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反腐和腐敗本應是水火不容的一對天敵,反腐者得勢,則腐敗理應被壓制而收斂,反之則反腐者受到“反彈”,落得一身腥臊,甚至吃不了兜著走。于情于理,反腐與腐敗是絕不應該有“雙贏”局面出現(xiàn)的,但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一次著名的反腐與腐敗“雙贏”事件。
事件的第一主人公,是晉朝任司隸校尉的李熹。司隸校尉是沿襲自漢魏的官吏監(jiān)察主官,可以說,這個職位差不多是晉朝地位最高、職責最重的專職反腐官員。
事件的第二主人公,是開國皇帝司馬炎。司馬炎在開國之初,還是很想有一番作為的,對反腐問題抓得也很緊。他恐怕是中國古代頒布反腐“干部條例”最多、頻率最密集的一位皇帝。
事件的第三主人公,則是四位被李熹向司馬炎糾舉的貪腐官員:劉友、山濤、司馬睦和武陔,罪名是“侵占官三更稻田”。所謂“三更稻田”,按今天的話講,就是“國營戰(zhàn)備農(nóng)場”。
身為官員,假公濟私已算貪腐得可以,侵吞的對象,又是對國防戰(zhàn)備關(guān)系重大的邊境官田,性質(zhì)不可謂不嚴重。李熹身為政府主抓反腐倡廉和官員審查的最高級別專職“干部”,對這樣的四個“貪官”提出懲處要求,可謂理直氣壯。司馬炎對李熹的做法也是充分肯定、熱情贊揚的,并將他比作東漢光武帝時著名的執(zhí)法干部鮑永、鮑恢。
不僅如此,這位皇帝還擲地有聲地表示,“法者天下取正,不避親貴,然后行耳”,自己絕不會徇私枉法。
讀到這,您一定認為這將是一個反腐倡廉的光輝范例吧?且慢,司馬炎的詔書,這里剛引用了一半而已。
詔書的另一半將“貪腐主犯”鎖定為劉友一人,指責他“侵剝百姓,繆惑朝士”——貪腐都是他一個人的責任,其他幾位不過是被他蒙蔽了。司馬炎下令,因為山濤等另幾位被指控官員能像古人顏回那樣“不貳其過”(不重復犯同樣的錯誤),因此不予任何追究。
李熹糾舉的四位官吏中,司馬睦的生父是司馬炎父親司馬昭的弟弟司馬進;山濤是“竹林七賢”之一,當時剛卸任尚書,以大鴻臚加奉車都尉,封為新沓伯;武陔是追隨司馬氏三代的親信,曾做到尚書左仆射、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的高官,但當時已經(jīng)去世;而劉友最高只做到立進縣令,和前面三位比,是不折不扣的芝麻綠豆官。不僅如此,這位在《晉書》中連傳都沒有的小人物,卻偏巧是司馬炎最信任、當時權(quán)勢最煊赫的權(quán)臣賈充所討厭的人??隙ɡ铎涞募m舉,卻把這樣一個人物當成罪魁禍首,說“只打蒼蠅,不打老虎”毫不過分。讓劉友當這個替罪羊,說白了,就是一方面承認李熹糾舉無誤,另一方面壓根不打算真去懲辦貪腐,而只是做個“承辦貪腐”的姿態(tài)給大家看罷了。
事實上,既要沽名釣譽顯示反貪腐決心、又沒打算當真的,又何止司馬炎這個皇帝?
李熹并不是個以剛直著稱的人物。其“糾舉貪腐”也必然是察言觀色后的選擇性行為。他糾舉的四個人中,司馬睦雖是親王但并不十分受寵,山濤受皇帝尊重但地位低于自己,武陔是司馬氏親信但已經(jīng)不在人世,劉友則簡直就是特意被挑出來當作“候選替罪羊”塞入“貪腐大名單”的。所謂“反貪腐的一曲贊歌”,不過是三方主人公心照不宣的一場大戲,反腐和腐敗兩方的“雙贏”,實則不過各方都沒打算較真罷了。
像司馬睦、山濤這樣的皇親國戚、高門大姓,慢說身為士族盟主、要靠著一干士族坐穩(wěn)皇位的司馬炎不會當真翻臉,即便實在沒轍,真?zhèn)€降職、罷官,也不過是走個過場,風頭過去一切照舊。
然則本應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反貪腐機制和貪腐現(xiàn)象,如今居然可以在特定土壤、氛圍里實現(xiàn)“雙贏”和共處,最大的輸家,就只能是這片土壤,這個氛圍。盡管司馬炎在“雙贏詔書”里言之鑿鑿,要官員們忠于職守,“寬宥之恩不可數(shù)遇”(寬大處理的事下不為例),他們也多半嘴里應許,肚皮里暗自好笑:“不可數(shù)遇?我信你才怪!”
【原載2014年1月5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說人解史》本刊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