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淶陽釜山,傳說為“黃帝與諸侯合符處”。山上一寺,名喚靈泉。這靈泉寺很有些歷史,清乾隆年間,丹青高手念慈大師曾在此做住持。
念慈自幼聰慧,對繪畫無師自通,全憑個人刻苦磨練成為大器。山水花草、人蟲鳥獸,無所不精。一次,他應(yīng)邀為新落成的“天墨池”書院畫影壁。但見他執(zhí)筆在手,略一思索,便筆走龍蛇,一氣呵成《錦雞圖》。“天墨池”為書香之地,“錦”字即寓學(xué)子錦繡前程。圖中錦雞或啄食青苔,或梳毛理翅,或引頸逗曉,或翹足獨(dú)立……無不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正巧,一擎鷹之人路過,也停下來看熱鬧,鷹見壁上錦雞,幾次掣動擎鷹人的胳膊做欲撲狀,眾人連呼精妙。
念慈與人為善,但遇求畫之人,無論貧富貴賤,只要心誠向善,都盡量滿足。但也有特別之處,凡官場之人求畫,必須答應(yīng)他兩個條件,一是求畫人為其研墨。二是只以半幅《月舟圖》相送。曾有好幾位達(dá)官貴人因不愿接受這兩個條件空手離去。
乾隆十一年,淶陽新上任一位名叫安子玉的縣令。安知縣上任沒幾天,便慕名來靈泉寺拜見念慈,向其求畫。
主客見面后,知縣道明來意,念慈說出了他的兩個條件。安知縣不假思索便說:“學(xué)生為大師研墨理所應(yīng)當(dāng),大師即便不提學(xué)生也會如此。大師所畫不論半幅整幅,都是墨寶?!蹦畲人熹侀_宣紙,安知縣則恭恭敬敬在旁侍立研墨。念慈凝神握筆,先是畫出一葉小舟,可奇怪的是此舟竟然倒扣。安子玉正自驚奇,念慈就又勾畫幾縷清波,將小舟淹沒。大師放下筆,雙手合十:“此一半《月舟圖》?!敝h仔細(xì)審視此畫,心中揣摩:河中扣舟即為覆舟,我剛上任,便以翻船警告我。念慈見其遲疑,便說:“施主如覺此畫對您不敬,老衲便將其焚燒……”念慈剛一伸手,安子玉趕忙止?。骸按髱熌珜?,學(xué)生豈敢唐突,但不知大師另半幅畫何時才能畫?”念慈說:“能否畫上,要看施主為政為人如何?!卑仓h捧畫下山,到家后將畫懸于書房正中。
這安子玉是個好官。他懲治惡匪,率民墾荒,興辦教育,當(dāng)真竭誠為民。上任半年之時,淶陽逢百年不遇旱災(zāi),莊稼顆粒無收,饑民遍地。安知縣上書朝廷請求撥放賑災(zāi)銀兩。在等待賑銀之時,他捐獻(xiàn)自己的積蓄俸銀,又說服縣內(nèi)富紳大戶開倉放糧。無奈饑民太多,縣內(nèi)救濟(jì)只是杯水車薪,饑民便另尋出路。淶陽境內(nèi)有一大道,為貫通京城與山西之咽喉,往來有不少運(yùn)送糧食的車輛,饑民便跪于大道兩旁,乞求過往客商施舍糧食。但遇心腸鐵硬不肯施舍之人,饑民便聚眾搶劫。為此,安知縣治了不少人的罪。不過,安知縣深知這些百姓實(shí)屬“慌不擇路”。他也來到大路旁,脫去官服,隨饑民一起跪于大道邊,又書寫一牌置于身旁:淶陽安子玉率民乞求過往恩公施舍。安子玉乃朝廷命官,不著官服不亮官職,以一普通百姓身份跪乞就不存在對朝廷不敬之嫌。來往客商見此情景,覺得新奇,一打聽方知堂堂知縣為救民于水火而跪乞,都很感動,留下不少糧物。自此,未再發(fā)生一起哄搶客商之事,淶陽饑荒也得以緩解。乾隆皇帝得知此事后大為感動,御筆親書“天道酬勤”,賞賜安子玉以示獎勵;百姓則尊呼其為“清廉令”。
這一日,安子玉剛處理完公務(wù)回到書房,衙役便來報(bào)有一僧人求見。安子玉望望那半幅《月舟圖》,出門迎接。來人正是念慈。念慈向安子玉深施一禮:“老衲為畫那半幅畫而來。”安子玉趕忙將《月舟圖》取下鋪于書案。念慈指著畫說:“老衲雕蟲小技,可值得施主勞神猜想?”安子玉答道:“百姓是水,官為舟。大師是在告誡學(xué)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念慈一笑:“安施主聰慧,老衲曾讓施主為我研墨,并非妄自尊大。老衲為僧,但也是淶陽平頭百姓。施主肯屈尊為我研墨,可見施主對百姓之尊重,尊重百姓方能愛民如子做清官,老衲愿為清官作畫……老衲只以半幅《月舟圖》相送,是盼天下為官之人都以‘載舟覆舟自省,那是天下百姓的造化。施主為政一年,德行有口皆碑,老衲早該為施主畫完此畫。”安子玉說:“大師教誨,終生不忘。學(xué)生日日觀看大師墨寶,如同讀閱座右銘?!蹦畲让φf:“愧不敢當(dāng)。”接著取過筆墨,揮毫作畫。他先是在水面上畫一與覆舟對稱之舟,新舟與覆舟模樣不差分毫,但較之覆舟墨濃線實(shí)。這樣,兩舟一虛一實(shí)、一濃一淡,再看,原先的覆舟競成了新舟水下倒影。隨即在水中輕輕點(diǎn)綴幾筆,隱隱約約便成了幾尾游魚,又在上方畫一月牙后,念慈收筆。安子玉凝聚目光望去,但見月光皎潔、河水旖旎、輕舟靜臥、倒影婆娑、游魚悠然自得。整幅畫面靜中有動、高潔雅麗、秀逸空靈,不雜一絲塵俗之氣。安子玉看得竟自呆了,而后大聲喝彩:“好一幅《月舟圖》!”念慈大師欣然說:“施主見笑了。淶陽近年來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yè),此畫只在道出百姓田園生活之悠然安樂。有安施主這樣的父母官,實(shí)是百姓造化!”說罷,躬身告退。
選自《小小說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