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慧麗 女,現(xiàn)居陜西富平,生于七十年代,業(yè)余寫字,文字散見于《博愛》、《遼河》、《西部作家》、《京民文苑》等刊。
一
我住在三姨家里,每當(dāng)我和后巷子的胖墩打嘴仗,他總罵我“要來的娃”。我回去用三姨的鏡子細(xì)細(xì)地照了照,臉白白的,沒有麻子也沒有疤,我再摸向后腦勺,那里有點(diǎn)凸,我就明白了,肯定是母親嫌我頭不圓,才把我送到三姨這兒的。母親說她從河里撈上來三個(gè)娃,為什么不送姐姐和妹妹,偏偏就送了我?三姨說,誰都沒有我虹兒好看,三姨就喜歡我娃后面這個(gè)疙瘩,將來有靠山哩。
母親隔一段時(shí)間就來看我,還說上學(xué)了就把我接回去。我老大虛九歲都上二年級了。母親說給三姨,三姨回道,太早了,虹兒她姨父十歲才上學(xué),四溝八岔誰有他念得好?靈人快馬天生的;再說了,大一點(diǎn),有了心眼,書不夠念的。母親干干地一笑,九月份吧,再不敢推了。三姨不說話。母親道,娃在你這是享福哩,就怕你勞累……有虹兒占心,日月總好打發(fā)一點(diǎn),只是這娃,和我越隔越遠(yuǎn)了,你看,連我都不叫。
我就不叫,誰讓她把我送人?
每次母親來,三姨總指派我,虹兒,去,給你媽把茶端過去。虹兒,來,和你媽坐坐。
我看也不看那個(gè)我應(yīng)該叫“媽”的人,把“活兒”干完,頭一擰就往外走,三姨,我“踢房子”去了。玩到天黑才回,我知道,這個(gè)時(shí)候家里“客人”肯定走了。
三姨父在城里工作,平日只三姨和我在家,我啥時(shí)候到她家的,我記不得了。三姨說,三歲記事,你來時(shí)還不到三歲哩。
三姨沒有自己的孩子。我有一回聽外婆給母親說,你三妹,人強(qiáng)命不強(qiáng),懷一個(gè),掉一個(gè),造了啥孽啊!我當(dāng)時(shí)剛跨過門檻,準(zhǔn)備到外面去和胖墩他們打沙包,又走進(jìn)來,婆,為啥我三姨不拿笊籬到河里撈去?她倆先是愣住,再看看我,都笑起來了。
停下來,婆指我,就你話多!我話才不多哩,還沒胖墩多哩。
二
姐姐,你吃啥哩?胖墩坐在一邊的小木凳上,看著我,眼睛眨巴著。
我正伏在小方桌上的藍(lán)瓷碗上面,敲敲碗沿,看見了還問,芹菜沫糊。
我當(dāng)你吃涼粉哩,我聽見“呵嚕呵?!钡?。
你才“呵?!绷?,我又不是豬娃,我哪出聲啦?
你就響啦,你吃哩,聽不見,我聽見了。胖墩說著,眼睛饞饞地看我,鼻涕糊住了嘴。
我撂下碗,進(jìn)廚房摸了一角鍋盔,扔給胖墩,啃去吧,別說話啦!胖墩接過去“咔”地咬了一角,鼻涕又下來了。他抓抓胸前的藍(lán)白格子圖案的棉布手帕,在鼻子下面一抹。我想起來了,這還是我三姨給他訂上去的,他常流鼻涕,袖口上油光锃亮的。我三姨說鼻涕多是飯食重,掏了她的帕子給胖墩訂胸前了。我三姨后來跟我三姨父說,老八渾,潤喜瓜,就可憐了娃。
也怪,我三姨叫山嵐,村里人卻叫她“阿慶嫂”;胖墩媽叫潤喜,大家卻叫她“八成”。
三姨常說飯有啥做的,搟杖一撣,兩碗干面;巴掌一拍,一摞子鍋盔。潤喜卻常常為做飯的事挨打,胖墩到飯時(shí)還吃不上飯,老八地里回來,把潤喜壓在灶火前的地上就砸一頓。也不知是哭的還是害眼,潤喜有一雙爛邊子的眼睛。
我到胖墩家去玩,胖墩和他媽睡一間屋。我問你爸哩,胖墩一指,在那邊屋哩,我爸嫌我媽臭,不和她睡。
我有一天穿了雙燈芯絨的新布鞋去找胖墩,胖墩哭了,他把他露出腳趾頭的舊鞋子抬高讓潤喜看,媽,我“大老舅”和“二老舅”都出來了,我也要穿新鞋。潤喜正蹲在灶火前頭揉眼睛,看了一眼胖墩,我娃不哭,過幾天你干媽就給你把新鞋拿來了。胖墩果然不哭了,甕棱一樣的厚嘴唇裂開,笑了,我干媽要來了,哦哦哦,我干媽要來了!原地轉(zhuǎn)著圈子。
