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姑

周維維

1

我們家的人好像太多了，我們家比別人家多了一個弟弟，因此多了從老家來看弟弟的小姑姑，多了小姑姑瘦瘦的男朋友，有時候還有小姑姑男朋友的朋友?？墒羌依镏挥幸粋€很小的客廳和兩個很小的臥室。

每天晚上，小姑姑的男朋友要坐到媽媽一個勁兒打呵欠時才走，他出門的時候，小姑姑要一直陪著他走到胡同口，又過好一會兒，才蹦蹦跳跳地回來。這時候爸爸媽媽已經(jīng)刷牙洗臉完畢，帶著弟弟睡覺去了。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等著她回來，因為我們一起睡在另一個臥室里。我自己不敢去開門開燈。我有時候膽子很大，再高的墻，也敢爬上去，然后再“砰”地一下跳下來，一點都不怕摔下來該怎么辦；有時候膽子又很小，不敢一個人在房間里，有燈也怕，沒燈更怕。

我坐在沙發(fā)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害怕的原因，覺得屁股下面好熱。抬頭一看，原來風(fēng)扇被爸爸關(guān)上了，看到靜止的三片風(fēng)扇葉子，我覺得更熱了。

爸爸媽媽說話的聲音漸漸沒有了，弟弟吃奶的聲音也沒有了。

小姑姑還沒有回來，有的時候，她過太久還沒有回來，爸爸會拉一下門，探出在枕頭上壓得亂糟糟的頭來：“還沒回來？”

“嗯。”

“怎么還沒回來？”

“應(yīng)該快了吧?！蔽艺f。

然后，爸爸就縮了回去。

爸爸看了一下，我就覺得不是很緊張了，覺得客廳里安全了很多。也許是因為知道爸爸還沒有睡著的原因，覺得就算有壞人來，爸爸也可以馬上出來救我。

爸爸縮回去，很快就聽見了他打呼嚕的聲音。

客廳里更加安靜，我能聽到頭頂?shù)臒艄芾飮聡碌穆曇?，聽見蚊子突然飛過的聲音，聽見院子里梧桐樹葉子唰唰的聲音。

每次這個時候，我都覺得小姑姑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跟著男朋友走了。

因為，小姑姑其實并不想住在我們家里看著弟弟。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她說過好幾次，有時候?qū)λ信笥颜f，有時候?qū)λ信笥训呐笥褌冋f，有時候?qū)ξ遥袝r候?qū)Φ艿?。弟弟并不懂，他哭的時候，小姑姑怎么哄也哄不好的時候，就會大聲對他說：“你鬧什么鬧，以為我愿意看你?。∥矣械胤缴习嗔?，肯定不看你了！”

好幾個星期六的下午，小姑姑和弟弟在墊子上玩，我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的時候，她都這樣說。

2

我有點不明白。小姑姑剛來的時候，媽媽說她到我們家來，是要一邊看著弟弟一邊找個對象。因為如果在老家，她就只能找一個老家的男朋友，以后還是生活在老家里。小姑姑的爸爸媽媽，就是我們老家的一對老爺爺老奶奶，拜托爸爸媽媽接了她出來。

現(xiàn)在，她有了一個很喜歡的男朋友，可是并沒有離開我們家，就是要找一個工作嗎？

有時候，正當(dāng)我想著這些，確定小姑姑絕對不會回來了的時候，胡同里就響起了她蹦蹦跳跳走路的聲音，松動的石板在她腳下發(fā)出“吭啪”、“吭啪”的聲音。然后大門一響，我知道，小姑姑回來了，我們可以回屋睡覺了，我也不害怕了。

還有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在床上醒來，睜開眼睛的時候，一下子就看見小姑姑笑瞇瞇的樣子。她正看著我，把一根食指豎在嘴巴前，讓我“保密”。

每次我都被眼前這一張大圓臉嚇一跳，但也因為挨很近的原因，并且因為小姑姑是微笑著的，我覺得小姑姑長得很好看，比遠(yuǎn)看的時候更好看。她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雖然不大，但是很可愛。她的睫毛很長，每一根都往上面卷卷著，顯得很有趣。她的嘴巴最好看了，有點紅，又不是抹上口紅的那種很嚇人的紅，嘴角上有個圓圓的小黑點，也顯得很有趣。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小姑姑長得這么好看，真的應(yīng)該去上班，而不是每天在家看著弟弟，太浪費了。

