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濤
陳塵壓根沒想到那個拾破爛的老頭會是一個象棋高手。
陳塵第一次見那個老頭是在“天天”超市。陳塵之所以會在“天天”超市出現(xiàn),是因為收銀員白曉。陳塵一走進超市,便注意到了白曉。白曉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讓陳塵感興趣的是她恍恍惚惚的表情,還有那清澈見底、大而安靜的眼睛。
陳塵望著她時,她也正望著陳塵。她沒有笑,繼續(xù)是一張恍惚的臉。她眼睛里的安靜是那么迷茫,就像一個走在迷途中的少女。陳塵真正驚訝的是她少女般的迷茫。
陳塵開始頻繁光顧那家超市。他每一次看到白曉,白曉臉上都掛著一種恍惚。白曉還是不笑,雖然他在她面前已經(jīng)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近,但白曉依然不笑,好像他永遠都是一個陌生人。
陳塵和白曉真正的接觸是陪她坐在超市不遠處的一個草坡上。白曉中午有一個小時是屬于自己的時間,她便來到草坡上坐著。她對陳塵的陪伴沒有任何表示,甚至看不出是反對還是贊同。
坐在草坡上的白曉不說話,只是向下望著。下面是鐵質的欄桿,欄桿后面是一個操場,一群孩子在操場上跑來跑去。那是孤兒院的操場。準確地說,白曉望著孤兒院的那些孩子出神。
陳塵第一次吻白曉便是在那座草坡上。當時,已近夜色。平時的白曉一下班便向9路車站趕,但這次,她下班后,卻坐在草坡上。天晚了,孩子們都進屋子了,操場上變得空空蕩蕩。
白曉望著越來越黑的孤兒院,目光里充滿了憂傷。陳塵注意到了,他握住白曉的手,白曉的手冰涼。他心里不由一陣憐惜。他抱住了白曉,白曉不動,任由他抱著,但她的身體顫抖得厲害,陳塵便吻了吻她的臉。白曉轉過頭來,望著陳塵。白曉的目光里沒有羞澀,也沒有喜悅,里面空蕩蕩的,就像一座無人居住的房間。陳塵感到了茫然,就像他吻的只是一片涼下去的夜色或若有若無的空氣。但茫然中的白曉讓陳塵覺得自己更愛她。
白曉對陳塵的信任,便是把買好的禮物讓他送到孤兒院里。白曉過去一直讓超市里一個比較要好的女孩幫她做這事,但女孩離開了這座城市?,F(xiàn)在,她交給了陳塵。白曉基本上一個月集中買上一些東西,陳塵便一個月去一趟孤兒院。
陳塵很快便和孤兒院里的工作人員熟悉起來。他找到院長問起白曉的情況。憑著直覺,他認為白曉一定和這座孤兒院有著瓜葛。院長告訴陳塵,白曉就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她被人販子轉買了五六次,被抓的人販子說不清白曉的出處,而白曉自己也說不清,她甚至說不清自己的名字。警方只好把她送到這座孤兒院。院長最終說,那是個可憐的孩子,可以肯定她受到了過度的驚嚇與非人的虐待,才會什么都想不起來的……
陳塵心里沉重得厲害,他雖預感到什么,但還是沒想到白曉竟然會是這樣的命運。他突然明白白曉為什么不再走進孤兒院,而只是遠遠地望著?;蛟S,她一生只能遠遠地望著。
陳塵是在和白曉的關系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后的一天下午,看見了那個老頭。當時陳塵正在超市,一個老頭背著黑色的袋子進來了。他躬著麻蝦似的身軀,花白的頭發(fā),發(fā)灰的臉上,一雙眼睛放射出一片死魚般的冷光。老頭穿著一件藍色褪盡的衣服,上面沾滿污垢。陳塵可以肯定老頭有很久沒有洗澡了。老頭只是望了白曉一眼,便出去了。
