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恍惚

王芳

1

早晨，微雨，寒風(fēng)割面，夾著雨絲，有凄凄的冷。

提著才買的一件棉大衣和羊毛衫，頂著風(fēng)，走在橫跨資江的大橋上。這橋，我還是十幾年前讀大學(xué)的時候認(rèn)真走過，那時候喜歡看左右薄幅輕綃的水，看岸旁低矮破敗的民房的灰背，想象小人物悲歡離合的故事，有無窮的趣味?？墒沁@天我卻沒有閑情，因為要趕回去給父親的老婆過生日。我原本并不記得她的生日，只是要回家看看新裝修好的房子還需要什么家具，結(jié)果父親怯怯地說，你阿姨生日呢，你也該表示點什么。

我在歲月里認(rèn)輸了，仔細想想，我不該嫌惡她，畢竟她也隨父親近二十年了，她并不曾對我施惡，相反，若沒有她，父親或許不能安然度過這許多歲月。只是她不夠靈敏也無法貼心，且對她在我母親去世三個月都不到就占據(jù)了我母親的床這一點，我總無法釋懷，覺得她享用了我母親創(chuàng)造的一切，所以總也無法不漠然地對她。隨著年齡的增長，當(dāng)對生活局面的掌控權(quán)漸漸轉(zhuǎn)到我的手里，我的居高臨下與她的卑微迎合便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在每一個我與她相處的時刻上演。

冷風(fēng)吹來，我扯了一下衣領(lǐng)，不小心目光落到了河北岸的一棟樓上。十幾年來，這條河流靜靜目睹著各種變遷：孩子長大，成人老去，有人生，有人死，房子拆了重新建起，店面不斷被新的主人裝修著……那些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街道，已經(jīng)不再是往日模樣，前些天我再去，已經(jīng)無法找到我當(dāng)初剛剛與這城市接觸時的那些樹，以及在有些灰暗的樓道里追趕著嬉戲的孩子。

一棟建在河邊的樓，六層，兩室兩廳，有公用的通道陽臺和私人用的廁所，從房子里可以看到流動的資江水，而公共陽臺上養(yǎng)著各家花，和一兩只竄來竄去的小狗，冬天有太陽的時候，女人們坐在各家門口曬太陽，打毛線衣，神態(tài)悠閑，有一種睥睨一切的優(yōu)越。毫無疑問，在當(dāng)時這是富人區(qū)，住著既吃國家糧，又干著點個體戶營生的那批人，他們的房子里，家具電器都是最新的，地板磚發(fā)出干凈的釉光。

誰都不會想到二十年不到，這房子，會在一片高出許多的房子的陰影里存著，市聲依舊，高地的優(yōu)勢會如此迅速地逝去，就像一個女人的容顏凋謝，甚至只需要一個晝夜。要知道，那時候，女主人的倨傲是那樣理所當(dāng)然。

2

這棟樓是我走進這個城市的第一個地標(biāo)，也是一個鄉(xiāng)村孩子對城市的第一次仰望，或者說試探。毫無疑問，這種試探是刻骨銘心的，比我經(jīng)歷的第一次愛情更讓我魂牽夢縈，它深刻到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無法逃過我記憶的那雙眼睛。這當(dāng)然得感謝我如今已風(fēng)燭殘年的父親和對我開始諂媚微笑的繼母。

當(dāng)時，父親還不算老，而繼母還很年輕，三十四歲，比父親整整晚生了十五年。她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看著我母親留給她的三個孩子，眼神里竟沒有絲毫驚詫，我甚至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勇氣接下這樣一個爛攤子，或許只因為她對未來根本沒有預(yù)測，也不具有判斷我父親能夠給出的幸福的能力？她素來木訥，從一開始就令我覺得她的人生比一只狗或是一棵樹強不了多少。但我父親喜歡她，比喜歡我聰慧的母親要多得多。我看到他們恩愛白頭的樣子，決心永遠離開這個家。

那年春天，母親離開；夏天，她進來；秋天，我進入大學(xué)中文系。父親說，除了開學(xué)要交的這些，我沒有能力養(yǎng)你了。我看著他，眼神里寫著恨，因為我知道，繼母的兒子讀書也需要錢，她用她那傻傻的神情毫不費力地從我父親那里得到支持。我咬著牙說，放心，我會自己去賺，

那一年我十七歲。為了活下去，我到橋下批發(fā)市場一家一家門臉去問，阿姨，你們需要家教嗎？一直問到一個化妝品批發(fā)店面，一個皮膚白皙的女人看了我一眼說，能教六年級嗎？我使勁點頭，能。她旁邊一個男人，黑黑的臉，敦實的身材，橫掃我一眼問，怎么算？我說，一百一個月，每周六，可以嗎？女人與男人對視了一下說，可以。

就這樣，我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進入了他們的豪宅，那棟有著長長的通道陽臺的樓房。六年級的小女孩胖胖的，像她母親那么白。她母親說，那么你就周五晚上來，也順便可以在晚上給她講點數(shù)學(xué)，在這里吃晚飯。為了省一頓飯錢，加上有線電視的節(jié)目也吸引人，我也沒有想她這其實是對我勞動的一種剝削，直到后來我成年才恍然明白這一點。小女孩屬于比較笨的，由于她父親是國家公務(wù)人員，而她母親天天做生意，也沒有誰過于在意她的成績，所以，我也算度過了比較自由的一期，并且她也有很大的進步。