然后，小姑姑主動扶我起來，給我找衣服、穿襪子、拿鞋子、扎頭繩。其實這些事情平時都是我自己做，我已經(jīng)七歲了，可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這一天，小姑姑對我都會很好，我知道，她昨天肯定回來得非常非常晚。

還有的時候，她很晚很晚還不回來，我也很晚很晚還沒有睡著，并且越來越害怕。終于怕到心跳得很快，就快速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去敲爸爸媽媽的門，讓爸爸帶我去開燈睡覺。每當(dāng)這個時候，第二天早上，媽媽會在端早飯的時候把放碗和筷子的聲音弄得很大，對我和弟弟說話的聲音也很大。爸爸還是和以前一樣，但我聽到他小聲對小姑姑說“晚上回來晚了不安全”之類的話。這一天，小姑姑就不會給我梳頭發(fā)，也不會在我出門的時候在后面喊：“放學(xué)早點回來呀，我和弟弟在胡同口等著你！”

3

這樣過了兩年，有一天，小姑姑真的沒有回來，再沒有回來。她的男朋友也沒有再來，他們的那些朋友也沒有。小姑姑結(jié)婚去了，并不是和她的那個男朋友，而是和一個別人。

小姑姑沒有回來的那一晚，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她的男朋友（后來結(jié)婚的胖胖的那一個）坐到很晚才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那我回去了啊，大哥大嫂你們早點休息！”我“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正好在吃一根香蕉，趕快裝作吃嗆了一樣咳嗽一下，掩飾過去。

都幾點了還說讓我們早點休息？媽媽早就打起呵欠來了。不過，反正大人去別人家做客，總是喜歡說這樣的話。

現(xiàn)在，爸爸就是這樣說的：“又不困，慌什么，再坐會兒。”那個叔叔還是慌慌張張地走了，起身的時候，還碰倒了他用的那個杯子。

外面還下著小雨，爸爸讓小姑姑打傘送一送。小姑姑從我們屋里出來，拿著媽媽新買的一把很漂亮的花傘，快快地走了出去。

外面下著雨，我想小姑姑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來。我還是坐在沙發(fā)上等她，媽媽回屋里哄弟弟睡覺去了。爸爸今天也坐在客廳里了，他在看一本很大、很厚的書，我只認(rèn)識封面上的兩個字：《茶經(jīng)》。不知道爸爸是不是真的能看懂，不過也許很好看，因為爸爸最近總是低著頭，埋在里面一直看。我一點都不害怕，很高興地等著。我突然想起來，小姑姑剛才出門的時候，好像拿了一件什么圓圓的東西，一個包還是什么的。

“是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說出聲來，可爸爸一點沒聽到，他完全把自己埋在書里了。算了，我想，本來我想和爸爸說一聲，但是想想也沒有什么意思，反正小姑姑總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拿進(jìn)來或者拿出去，有時候是大人看的各種各樣的書，有時候是指甲油、頭繩、粉餅什么的。

可是，我們等了很久，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小姑姑還是沒有回來。

外面下著雨，那把很漂亮的花傘并不大，小姑姑不會淋到嗎？

爸爸合上書，又拿了一把傘，出去了。

過了20分鐘，他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個人。

爸爸說：“你先睡吧?！?/p>

4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并沒有看到小姑姑瞇著她那一雙好看的眼睛等我醒來，并沒有她笑瞇瞇地忙著幫我拿衣服、拿鞋子、梳頭發(fā)。小姑姑睡的床的外側(cè)這一邊的被子沒有打開，還是像昨天那樣整齊地疊著。

我爬起來，自己找衣服，看見小姑姑用的那一半柜子里少了一些衣服。剩下的幾件，都疊得比以往整齊。

吃早飯的時候，爸爸對媽媽說要回老家一趟，接姥姥來家里，先代替小姑姑照顧弟弟幾天。媽媽說“好”。就一個“好”字而已，但她的語氣平靜又古怪，好像小姑姑不是去結(jié)婚了，而是被昨天的雨水沖走了一樣。

小姑姑就這樣消失不見了，還有那一把很新很漂亮的花傘。

我一邊吃早飯一邊想起，小姑姑是在弟弟一歲時來我們家的。她初中畢業(yè)就沒有再上學(xué)，又還不到嫁給別人的年齡，所以就來我們家里，一邊看著弟弟一邊等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人。