白曉慌忙從收銀臺后出來,開始收拾準備好的空紙箱和空瓶子。陳塵幫白曉拿出去后,看見老頭正在外面等著,老頭過來一聲不吭地把東西放到三輪車里。陳塵這才明白這是一個收破爛的老頭。讓陳塵奇怪的是,老頭并沒有給白曉收破爛的錢。白曉還給了老頭一瓶礦泉水,老頭拒絕了,晃了晃脖子上那個綠色褪盡的軍用水壺。
老頭騎上三輪車向孤兒院的方向去。陳塵說,你們認識?白曉嘆了一口氣說,那是一個可憐的老頭。
在隨后的日子里,陳塵便頻繁看見那個收破爛的老頭。有時,他進來望白曉一眼,白曉便把積攢的破爛給他拿出去。有時,他并不進超市,而是坐在草坡上望著孤兒院的操場,一群孩子在操場上跑來跑去。還有時,陳塵會看見老頭在孤兒院門口轉悠,像在等什么人。
一天中午,陳塵陪著白曉坐在草坡上,便看見了那個老頭在孤兒院門口轉悠。老頭不自覺間伸長著脖子,露出黑黃分明的脖頸。
李媽媽終于從里面走了出來。李媽媽是孤兒院幾年前招聘的工作人員。陳塵在孤兒院里看到李媽媽對孩子們那不知疲倦地疼愛與付出,心里不禁陣陣感動。但陳塵第一次見到李媽媽時不免吃了一驚。陳塵吃驚的是,李媽媽右邊的臉在笑,而左邊的臉僵硬著,就像她臉上站著兩個人。
老頭見到李媽媽時,腰顯得更加彎曲,他把紙包的東西往李媽媽手里遞。很顯然,他們認識。李媽媽不接,還對著老頭破口大罵,李媽媽幾乎用世上最惡毒的話咒罵那個老頭。李媽媽的歇斯底里,讓陳塵目瞪口呆。他一直以為李媽媽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愛心的女人,沒想到她身上也有恨。
那個老頭低著頭,聽著李媽媽的謾罵,在李媽媽聲音低下去的時候,又試圖把手里的東西塞給李媽媽。李媽媽還是不接,聲音又高亢起來,并尖著嗓音讓老頭滾開。老頭不滾,一臉沮喪地站著不動。
李媽媽被徹底激怒了,她向那個老頭撲去,像要從他身上扯下一塊肉來。老頭有些害怕了,向后退去,最終騎上三輪車落荒而逃。
陳塵和白曉平靜地望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幕,誰也沒有說話。白曉對李媽媽的情況非常了解。當然,這都是陳塵告訴她的。白曉喜歡問陳塵關于孤兒院里的一切人和事。
第二天,當陳塵再來超市時,白曉從貨架上拿出一套衣服讓他試試。陳塵試了,大小剛合適。但很顯然,這種款式有些守舊,根本不適合陳塵穿。白曉沒再說什么,只是把那套衣服放進自己的柜子里。
幾天后,那個老頭又來了,恰好陳塵也在。白曉這回送給老頭的,不光是空瓶子和紙箱,還有那套陳塵試過的嶄新的衣服。陳塵這才注意到那個老頭直起身子來,其實和他一樣高大。
老頭接過那套嶄新的衣服,眼里閃過一絲困惑。白曉說,大叔,你該洗洗澡,換上一身新衣服了,這樣,你再見到李媽媽時,她或許會有所改變。老頭的身體開始顫抖,他望著白曉,目光里有一層遙遠的光。endprint
但令白曉和陳塵失望的是,那個老頭還是一副邋遢樣,頭發(fā)亂得不能再亂,渾身污黑,好像比過去還要臟。陳塵對白曉說,我敢打賭,你買給他的衣服,他一定換酒喝了。白曉不說話,目光里一片茫然。
再后來,陳塵幾乎見不到那個老頭了。其實是陳塵很少再去那家超市了。他和白曉的關系出現(xiàn)了變化。
問題出在白曉女兒身上。陳塵和白曉實質性突破的那晚,白曉也沒有留在陳塵那里過夜。白曉其實已經(jīng)把六歲的女兒交給一位好心的鄰居大媽照顧。但白曉最終還是放心不下。她一邊向陳塵表示歉意,一邊開始穿衣服。陳塵只好由著她,并把她送下樓。外面,是漆黑的夜色。
白曉回頭便把女兒藍藍的真實情況告訴了陳塵。她有嚴重的自閉癥,她害怕男性,特別恐懼。這跟她父親有關。她父親不喜歡女孩,并且脾氣暴躁,他經(jīng)常虐待孩子。那是個畜生。白曉咬牙切齒,并且淚如雨下。陳塵也特別心痛,他摟住白曉喃喃地說,有我呢,一切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
