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在給女兒阿爾姍娜哺乳之前,我很文藝地認(rèn)為,自己當(dāng)然會順利且輕松地執(zhí)行偉大的喂奶事業(yè)。而且想到這樣一個小家伙能夠依偎在我的懷里,嬌滴滴地吮吸奶汁,我的心里涌起的,只有一股子浪漫的與疲憊無關(guān)的幸福感。至于媒體上統(tǒng)計的中國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女性完全母乳喂養(yǎng),對我而言,不過是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數(shù)據(jù)罷了。
在找了催乳師才得到一點可憐的奶汁之后,我才意識到喂奶這回事,原來不是掀開衣服就能輕松完成的。那源源不斷的乳汁,如果不想讓其斷流,需要一個母親付出的,不只是解開紐扣這樣的動作。阿爾姍娜吃完奶粉便一個勁拉肚子的慘狀,讓全家人都開始焦慮地關(guān)心起我的乳汁的問題。就連樓上同樣生了孫女的老頭,見了婆婆,都帶著一股子嫉妒問她:媳婦奶汁夠吃不?婆婆總是氣呼呼地回他:我們家寶寶從來不吃奶粉!但事實是,我的乳汁因為剖腹后身體的虛弱、飯量不多、心情不暢、睡眠不足,而遠遠不夠阿爾姍娜吮吸。除了讓她吃完就拉、拉完就哭的奶粉,阿爾姍娜在我的乳汁充盈起來之前,別無選擇。
沒有人會任由一個剛剛出生幾天的寶寶,撕心裂肺地哭鬧,卻始終沒有奶吃。全家人開始動員起來,請來專門做飯的保姆,每天換著花樣給我做飯。而為了保障神經(jīng)衰弱的我的睡眠,婆婆毅然地讓我單獨一個房間睡覺,晚上由她哄著阿爾姍娜。于是乎,我從一個文藝女青年,一躍化身為一頭在草原上日日擠奶的高產(chǎn)奶牛,為了那每日據(jù)說可以達到50斤乳汁的高產(chǎn)數(shù)據(jù),而無休無止地開始吃飯。在我每天吃七八頓可以催乳的飯,睡無數(shù)次覺,不停歇地按摩,同時加大活動量,還是不能夠完全滿足阿爾姍娜乳汁需求的時候,我開始變得焦灼,不,是一家人都因為奶源的問題,變得煩躁不安,并因此生出爭吵與摩擦。我甚至變得心情抑郁,每次喂奶完畢,肚子里變得空洞無物,要開始新一輪吃飯大戰(zhàn)的時候,我還會生出懼怕。飯桌不再是讓我生出食欲的地方,而成了可怕的地獄,我拼命地朝肚子里塞著東西,雞湯、魚湯、骨湯、鴿子湯,但凡聽說可以催乳的湯水和食物,我都一個勁地吃啊吃,直吃到我覺得自己快要吐了,馬上要倒下身亡,這才氣喘吁吁地停下,而后立刻倒頭睡下,焦躁地等待乳房升騰起那股讓我覺得興奮的腫脹感。
我在這樣除了無休止地喂奶吃飯、連臉都來不及洗的生活,堅持了一個月之后,開始退縮。每天老公回來,我都會一遍遍地向他尋求正能量,用到底該不該堅持喂奶的問題,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他。我甚至為此大哭過幾次,質(zhì)問人生為何不讓我完全沒有奶汁,這樣阿爾姍娜便不會再有吃奶還是奶粉的選擇,可以迫不得已地去吃最高級的奶粉。而我,也會因此解放出來,詩意地寫作、工作、生活,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成了完全沒有自由的一頭奶牛!老公在被我折磨得走投無路之時,會冷漠地建議我放棄喂奶,讓阿爾姍娜改吃奶粉。可是,每每看她吃完奶粉倒頭就睡,絲毫沒有吃奶時流露出的幸福微笑的模樣,我的意志又立刻動搖,重新咬牙沖上繼續(xù)吃飯喂奶的前線。
我就這樣賣命的吃啊吃,吃啊吃,每天活在夜晚灰飛煙滅、白天斗志昂揚繼續(xù)戰(zhàn)斗的掙扎之中,直到出了月子后的某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奶水開始充足,每天只需補充一到兩次奶粉就可以滿足阿爾姍娜的時候,我瞬間有中了百萬彩票一樣的興奮與成功感。昔日得了厭食癥般害怕吃飯的痛苦,全都化為烏有,盡管那一刻我嘴里嚼著的蘋果,依然味同嚼蠟。
只是,我忘了看鏡子中的自己,忘了這樣一天七八頓飯的“暴飲暴食”換來的剛剛夠吃的乳汁,將自己變成了什么模樣。直到我脫掉孕婦裝,找出懷孕前的衣服,使勁拽提,卻全都穿不進去的時候,這才對幸福的果實生出恐慌。而當(dāng)我站在體重秤上,赫然看到跳出的數(shù)字比剖腹后還高的時候,更是充滿了驚恐感。想到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出門上班,昔日95斤的自己,成了110斤的大胖子,而這樣的肥胖,想要喂奶,還要至少持續(xù)十個月,我心底的幸福感,立刻被悲傷與絕望代替。
但有什么辦法呢,當(dāng)我抱著阿爾姍娜重新站在鏡子前,看到她長成了可愛的嬰兒肥,而我為了她這可愛的嬰兒肥,也變成了月亮一樣圓潤飽滿的嬰兒肥時,我只能自我安慰,且就這樣繼續(xù)自我犧牲、毀人不倦下去吧,當(dāng)這個可憐的小貓咪長到一歲,我就可以解放,回到苗條的瓜子臉時代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