三姨卻不讓我去胖墩家,胖墩過來找你玩就行了,你別去他們家。三姨說。我“嗯嗯”地應(yīng)了,該找還找。胖墩和我惹氣的時(shí)候,罵我“要來的娃”。可是,更多的時(shí)候,他是叫我“姐姐”的,他比我小半歲,我愛聽他叫我“姐姐”。
潤喜來找三姨,有她的事,裁剪個(gè)衣服什么的,饃酸了硬了,也問。她蒸的饃不知道怎么老像是鬼捏了,是死疙瘩。三姨父在城里買了毛線,三姨給我織背心,她也羨慕:手底下跟耍魔術(shù)一樣的。她一邊揉爛邊子眼一邊說。
三姨不到胖墩家去,有一回她跟我三姨父說,男人看人只一掃,你看老八,那眼咋就像蜘蛛掛了線,粘到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我聽見了,說,他是看三姨的長辮子哩,三姨的長辮子好看。三姨瞪我一眼,去去去,女孩家家的,別插言。
那時(shí),左鄰右舍的女人要么是齊肩短發(fā),要么頭后面挽個(gè)“泡泡”,我三姨結(jié)一個(gè)烏溜溜的長辮子,從腦后直垂到腰際,走起路來,一蕩一蕩。我有時(shí)在外面玩得高興,回家就往三姨背上一撲,她總喊我,死虹兒,扯疼我辮子了。她的長辮子,害得我親近不得,可她不剪,她笑笑看我一眼,眼睛里湖水蕩漾,一手撫弄著她的辮梢,你三姨父喜歡!
三
三姨父回來的時(shí)候,我一個(gè)人睡;他不在,我就和三姨睡。
我三姨家離我外婆家最近,過一段時(shí)間,外婆就把我接過去玩。這天,三姨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可是,外婆走的時(shí)候,我連著咳嗽了幾聲。三姨說,算了,估摸著虹兒是那半碗刺荊面給頂住了,消消停停呆家里吧。
姨父不在,三姨總說門戶要緊,把大門上的兩道杠子上了,又把頂門杠子也拉過來頂好。不知道過了多久,咳嗽把我弄醒了,總覺得外屋門響,隔一陣響一下,風(fēng)太大了,頂門杠子也不管用?我想叫三姨,可三姨白天在地里挖了半天刺荊,睡得正香,我能聽見她的呼吸,可不敢叫。
嵐嫂,嵐嫂……壓得低低的男人聲音。
誰在外面?我嚇得身子一縮,手伸過去抓三姨,三姨醒了,誰?她“呼”一下坐起身,拉亮了燈,扯過衣服,掩上懷,手指頭飛速地扣著紐扣,還騰出左手來抿了抿兩邊的亂發(fā)。外面卻沒聲音了。
外頭是誰?應(yīng)個(gè)聲呀。三姨清亮亮的聲音。
是我,嘿嘿,我來偷你們家籠里那兩個(gè)白蒸饃了,嘿嘿。
三姨穿好衣服,跳下了炕,哦,聽聲音是老八兄弟呀,別忙,我再給你捎個(gè)好的。
房門“咣當(dāng)”一響,腳步聲向廚房走去,我聽見里頭案板上一陣刀的撞擊聲,案上靠墻并排有三把刀:一把是切菜的;一把是三姨父才買回來讓過節(jié)剁骨頭的;還有一把過年人多時(shí)才用,三姨專門切哨子面的長刀。她常跟我說刀離開廚房,不好!她要干啥?我蒙緊頭,卻把耳朵支棱了起來,聽得三姨向門口走去的腳步聲。
還在嗎?好東西給你捎來了。
嵐嫂,我走了啊,剛才磨完面,想到你這喝口水,走了啊……亂亂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這天晚上,三姨取來的那把砍骨頭的刀沒派上用場,它在我們炕邊靠窗的縫紉機(jī)上閃了一夜的寒光。
你爸是賊,偷饃賊!第二天,我碰見胖墩在場里玩,走過去就喊,誰讓他先前罵我是“要來的娃”。
胖墩嘻嘻地笑了,我囤里麥子比我還高哩,他左手高高舉起,比劃了一下,我爸才不偷哩。
他還不認(rèn),我急了,你爸就是賊,昨天黑來……場邊幾雙眼睛往這瞅。