但事情的發(fā)展出乎陳塵的預料。雖然白曉已在藍藍面前做了足夠充分的鋪墊,但當陳塵真出現(xiàn)在藍藍面前,一切便又不同了。說實話,見到藍藍的第一眼,陳塵的心便不由揪起來了。藍藍也是一臉的恍惚,猶如夢境,看什么都顯得虛蒙蒙的,等她定神注意到陳塵時,目光里有著顯而易見的恐懼。不過還好,藍藍只是安靜地坐著。
藍藍的突然發(fā)作,是在吃飯的時候。本來氣氛很好,陳塵甚至看到藍藍笑了。陳塵伸出手,他想摸摸藍藍的頭發(fā),想表達對她的喜歡。但他的手還沒有落在藍藍頭上,藍藍像遭了電擊似的,放聲尖叫,渾身哆嗦,然后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陳塵只能委屈而無辜地向白曉解釋,他只是想親近藍藍。白曉眼里的淚流下來了,她過去敲藍藍的房門,但藍藍不開,死活不開。
白曉和陳塵只好作罷。接著便是再一次的鋪墊,醞釀,接觸。但藍藍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fā)作,突兀,尖銳,無法挽回。如此幾次,白曉怕了,說還是算了吧。陳塵也有些心灰意冷,他沒想到藍藍的抗拒會如此激烈。他最終也只能說,那還是算了吧。
陳塵和白曉在一起的時間,便僅限于白曉中午的那一個小時。她下班后會匆匆忙忙往家趕,但那一個小時對白曉來說,就像打仗。她到陳塵的住處,要三站路,同樣,回來也要三站路。和陳塵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不到半個小時。
時間的緊迫,讓白曉甚至忽略了女性特有的羞澀與遲疑。雖然白曉在床上盡量配合著陳塵,但她沒有愉悅,甚至沒有呻吟,她好像只是想滿足陳塵的欲望而已。一次,白曉穿好衣服出門時,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面包,邊向陳塵揮手,邊把面包塞進了自己的嘴里。那是她的午飯,她甚至沒有時間吃午飯。陳塵把門關上了,但眼里的淚卻流下來了。
陳塵意識到是真正結束的時候了。雖然他不在乎白曉有個患自閉癥的女兒,但他不想每天只和白曉有不到半個小時的相會,他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他只想過安安生生的日子。
陳塵張不開口,面對著白曉時,他更張不開口。白曉是個非常善良的女人,甚至善良得超出了陳塵的想象。比如說,白曉每個月會去看守所探視她的前夫。這讓陳塵非常不理解,甚至惱怒。白曉卻平靜地說,他父親去年走了,他現(xiàn)在也是一個孤兒……陳塵只能愣愣地望著她,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了解白曉。
或許,他張不開口,是自己無法面對白曉——做為一個孤兒奇怪而敏感的心靈。
但陳塵來超市看望白曉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他的借口是要寫一本書,出版社催得急。白曉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天,他聽到樓下傳來收破爛的吆喝,那聲音怪異而枯燥,像兩塊相互打磨的銹鐵。他突然想到了那個收破爛的老頭。他從陽臺上探出頭來,果然是那個老頭。陳塵喊了一聲,老頭抬起頭。陳塵讓老頭上來。
老頭上來時,陳塵已經(jīng)把一堆破爛準備好了。見到老頭,陳塵多少有些興奮,他至少有幾個月沒有見過那個老頭了。但老頭的目光是一片冷光。陳塵說,你不認識我了?老頭的目光里有了茫然。陳塵嘆了口氣,指了指那堆破爛。老頭把破爛裝進黑袋子里,用手估了估斤數(shù),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