一個學(xué)期過去，四周一百，我該得五百。結(jié)果，結(jié)賬時，女主人給我四百五十。我很驚訝，問，為什么？她說，說好了一百一個月呀！我無話可說，含著滿滿一眶眼淚離開了。在轉(zhuǎn)身時，我對自己說，有一天，我也會住上這樣的房子，過上他們的這種生活，并且，我會讓我的繼母嘗嘗見到我的房子卻住不進去的味道。

第二學(xué)期，我接了三份家教，我也學(xué)會了與請我的家長講價錢。我賺的錢足以讓我生活得很好，并且有余錢買點我喜歡的書，或者在父親來看我時，給他一兩百。

3

在真正的城里人面前，我一直有著無法揮去的自卑，我會悄悄地對比他們的言行，然后發(fā)現(xiàn)他們對什么都不大驚小怪，買菜的時候會討價還價，為了五毛錢可以與小販吵上，但有時候他們又無比從容，面對一大桌菜肴的浪費毫不可惜。他們大多皮膚很白，穿的衣服即使很舊也會很干凈，走路時顯現(xiàn)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優(yōu)雅。

有一段時間我反復(fù)告訴自己，其實我也是城里人了，回到鄉(xiāng)下去時，我表示出對土生土長的孩子的愛憐和對那些從地里長出的莊稼的欣喜，當(dāng)然，這種欣喜不是源于我真正的親近，而是要顯示城里找不到這么干凈新鮮且放心的東西。我的這種表現(xiàn)使我的父親和我的繼母逐漸發(fā)現(xiàn)了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們只能是鄉(xiāng)下人，而他們的女兒已經(jīng)是一個城里人，在這樣的城里人面前，他們開始表達欣慰和局促不安。但這樣的時間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我便沮喪地發(fā)現(xiàn)，不管我怎么裝，我還是那個我，裝不了恨，也無法不真正熱愛那些莊稼。

走下橋，那棟房子在視線中漸漸消失。我走向了鄉(xiāng)下的家。

一下車，父親和繼母就迎了上來。我朝繼母擠出了一個笑，用寬恕的語調(diào)說：“生日快樂，阿姨?！彼舆^我的禮物，一件送給她的羽絨衣，很感激地笑著說，還是我的芬兒記得我。我沒有理她，轉(zhuǎn)過頭來對父親說，爸爸，也給你買了羊毛衫，我?guī)湍銈冊囈幌隆?/p>

我先幫繼母。最大碼的衣服，她穿上去居然有點緊！我說，你太胖了，怎么可以這么胖？她不好意思又討好地笑著，我也不知道，是在你們家過得太好了吧？你爸爸太會養(yǎng)人了。

父親耳背，沒聽清，問，你說什么？她便尖聲笑著嬌嗔地白了父親一眼，說，該聽見的總聽不見，說是你養(yǎng)胖的我！父親嘿嘿地笑道，是的呢！語氣里滿是驕傲。

我皺了一下眉，她馬上收了口去廚房做飯。我拿出羊毛衫，爸爸，你也試一下。

父親順從卻艱難地脫下外套，我隱約覺察到他的手有些不方便，但七十歲的老人，也正常吧？羊毛衫總算套過頭，穿進手臂，從后面扯下時卡在背上，父親使勁去扯，左扯也扯不下，右扯也扯不下，便索性不管，任其穿得馬虎就要穿外套。我笑著說，還沒扯好呢，老人家。我伸手去幫他扯，一下子就扯好了。他笑了，說，老了，沒用了??！我不由一陣心酸，什么時候我這不服老的父親，也只得承認(rèn)自己的衰弱了？

去照照鏡子吧，老頭挺帥！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

4

父親的笑忽然使我無比難過，仔細想想，許多年來，當(dāng)我為我的童年與少年遭受的種種不快而憂傷，為母親的去世而恨意重重，把這一切清算到父親頭上時，他過的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他在貧窮中不可逆轉(zhuǎn)地老去。他并沒有為自己添半件新衣，或者殺過一只雞獨自享用，他吝嗇地積攢著每一分錢，不在乎日漸佝僂起來的身材以及悄無聲息爬上臉龐的皺紋。然后，在他七十歲這一年，一咬牙，拿出所有的積蓄裝修房子。

我一直反對他修房子。人都這么老了，房子湊合著能住就行，可是父親執(zhí)意要修。他找到各種理由，讓他身邊的朋友和親人幫他一起說服我。他說，其實他只是希望每年我們回家時不要急著離開，在他的概念里，有個好一點的地方睡覺，我便不會離開了。我曾粗暴地告訴他，即使你修好了房子，我也不會待在家里，我看著她就會想起我的母親，我無法與她共同相處在一個屋檐下。父親聽到這樣的話總是神色黯然，但他修房子的意志仍無比堅定。

