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力坤
一提起野草莓,我就會下意識地咽一口唾沫。野草莓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就會回蕩在我的口舌之間,真切地給我味蕾強烈的刺激,使我禁不住連連咽口水,喚起童年的味道記憶。
遙遠的山村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埋藏在天山深處。四面環(huán)山,綠水繞村,高高的臺地托舉著幾十戶人家,生息在山水的懷抱中。黃山臺子,貼切而富有詩意的名字。那些重重疊疊的山脈,似乎沒有哪座叫黃山,只是繞村而過的那條河叫黃山河,傍水有個牧業(yè)村叫黃山大隊,河流出口處有個煤礦叫大黃山煤礦。黃山、大黃山,我至今鬧不清楚這些地名與大名鼎鼎的安徽黃山有什么瓜葛?然而,黃山臺子絕不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地方,它群山環(huán)抱,幽閉深藏的地形,高敞肥沃,水草豐茂的地貌,緣河依臺密布的數(shù)十公里長的石堆墓、石圈墓,不時出露的石磨盤、紅陶罐、綠銹斑斑的銅錢,處處顯示著這個村莊悠久的人文歷史。盡管名不見經(jīng)傳,但它歷經(jīng)的過往非同一般,有著諸多待解的謎團,充滿了神秘與神奇。
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也是收藏我童年所有記憶的地方。十二年,正好一打,我背負著村莊的山光風物,行走在缺少風景的人生路上。
我的小村莊就是一位王后,她是那樣豐饒安詳,寬厚仁慈,躲在大山深處,盡享陽光雨露,土地富饒,物產(chǎn)豐茂。母親常說:“在山里是餓不死人的?!备侍鸬纳饺?,遍地的野菜,所有山坡都被葳莛的草木覆蓋著,紅嘟嘟的野草莓就掩映在草稞中,閃爍著誘人的身影。只要找到幾顆,就會發(fā)現(xiàn)一片,野草莓是會映的。
撥開厚厚的羽衣草、三芒草或酥油草,野草莓鮮紅的卵球形聚合果掛在長長的莖上。順藤摸瓜,一顆一顆鮮美無比的野草莓即可入筐了。
紅紅的草莓
兒時記憶最深的是草原上一片一片的野草莓。每到初夏,村里的孩子們最向往的就是等待草莓一點點變紅。摘草莓是一項充滿無限樂趣的事兒,找到一顆還想找下一顆,摘完一片又看到不遠處,更茂盛的另一片。樂此不疲,忘了時間,忘了自己,滿眼滿心只有閃爍在草叢中的一顆比一顆紅艷,一顆比一顆透熟,一顆比一顆誘人的心形紅果。直到小筐漲滿溢出,才肯心滿意足地收手。這時日已中天,時值中午,才感兩眼發(fā)直,腰酸腿困,雙手已是“血染的風采”——十指被草莓汁染得找不到本來的肉色。
常常這個時候,才會想起小伙伴,抬頭滿坡尋覓,山上、山下、草叢中、灌木旁,同行的小伙伴們像撒開吃草的羊兒,占領著各自的領地,滿山滿坡星羅棋布。先摘滿筐的,總會驕傲地放聲叫喊:“摘滿了沒有?該吃飯了!”大家才會從摘草莓的“魔杖”中驚醒,三三兩兩聚攏一起。有些手慢的,沒摘夠的,還不放過路經(jīng)看到的草莓,就像沒吃飽的羊羔,邊走邊叼的吃一口路邊的草一樣。
大家總會選個遮陽的大石頭邊或大刺墩下,席地而坐,開始美味午餐。每個人都先從自己的籃子中挑出那些熟透了的草莓放在最上面,一顆一顆摘掉草莓把兒,然后掰開大白饅頭,將挑出的這些汁濃欲滴的草莓排成密密扎扎的隊伍,兩半饃對合,用勁一捏,哇,紅潤酸甜的草莓汁順著指頭流淌,白饅頭暈染的鮮紅流香,我們便大口大口地饕餮鮮美的草莓午餐,饅頭吃完了,還意猶未盡,舔舐著滿手流淌的草莓濃汁。
艷陽高照,山風徐徐,滿眼青翠,滿口留香,山坡上那群幸福的孩子從此后,永遠走不出野草莓的酸甜。
童年的味道