算了吧,陳塵說。他記得白曉說過,這是一個可憐的老頭。老頭遲疑了一下,他還是走到客廳的茶幾邊,把五塊錢放在了上面。
但老頭驟然不動了,并且渾身開始哆嗦。老頭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陳塵的那副木制象棋盤上。準確地說,盯著那下到精彩之處的一盤棋。
陳塵唯一的愛好便是下棋,他是一個業(yè)余象棋高手。一度,他熱衷找市里的一些高手下。再后來,找省里的一些象棋高手下,陳塵的名聲越來越響,并且鮮有敵手。這讓他有些倦怠,他開始自己和自己下。他幾乎每天清晨都要和自己擺上一局,看兩個不同風格與路數(shù)的自己之間的搏殺與對峙。
桌上的那盤棋就是。但陳塵有些下不動了,他舍不得破壞這種美妙而精微的局面,他不想讓任何一方輸。
陳塵真的有些興奮了,你喜歡下棋,看出什么沒有,要不,你選一方,咱們較量較量?
老頭不說話,臉上的肌肉開始了抽搐,像內心充滿了搏斗與掙扎。但老頭的眼睛還是盯著棋盤不放。很顯然,老頭看出了什么。
怎么,你怕輸,沒關系,輸在我手下也是一種榮幸,陳塵笑了起來。
老頭的目光終于錯過了棋盤,向門口走去,但他的腳步異常遲緩,像被什么拉住了似的。
我覺得紅方會贏。陳塵不死心地說。
老頭身上的袋子掉在了地板上,里面發(fā)出瓶罐碰撞的聲音。老頭轉過身,向棋盤走來,但老頭渾身哆嗦得更厲害了。
老頭選擇了黑方。不出陳塵所料,老頭的棋藝不弱,甚至讓陳塵看不出路數(shù)。老頭似乎走在一種似是而非的格局中,好像他隨時可以向東,也可以向西。
陳塵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他試探性地跳了一步“馬”,老頭不為所動,只是拱了一步“兵”。陳塵又試探性地走了一步“車”。老頭有了反應,把“炮”擺了過來。陳塵這才發(fā)現(xiàn)不妙,老頭的那步“兵”有著奇效。陳塵慌忙招架,但老頭一改慢吞吞的節(jié)奏,變得迅捷有力。陳塵稀里糊涂地輸了。endprint
輸了的陳塵,臉漲得通紅,他不甘心,又和老頭擺上。屋子里的煙兇猛起來,陳塵下棋時喜歡抽煙,老頭也是如此,但老頭抽的是一種莫合煙,他用兩只手不停歇地卷著一支支莫合煙。
陳塵和老頭又一連下了三局,竟沒能贏上一局,連和一局都沒有。這在陳塵下棋成名后還從來沒有過。陳塵一言不發(fā),臉色鐵青。陳塵還想再來一局,拿眼睛征求著老頭,老頭沒有表態(tài),只是長久地望著棋盤。
三十年了,我有三十年沒有下棋了……老頭終于發(fā)出了一聲感嘆。
陳塵吃了一驚,一個三十年沒有下棋的人,竟然會下得如此詭異,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陳塵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冷笑一聲說,大叔,你或許是有三十年沒下了,但我估計你這三十年,是在自己的腦子里下棋……
老頭驚訝地望著陳塵,目光里甚至有了清晰的恐懼,這讓陳塵真正有些困惑了。老頭站起身,背上袋子走了。
老頭走時已是黃昏,陳塵沒有一點饑餓感,他躺在床上,拼命回想那幾盤棋。他把頭都想痛了,還是有些稀里糊涂。
第二天中午,陳塵一次次從陽臺探出頭去,他在等那個老頭,他認定老頭一定會出現(xiàn)。對一個下棋的人來說,陳塵深深知道這里面的誘惑與玄妙,或許老頭比他有更深刻的體驗。
