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
窗子與墻,我選擇墻。我有畏高癥,窗子太低、太大、太多,都會使我有懸在空中的感覺。一次到尖沙咀文化中心大劇院看歌劇,入座樓上最末的一行,我仿佛坐在懸崖峭壁上,惶恐至終場,以后再不敢高攀了。
家居生活,窗子不可無,但略有就夠。窗前適宜擺放盆栽;至于墻壁,反而愈多愈妙,高大的白墻尤為上選。當年搬家找房子,不看窗,只看墻。但愿屋徒四壁,因為有了墻壁,可以擺放書柜,可以懸掛圖畫。這是屋小,客廳要兼作書房之故。為了騰出一整幅齋壁,只好把飯桌、椅子和沙發(fā)背貼背,全擠放在客廳中央。那墻就掛上一幅地毯。毯是與朋友去伊斯坦布爾旅游時購買的,清真寺圖案,色彩斑斕,滿幅生命樹和燈盞,一室暖意。吾友辛其氏家中有同樣的一幅,懸掛多年;我則一直卷藏,未免委屈。
如今七移八就,也不顧其他家具堆塞了。
我留在家中的時間較多,閑坐看看地毯,悠然騁目,就像走進想象的花園里。年輕時,喜歡掛畫,掛海報,把畫、海報用玻璃鏡架鑲好,或直接糊在板壁上。西洋油畫,不外復制品,什么凡高的向日葵、德加的芭蕾舞女子,也不理會其他家人的感覺。難道母親會喜歡鮮艷奪目的馬蒂斯或三眼二嘴的畢加索?想想也自覺霸道。一位校長朋友,家中掛的全是朋友的作品,整日和朋友晤對;另有朋友專掛孩子的涂鴉,一直在留神孩子的成長。這些,比起仿制,品味高下立見。
春天蒞臨,開始黃梅春雨了,不得不把地毯包裹收藏,留待秋爽再見。一幅素墻,又懸些什么看看?結果掛了幅床單。大減價時在公司遇見,水粉紅色配生菜綠,又有淡藍、鵝黃。圖案是印度花園,既有涼亭,又有果樹。難得的是三乘五尺的空間,并不重復。掛在墻上,天天看,竟不厭倦,仔細又看出許多趣味。圖中動物有鹿、象、馬和駱駝,禽鳥有麻雀和孔雀?;涠疾徽J識。此外還有花艇、馬車,印度男子女子。圖案之間,繪有飾邊,作卷草紋樣。
床單掛在墻上,想起伊薩克·迪尼遜的小說《空白之頁》。這篇短短的小說,寫葡萄牙一所修道院,修女長期種植亞麻,制作亞麻布,然后送到皇宮作為歷任國王婚床上的床單。新婚之夜過后,床單莊重地示眾,以證明皇后是貞女。床單最后歸還修道院,鑲框裝裱,掛在長長的陳列室中,成為“皇后清譽的證物”。每幅床單下并附皇后的名字。朝圣者到修道院來就為了參觀那些被當成貞節(jié)的血污。但最令人遐思的,卻是一幅底下沒有標名的床單。那床單雪白一片,像一頁空白的紙。這小說在美學上并沒有創(chuàng)新的地方,大概和瑪麗·雪萊的《法蘭肯斯坦》一般,小道的書寫,卻成為女性主義文評的經典。有史以來,女性不是以軀體來敘述自己的故事么?不是以血作為顏料來繪畫么?然后由到此一游的各方評論家審視,發(fā)揮想象么?
氣候漸漸更替,床單掛了一陣,是時候換換景觀。閑來逛街,改去看窗簾布。但圖案大多疊床架屋,單調乏味,除非重復到如安地·華荷的大花朵、罐頭湯、母?;颥旣惿彙袈?。童稚趣味的窗簾布活潑鮮明,但太熱鬧。泰國壁織,圖案怪誕,看了會發(fā)噩夢。西陣織太華麗,印尼雙紡染掛飾又太昂貴。想過自己繡一幅夏荷,只怕太傷神。后來遇上一幅布,是清淡的國畫:水中一對水鴨浮游,還有水草。剪了兩碼,掛起來,也看了一季。
朋友送過書法給我,自己到內地旅行時也會到書店碰碰運氣。喜歡書法,既可看那些抑揚跑動的線條,又可細味文字的意蘊,足以消夏。但書法得時時替換,以免塵濕。七八月天,剛好在國貨公司買到珠簾,墻上就掛了一幅木珠簾,可惜不是水晶的,不然,清爽透明,大可移至窗前,待得中秋節(jié),玲瓏望秋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