房子終于修好，加了一間房，換了不銹鋼門窗，吊了頂，貼了地磚，連外墻都刷白了，還加了一米多高的灰色線腳。為什么線腳不刷上綠漆呢？他說，一清二白，我喜歡這樣，好看。我心里暗暗一驚，雖然已經(jīng)離開城市五十幾年，他卻依然保存著城里人審美的直觀感覺，但我沒有說，而是在背著手檢查時故意夸張地說，沒想到這個老頭還真不簡單，房子弄得像別墅。我這么一說，父親就得意地笑，還用手去捂下嘴，抹平那份得意。他一生最得意的事，是生了三個爭氣的孩子，如今這房子煥然一新，當(dāng)然是他得意之二了。我終于懂得了一生節(jié)儉至于慳吝的父親，花費所有積蓄完成他的房子，不過是圓一個夢，我終于懂得時光帶給人的無奈。因為害怕死去時不能留給他的孩子一份屬于他的驕傲與念想，他選擇要造一個連年輕人都會羨慕的房子，讓所有人知道他在這世上總算沒有白走一遭！

我又想起了資江邊的那棟代表著城市生活的房子，那曾經(jīng)也是我的夢。我在一往無前地朝著夢前進時，父親背上的擔(dān)子那樣重，夢，對于他而言，是渺茫而奢侈的，我那滿懷著生命熱情的父親，何時丟下過屬于自己的倔強呢？

照照鏡子吧！我把父親拖到鏡前，他抬頭看了一眼，低聲說，老了，怎么穿，也是老了。年輕時候，有好樣子，卻只能穿城里的姐夫穿舊不要的衣服，有時候能夠拿到一套完整的舊衣都覺得很幸福，如今有新衣服也是枉然??！說到這里，父親神情黯淡，像行將熄滅的燭火。我看到他的大拇指的指甲滿滿一指縫的黑東西，扯了他一把，說，爸爸，老了也要講衛(wèi)生，別把指甲弄得這樣臟，你雖然是一個農(nóng)民，但你是一個從城里下放到農(nóng)村的詩人?。?/p>

5

哦，這不是臟東西，是煙絲，煙絲里的血凝固，看上去就臟了。我拖過他的手，盯著看。然后我的腿骨開始一陣一陣痛，那種痛無比清晰，以至于我只能順勢坐下，因為我看到了父親大拇指幾乎砍掉了半邊的傷口被那已經(jīng)凝固的黑血糊成一團，血肉不分。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了父女連心。

父親看我臉都白了，笑著說，沒什么可怕的，前幾天劈柴，不小心一刀砍在手指上，當(dāng)時鮮血直沖，我還不覺得疼，扯了一把煙絲放上面，堵住血，誰知堵不住，流了一氣。這樣會發(fā)炎的，到時就不是小事了！父親說，小意思，擱我年輕的時候，止住血還要做事呢，現(xiàn)在強多了，砍壞了手還能休息，柴也不劈了，只是穿衣服有點不方便。

為什么劈柴？不是給了錢燒煤么？液化氣也可以。

柴可以省錢啊，你們賺錢也不容易，我不能老向你們要，再說，你們城里人不是都喜歡吃柴火飯么？我想你在家多待一些時間，所以堆點柴準(zhǔn)備著。

我無語了。父親，為什么在我們年少時，你不這樣時時處處想著你的孩子？是你不懂得，還是我們太小不知道？而且，我出去再久，也不是城里人，我是你的女兒啊，在我的面前，你需要那樣謹(jǐn)慎嗎？

我知道，父親從下鄉(xiāng)的那一刻起，一直保持著對城里人的一種敬畏，但是，兒女成群的父親，七十本該隨心所欲的父親，為什么還這樣執(zhí)著于這一生不能實現(xiàn)的城里夢呢？時光流過我們的面龐，難道不能改變的，除了山川，還有心中無法釋懷的執(zhí)意？我都說我與過去握手言和了，難道終于把房子修好的父親至死也無法做到？

6

臨走時，在寒風(fēng)中，送我的父親，猛烈地咳嗽起來。他感冒了。

感冒并且大拇指上有傷的父親讓我很難過，但我無法溫和。我說，爸爸，不要抽煙了，這樣咳，我怕你像去年那樣大病一場，去年我被你害苦了，你不要再害我了??！父親怯怯地說，就戒煙就戒煙。那神態(tài)，像一個溫順的孩子。其實我想說的是，爸爸，時序流轉(zhuǎn)，春秋代序，你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能原諒和不能原諒的一切都被拋到身后了，你如果愛我，就好好保重身體，在這世間多享幾年福，以減少我在未來因失去你而生起的悲痛吧！

車子漸漸遠去，遠到不能看清父親在時間深處留下的黑點，遠到又回到資江邊，看我少年所經(jīng)歷的一切，遠到坐在桃花侖的十字路口，看來去的車輛，像海底虛幻的浮游生物，那些拼搏在這個城市的光陰又一層層地涌上來……

我看見歲月“轟”地一下，呼嘯而去了，拖著帶白煙的尾巴，漸漸徹底消失，無跡可尋。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