果不出陳塵所料,他第三次探出頭時,正看見老頭騎著三輪過來。老頭下了車,把車鎖好,他沒有吆喝,很顯然他是來找陳塵下棋的。但老頭又遲疑起來,像是內心進行著一場拉鋸戰(zhàn)。陳塵雖然不明白,但他看懂了。他在上面叫了老頭一聲,老頭在門洞里消失了。陳塵笑了,好像老頭就在等他的邀請。
他們又下了三盤,三盤還是陳塵輸,雖然陳塵輸?shù)挠行┛上А5悏m心里的惱羞成怒消失了,他反而心平氣和地送走了老頭,他相信自己會贏老頭的,一定能。他對自己有一種奇怪的信心。
接連一個星期,老頭都來找陳塵下棋。雖然還是陳塵輸,但老頭贏得異常艱難。
星期天的第三盤棋,本來局勢對陳塵非常有利,陳塵甚至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出于謹慎,陳塵陷入了漫長的思考。老頭神思凝重地盯著棋盤,等待著陳塵的下一手棋。
門就是在這時被敲響的。陳塵有些納悶,他拉開門一看,竟然是不久前認識的一個女人。那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并且是一個有家的女人,當然更是一個無聊而空虛的女人。她很快便和陳塵打得火熱。陳塵弄不清他為什么會接受她,或許出于某種擺脫。
你為什么不開手機?女人有些氣勢洶洶地質問。女人質問完才注意到屋里還有一個骯臟的老頭。她望著老頭,又望望陳塵,目光里充滿了不解。
陳塵之所以不開手機,就是不想受外界的打擾。但他沒有給女人解釋什么,只是簡短地說,你先到書房坐會,上上網(wǎng),等我下完這盤棋。女人張大了嘴,不相信陳塵能說出這樣的話。陳塵笑了一下,她不懂。
陳塵重新坐下來后,神思卻受到了干擾。他跳了一步“馬”,但他跳完“馬”就后悔了,那其實是一步緩招,但棋盤上是不準悔棋的。陳塵惱恨地咬住了嘴唇,一股腥氣在口腔里彌漫。老頭愣了一下,抬頭看了陳塵一眼,那冰冷而略帶輕蔑的眼神讓陳塵不寒而栗。
陳塵輸了,輸?shù)萌f分可惜。陳塵一聲不吭地又擺上。由于陳塵還惦記著上盤可能的勝利,這盤棋毫無懸念地又輸了。陳塵一臉死灰地送走老頭,才想起那個女人。他在屋里找了找,已經(jīng)沒有那個女人的蹤影。
接下來的日子,老頭會隔三岔五地來找陳塵下棋。老頭不那么急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成了最牢靠的棋友。
那天下午,陳塵的門再次被敲響時,陳塵和那個女人正在床上進行得如火如荼。陳塵本不想理會,但外面的人卻在固執(zhí)地敲。他突然意識到是那個老頭。他興奮起來,草草結束便穿上衣服。走出臥室時,他看了床上女人一眼,女人的身體繼續(xù)打開著,她臉上寫滿了惱怒與憤恨。陳塵把臥室的門關上了。
果然是那個老頭。他進來陰沉著臉,在干凈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黑色的腳印。老頭每次都不換鞋。他徑直坐在了棋盤邊上,陳塵也坐了過去。
陳塵剛走到第三步棋時,房門被狠狠地關上了,那是女人臨走時發(fā)出的聲音。關門聲響得有些嚇人,陳塵不由哆嗦了一下,他知道那個女人不會再來了,永遠不會來了。他們之間其實永遠都是陌生人。他望了老頭一眼,突然對他充滿了莫名的感激。
由于時間關系,老頭只和陳塵下了一盤。照例是陳塵輸。老頭剛走,陳塵便打開手機,一條短信游了進來。是那個女人的短信,尖刻,惡毒,如陳塵所料。
第二天中午,陳塵無意中從陽臺上探了一下頭。他呆住了,他看到了白曉,白曉坐在下面的石凳上。白曉并沒有上來的意思,她只是在下面坐著。或許白曉怕打擾陳塵,或許……
陳塵自從和老頭下上象棋后,就一次沒去看過白曉。不知為何,看到白曉時,他心里一陣慌亂。白曉坐了一會,就站起身走了,她上班的時間快到了。白曉走了,陳塵才猛然想起明天是給孤兒院里的孩子送禮物的日子。