那個下著雷暴雨的夏天,我們剛剛摘滿小筐,準備回家。天空霎間積滿了烏云,轟隆隆的雷聲在云層之上滾動叫喊,哥哥姐姐們催促我們:快跑,回家!要下雨了!我們還沒有爬上坡頂,雷就在頭頂炸響,伴隨著明亮的閃電,傾盆大雨嘩啦啦地倒開了。我們一個個澆的像落湯雞似的,懷中還緊緊抱著草莓籃子。我的布鞋里積滿了雨水,啪踏啪踏地掉,走不快,落在后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瓢潑大雨連成一道道雨幕,雨幕又成了扯天扯地的雨煙,白茫茫的彌漫了整個天地。我們迷路了,站在坡頭辨不清方向。大點的孩子驚慌失措地尋找回家的路。小點的孩子驚恐之極,哭聲一片。小弟不知是冷了還是嚇的,臉色青紫,小筐子都不知扔到哪兒了,兩手袖在袖筒里,像一顆呆呆的土豆,立在隊伍的最后面。那一刻,我驚恐極了,似乎再也找不到家了,被丟在這荒郊野地里凍死、餓死、晚上會被狼吃掉。各種自制的恐懼混合著冰冷急迫的大雨籠罩著我們的身心。
害怕恐懼和不知所措使我們在山坡頂上忽向南走,走一會兒覺得不對,又折返回來向北走。任何一個人的判斷都會使我們改變方向。就這樣,來來回回折騰了很長時間??謶?、寒冷和饑餓,侵略了我們每個孩子的心靈,絕望的情緒就像雨砸在草地上冒出的白煙一樣,很快包圍了我們。大孩子們都哭了起來,我們幾個小的抱成團,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好像世界末日來了一般。
就在這個時候,父親像天神一般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騎在大青馬上,穿著深綠色的雨衣,懷里抱著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棉衣、雨布。他把每個孩子父母的牽掛和愛送到了我們手上,穿在我們身上。我們忽然不害怕了,不哭了,覺得有救了,踏實了。他把我和小弟兩個最小的馱在馬上,其他的孩子抓著他給的長長的馬繩,跟著他的馬,一路走回家。
我鉆在父親的雨衣里,緊緊抱著父親溫暖的后腰,坐在大青馬柔軟溫暖的屁股上,沉浸在黑暗溫熱的幸福中。
那條回家的路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我躲在雨衣隔出的溫暖小世界里,趴在父親的背上睡著了。
那個驕陽似火的夏天,戈壁上的親戚拉著一麻袋西瓜,還有迫不及待來山里度假的孩子來了。帶來了山外的消息和山里吃不到的西瓜、蔬菜。我們?nèi)胰?,準確地說應該是全村人都很高興。大伙兒聚在我們家吃西瓜、聊天。孩子們圍著喜子聽他講戈壁上的故事。他講什么我們都愛聽,并約好明天去摘草莓。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專門給不善走山路的喜子備了一匹馬。母親給我們裝了一個大西瓜,說是中午吃西瓜泡風干饃饃。我們高高興興地出發(fā)了。到了摘草莓的西溝,我們把馬鞍子卸下來,找了一個有平掌子的刺墩邊,把西瓜小心放好,用馬鞍子蓋好,還不放心,又拔了些青草偽裝了前后鞍鞘的漏空處,一點都看不到西瓜了,才用三叉絆拌好馬,把馬趕到溝底,讓它慢慢吃草。我們放心地摘草莓去了。
快中午了,我們的籃子也摘滿了。想起了西瓜,我們以沖鋒的速度沖到藏西瓜的山坡,滿懷著垂涎欲滴的西瓜哈喇子,掀開馬鞍,西瓜安安靜靜地站在草地上,但拿起準備殺時,它則裂開成兩半,瓜瓤沒有了,只剩下兩半空蕩蕩的瓜殼。抬頭發(fā)現(xiàn)對面山坡上,大哥的馬群悠然地吃著草,放馬的大哥靠在馬鞍上,悠閑地晃著二郎腿,笑嘻嘻地望著我們。我們頓然明白了偷瓜賊是誰,餓狼撲食般地沖向大哥所在的山坡。大哥早已做好準備,翻身騎上殘留子馬,向更高的山坡跑去。
那些美麗的夏季,宛如一幅幅童年的畫卷,珍藏在記憶之庫。常常在夢里,不經(jīng)意間飄入耳畔的班得瑞的森林音樂聲里,或是瀏覽的一幀風景圖片里,絲絲縷縷,點點滴滴地滲漏下來,淋濕了我當下的心情。
紅艷、酸甜的野草莓,是一副永不褪色的畫兒,是我一觸即發(fā)的童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