喘著粗氣跑了回來。沮喪的它,瞅著哥哥不屑一顧的眼神,灰溜溜地跑到一邊,蹺起一只后腿撒尿去了。
哥哥這才開腔了,我知道寶寶的本領,它不是專門馴出來捕捉獵物的那種狗。它平時就看個家,是攆不上兔子的。末了,補充了一句,你上學也和狗攆兔一樣,平時不好好學習,將來就考不上大學,啃不上白蒸饃,吃不上大魚大肉。給我背幾首唐詩聽聽!哥哥的話聽得我怪不舒坦,咋把學習跟狗攆兔牽扯到一起,俗不俗?可我不敢犟嘴,低眉順眼地給哥哥背了起來。中間我背錯了一句,哥哥怒吼,你學習這么不用功,對得起誰?話到手到,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疼得我直咧嘴。
回到學校,我畫了一幅取名《金科玉律》的畫: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一只狗撒開四腿,奮力追趕前面的一只兔子。我把它放在書桌上,每當學習偷懶的時候、思想波動的時候,就看看這幅畫,哥哥的話似又縈繞耳畔。我發(fā)奮讀書,刻苦求學,期末考試成績名列全年級第一名。后來我考上了縣一高,學習成績?nèi)允且恢鳖I先。三年后的那個暑假,郵遞員給我送來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哥哥興奮得就像自己考上了大學,一路狂奔著去給父親報喜,把腳都崴傷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成了一名機關公務員。哥哥還在那幾分薄田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時常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想起那個周日的上午,濃濃的暖流總是漾滿了我的胸腔,綿延不絕,歷久彌新。
選自《小小說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