陳塵是吃過午飯去的那家超市。白曉見到他時,多少有些吃驚。但她還是什么都不說,只是把準備好的東西遞給了陳塵。陳塵接過來時,白曉突然說了聲謝謝,這聲謝謝讓陳塵有些膽寒,白曉在這件事上從沒有說過謝謝。
陳塵從孤兒院里出來時,一時不知該向何處去。他想去找白曉,但又怕生出更多的麻煩。陳塵一扭頭,吃了一驚,他看見了那個老頭,他正坐在草坡上望著孤兒院的操場。
陳塵在離老頭兩米遠的地方坐下。老頭沒有扭頭,他只是專注地看著那些跑來跑去的孩子。
下盤盲棋吧。今天我穿紅色的夾克,紅先黑后,炮二平五。陳塵望著那些孩子說。
收破爛的老頭又開始習慣性地哆嗦。好久,老頭都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陳塵只好耐心地等待。在陳塵差不多要放棄和老頭下盲棋的時候,他身邊傳來久違的聲音——馬三進四。
陳塵贏了。陳塵望著跑來跑去的孩子竟然贏了。陳塵非常激動,要求再下一盤。但老頭沒有答應,而是面如死灰般地從草坡上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endprint
或許是受了在草坡上那盤盲棋的刺激,接連幾天,老頭都來敲陳塵的房門。陳塵當然樂意奉陪。
可不知為何,一連三天,老頭一直輸,直輸?shù)脺喩眍澏?,猶如冰窖。陳塵雖然欣喜若狂,但也覺得奇怪,他自己的棋藝并沒有什么驚人的長進。當然,也不能說老頭不認真,只是老頭行云流水般的攻勢,在某個瞬間突然陷入艱澀與凝滯。而這給了陳塵可趁之機。陳塵認為老頭的思路出了問題。
第三天下完棋,天已不早了,老頭沮喪地站起來,并沒有轉身去背那個黑袋子,而是向陳塵身后走來,一直走到墻跟前,望著掛在墻上的那張照片。
那是白曉的照片。白曉不愛照相,這是陳塵執(zhí)意給她拍的唯一一張照片。當然,這并不是白曉唯一的照片。白曉曾給他打開過一個精致的小箱子。那是白曉唯一的秘密。箱子里只有一張發(fā)黃的照片,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用說,照片上那個三歲左右的孩子是白曉,而她的左右,一定是與她永世隔絕的父母了。
幾天前,他在電腦上無意中看到了自己給白曉拍的照片,覺得不錯,拿去放大了一張。他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掛起來,他覺得照片上的白曉更像是一處風景。
收破爛的老頭長久地望著,目光顯得恍惚。陳塵這才想起這幾天老頭和他下棋時,總愛望著陳塵身后,而不是緊盯著棋盤。也就是說,老頭一直在盯著照片上的白曉。
老頭轉過身來,嘴唇哆嗦著。陳塵好半天才明白老頭的意思,他是想要這張照片。陳塵愣了,他想了想,還是把照片從墻上取下,連同相框一起送給了老頭。老頭的臉從污色里折射出喜悅,輸棋的沮喪也一掃而光。老頭背上袋子時,發(fā)出劇烈地咳嗽,像有人在他肺里攪動著刀柄。陳塵這才真正注意到老頭已經(jīng)咳嗽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老頭還來找陳塵下棋,老頭的咳嗽伴隨著下棋的整個過程。但奇怪的是,老頭再也贏不了陳塵了。老頭好像被什么東西越纏越緊,好像那每一顆棋子都像一根根鋼針,他動一個棋子,渾身不免顫抖一下。老頭現(xiàn)在走每一步棋,都要經(jīng)過漫長地思索,冰冷的眼神放射出越發(fā)恍惚的光。陳塵有些不明白老頭為什么還要堅持跟他下棋,因為每一步棋對老頭來說,都像是無盡地折磨與痛苦。