這是她來的時候，媽媽這樣說的。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結(jié)婚并不是該有就有的事情，并不是長大了然后就結(jié)婚了那么簡單，首先要出現(xiàn)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男人，然后才能兩個人一起去結(jié)婚。這個男人并不會在某一天醒來的時候自然而然就出現(xiàn)了，因為我們不是故事書里的睡美人，會有男的主動來找我們，我們都是普通的女人，要去認(rèn)識一個普通的并沒有來找我們的男人。是的，我一邊吃早飯一邊東想西想的時候，腦子里就出現(xiàn)了“我們”這個詞，而不是“她”。因為我也不是睡美人，我和小姑姑，和每天一起玩兒的嘉嘉和小璐一樣，都是普普通通的人。

我想起小姑姑剛來的時候，天天在家里看電視。一邊看電視一邊看弟弟。媽媽說，像小姑姑這樣天天在家里看電視的，是不會遇到什么人的，應(yīng)該在天氣好的時候抱著弟弟到胡同口逛一逛，這樣就會認(rèn)識別的男的，然后，就可以和其中的一個結(jié)婚了。當(dāng)然，小姑姑還會在逛來逛去的時候認(rèn)識女的，女的就會給她介紹對象，這也是可以結(jié)婚的。

那時小姑姑吃著蘋果，看著媽媽，眼睛里干巴巴的，一點都沒有笑，嘴巴躲在蘋果后面，說了一個“哦”。

那么，小姑姑這樣就是找到了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人了嗎？可是她是怎么分辨這個胖得像個西瓜的人和以前那個瘦得像個黃瓜的人之間的區(qū)別的？為什么和那個突然分手了又和這個要結(jié)婚了？

那時候，看著面前的小姑姑，我突然有點擔(dān)心，擔(dān)心小姑姑在胡同口抱著弟弟晃來晃去的時候，是不是就能遇上可以結(jié)婚的男人？怎么才能知道遇上的哪一個男人是可以結(jié)婚的？我們胡同在城市的邊上，再往西邊就是大片大片的麥地，附近住的人并不多，每天經(jīng)過我們胡同口的人更不多，如果小姑姑抱著弟弟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弟弟都長大了上幼兒園了，還是沒有遇到可以結(jié)婚的人怎么辦？

我還有點擔(dān)心，等我長大到了該結(jié)婚的時候，怎么才會有一個人來跟我結(jié)婚呢？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從小姑姑的事情想到了我自己，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馬上去哄弟弟去了。

5

過了幾天，一天上午，小姑姑回來收拾了剩下的衣服和東西，正式走了。她沒有吃午飯就急匆匆地走了，說是去租房子。那天中午，我邊吃午飯邊哭起來。

我一哭，弟弟就哭起來，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只是被我傳染哭了。我們倆一起哭，媽媽的眼圈也紅了，這是不是很奇怪？因為小姑姑在的時候，媽媽其實總嫌她照顧弟弟不認(rèn)真，并不像是很喜歡她的樣子。爸爸呢，就夾了一塊茄子，停在半空，大聲說：“今天我的茄子燒得不錯吧！”那塊茄子軟軟的，在爸爸筷子頭上晃啊晃啊，他剛說完，就“啪”地一聲摔到桌上。

以前，我和弟弟這時肯定會哈哈大笑，媽媽肯定會說：“你看你，能的吧?！边@一次，我們都沒說話，爸爸找塊抹布，把攤在桌上的茄子擦掉了。

這是不是有點奇怪，小姑姑上午走的時候，我并沒有哭，剛開始吃飯的時候，我也沒有哭，她和我住在一張床上那么久，我都沒有哭。

爸爸媽媽閑聊著小姑姑家的事情，我半懂不懂的事情。我低頭吃著米飯，我們家飯桌上鋪著一張和桌面一樣大的透明軟墊，我坐的位置的墊子下面，壓著小姑姑空閑時給我畫的各種小畫。我低著頭，眼睛總是看到那些畫上，總是想起小姑姑細(xì)長的眉毛和彎彎的眼睛，還有專心畫畫時不由自主撅起來的嘴，突然就哭了起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許并不是因為小姑姑走了。

我突然覺得長大一點都不好玩。

以前，我一直以為長大以后什么都很好，一直希望自己長得快一點?？墒?，看著小姑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快快地走出去，很突然地去租房子、和人家結(jié)婚、生孩子，我覺得長大一點都不好玩。

而我，還是會一天天長大，不管好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