陳塵心軟了,在一盤棋中,陳塵故意走出了一個昏招,但老頭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望著陳塵,目光里滿是不屑與憤怒。陳塵的臉頓時紅了。老頭站起來,一言不發(fā)地走了。老頭走了,陳塵不免越發(fā)后悔,他的善意對老頭來說,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他想,或許老頭不會再來找他下棋了。
但第二天,老頭又來了。陳塵有些惶恐。但他不再讓老頭,絕不再讓。老頭在下棋的過程中,越發(fā)猛烈地咳嗽,粗重的喘氣聲讓陳塵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痛苦。但老頭的表情顯得極其認真。
老頭又輸了。老頭又固執(zhí)地擺上。他的固執(zhí)讓他更加猛烈地咳嗽,直咳出一口血來。陳塵吃了一驚,才驀然發(fā)現(xiàn)老頭的身體已經(jīng)極端虛弱。他說,你應該到醫(yī)院看看,老頭盯著棋盤不說話。陳塵又說,你要是沒錢,我這里有一些。老頭指了指棋盤。
一盤棋又開始了。準確地說,老頭的痛苦與折磨又開始了,陳塵感到了壓抑。老頭又輸了,老頭站起身來。陳塵這才注意到老頭的表情顯得釋然,像把什么放下了似的。陳塵更困惑了,好像老頭需要下棋過程中那些痛苦與折磨似的,是的,需要。
老頭一個星期后,再次敲響了陳塵的房門。陳塵很興奮,他一直擔心老頭出了什么意外,老頭的身體確實讓人擔憂。讓陳塵驚訝的是老頭的眼神,很柔和,沒了往日的冰冷。陳塵還發(fā)現(xiàn)老頭沒背那個黑色的垃圾袋,而是拎著一個精致的裝飾袋。
他們又開始下棋,那尖銳的咳嗽聲在客廳里震顫。他們照例下了三局,三局竟然都是和棋。對這個結果,陳塵多少有些意外。但老頭的臉上竟然有些笑容?;蛟S是由于老頭好久沒有笑過,他的笑看上去是那么古怪。
老頭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外走。陳塵說,你忘了東西。那個收破爛的老頭深深地看了陳塵一眼,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精致的裝飾袋,拉開門,走了。
陳塵過去,把那個精致的裝飾袋打開,里面是一副檀木做的象棋。不用說,是老頭送給他的。陳塵垂下頭,檀木象棋散發(fā)出很好聞的氣息。陳塵有些傷感,他知道那個收破爛的老頭再也不會找他下棋了。
第二天,陳塵去了“天天”超市。他還記得今天是月末,是給孤兒院的孩子送禮物的日子。陳塵已經(jīng)有整整一個月沒有見到白曉了。
見到白曉,陳塵不知說什么才好,其實,白曉也多少有些意外,但她瞬間便平靜下來。白曉把準備好的禮物遞給陳塵,咬了咬唇說,真是麻煩你了,就算是最后一次吧。
陳塵聽懂了白曉的意思。他羞愧了,但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什么。
陳塵走到孤兒院門口時,竟然看見了那個老頭的背影,他已經(jīng)越來越遠。陳塵覺得有些奇怪,他走進孤兒院的接待室時,里面已經(jīng)炸開了鍋。
年輕的小張阿姨語無倫次地說:我其實經(jīng)??匆娔莻€老頭,他穿著一件臭烘烘的黑衣服,但他的眼神非常詭秘,我一直猜測他收破爛是個幌子,是在打孩子們的主意,我攆過他不下四五次,可,可沒想到,今天他卻突然闖了進來,我問他有什么事,他把一個黃書包“砰”地放在桌上。他說,給那些孩子。然后扭頭就走。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天吶,竟然是錢,是一萬塊一疊的錢,整整十萬塊吶。問題是,一個收破爛的要拾多少年破爛,才能攢夠十萬塊……
陳塵震驚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李媽媽突然爆發(fā)出哭聲。所有的工作人員驚呆了,這么些年來,他們還從沒有看見李媽媽哭過。李媽媽推開接待室的門,跑了出去。
陳塵跟了出來,看見李媽媽坐在操場邊的石凳上。陳塵過去,蹲在李媽媽對面。李媽媽還在肆無忌憚地哭,那些淚水在陽光下分外奪目。
陳塵說,李媽媽……
李媽媽哭著說:那是我丈夫,很多年前,我們有過一個女兒,很漂亮,我愛她,天知道我有多愛她。在她三歲的一天,她跟她父親去街上取照片。取完照片,我丈夫卻被一群下棋的迷住了。我丈夫喜歡下棋,不是一般的喜歡下棋。他便湊過去看。等看完棋,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女兒不見了。我差不多要瘋了,我發(fā)誓我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我丈夫。我走了許多地方,我整整找了我女兒十年吶。蒼天啊,十年……后來我絕望了,當我路過這家孤兒院時,看見那些孩子,我恍然覺得我的女兒根本沒有長大,還停留在三歲多,等著我抱,等著我疼……前些年,我丈夫在這座城市找到我時,我其實已經(jīng)不再怨恨他了,我是替我苦命的女兒恨……這下好了,真的好了,如果女兒有知,我想她也會寬恕她那也受盡折磨的父親……
陳塵眼里的淚下來了,他這才真正明白那個收破爛的老頭下棋時,內心的搏斗與掙扎,痛苦與自虐……
陳塵從孤兒院出來時,便看見白曉坐在草坡上。陳塵徑直向白曉走了過去。白曉只是看著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孩子,但她的身體開始顫抖。陳塵說,白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我還想再試試……
白曉哭了,哭得格外傷心。白曉痛快淋漓地哭完后,還是笑了。陳塵呆住了,他發(fā)現(xiàn)白曉笑時,是那么的好看。
陳塵知道該在哪兒能找到那個收破爛的老頭——李媽媽的丈夫。陳塵一連找到兩個在這一片收破爛的,問那個老頭的情況。第二個人告訴了他,并把他帶到城郊一片搖搖欲墜的房子面前。陳塵把帶路費付給他,卻沒有進去,而是轉身離開了。
兩個小時后,陳塵重新站在老頭的住處。但陳塵手里多了一副象棋,那副老頭送給他的檀木象棋。他輕輕地推了一下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他看到了那個老頭。他躺在破舊的褥子上,四周一片腐爛的氣息。而在他褥子邊,放著一個相框,不用說,那是白曉的照片。
而讓陳塵感到驚訝的是,老頭卻像換了一個新人。他理了發(fā),洗了澡,穿著一套嶄新的衣服。陳塵認得那套衣服,是白曉給他買的那套衣服。老頭一直保存著,留著最后才穿。陳塵突然意識到老頭是準備“上路”了。
陳塵一聲不吭地過去,又一聲不吭地把棋擺好。老頭的目光里充滿了驚訝,還有堅定的光。
陳塵首先擺了一步炮。老頭又習慣性地顫栗起來,他掙扎著坐起,臉上的表情顯得莊重而肅穆。他顫巍巍地跳了一步馬,陳塵也跳了一步馬。老頭又陷入了沉思,手習慣性地摸。陳塵把自己的煙遞了過去,他知道老頭在摸煙。但老頭仍然保持著固執(zhí)。他不吸,想只吸自己的莫合煙。他又繼續(xù)摸索,但還是摸不到。老頭有些慌,他摸到胸口的那個口袋,從里面掉出來一張發(fā)黃的照片。
陳塵把照片揀起,但那張照片已被老頭摸了不知多少遍,上面的人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