虹兒,虹兒……我正要說,卻看見三姨從場的另一頭走過來了,笑吟吟地喚我,虹兒,快回,烙餅好了。三姨長辮子搭在胸前,眼睛彎彎的,陽光在她的臉上忽閃忽閃的。三姨走過來抓住我的手就往回走,她的手很熱很熱。
進(jìn)了門,我徑往廚房跑。三姨在后面“咔”地上了門關(guān)子,我心“撲咚撲咚”跳,她白天沒關(guān)過門???卻見她從門背后摸了把笤帚,三腳兩步趕上來,扯住我的手臂直往里間走,一進(jìn)里間屋,她腳往后一蹬,屋門掩上了,她“忽”一下按住我肩頭,你淡話就比屎還多!我只覺得屁股被猛抽了一下,再一下。我用手去摸,這一碰,屁股火辣辣地疼,直疼到了心尖尖上。三姨從沒動(dòng)過我一指頭,今天她打我這么狠?我抽抽搭搭地哭了,我要回家,我要回我親爸親媽的家里去。三姨手里的笤帚掉到了地上……
她蹲下來,手指頭在我左邊眼下一抹,又在右邊眼下一抹,摟住我的頭,也哭了起來,肩膀頭一聳一聳地,長辮子垂到了地上,三姨打你,是讓你長記性哩!你姨父不在,豬呀狗呀的都想拱人,你還在外頭給三姨撒臘八粥。她一哭,我就不敢哭了。
那天晚上,三姨給我說,女孩家家的,一些話就不要聽,聽到也要當(dāng)作沒聽到;再是,說話前頭,把舌頭在嘴里打幾個(gè)轉(zhuǎn)轉(zhuǎn)。
周末,三姨父回來了。
我提著小籠籠,籠絆上插著一把我在地里掐的粉紅的碗碗花。三姨父扛著鋤頭,和我并排往回走著,對面,老八挑著一擔(dān)水過來了,看見三姨父,他放下水擔(dān)子,袖子揩了一下額頭,滿臉堆著笑,哥,啥時(shí)回來的?哥,哥……
我三姨父挺著身子直溜溜地往前走,一聲沒吭,眼梢也沒擺一下。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文雅的三姨父還能走解放軍的步子。三姨從后面跟上來,走過老八水桶邊,“呸”了一口。
四
胖墩被他外公接走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也都上學(xué)去了,比我小幾歲的我不愿和他們玩,我成天跟在三姨屁股后面,嚷嚷著也要上學(xué)。三姨被我吵得沒法,給我用各色花布縫了一個(gè)花不楞登的新書包,說九月份就送我上學(xué)。我背著這個(gè)書包,村東走到村西,滿村子轉(zhuǎn),很多女人看到了,她們走上前來,摸一摸我的新書包,連夸三姨針腳好,心思巧,又摸摸我的額頭,說,虹兒呀,你跌到福窖里了。我興沖沖地回家,把話傳給三姨,三姨在我額頭上一點(diǎn),你呀,見不得米湯起皮。
我和胖墩不能玩了,潤喜卻常來找三姨,以前潤喜說三句,三姨只回一句;可是這一天,她們倆一直在房間嘁嘁促促的。潤喜還邊哭邊罵,那寡婦只要來,他就把我往出攆,兩個(gè)在炕上滾肉蛋哩,連房子門都不關(guān),他就把我不當(dāng)人嘛!我氣不忿,問她,我哪樣不如她?你猜他說啥,潤喜哇哇地嚎了一嗓子,他說我一臉瓷肉,要形沒形,要樣沒樣,連那貨的小腳趾頭都比不上。那貨有啥好?兩片屁股圓鼓隆咚的,肉彈彈的一對奶子甩得鼓槌一樣,要是擂到男人臉上,不打暈了才怪……
三姨眼風(fēng)略向上一抬,女人就得凈凈扮扮、端端正正的,那寡婦……旁人早看出來了;你呀,就是個(gè)瓷貨(傻、呆之意),干哥干妹子,通奸一輩子,你還夸娃他干媽幫你多少忙哩。這不,客打主臉啦……過來!我看見三姨扯過潤喜的衫子,在她耳邊哈氣,潤喜的頭雞啄米似的點(diǎn)著。
我在窗底下一個(gè)人踢毽子,聽她們一遞一聲說得熱鬧,我就不踢了,從窗子外面往里瞅??墒怯袔拙湮衣牪欢?,又不敢問,我想起了屁股上挨的那一記。三姨后來說,她那一笤帚把我打靈醒了,說我一下子懂事了。其實(shí),不懂的還是不懂,我壓著。我記著三姨的話“有些話聽到了也要當(dāng)沒聽到”。
這天中午,很熱,三姨不讓我出去玩,說我玩瘋了就忘了回家喝水,小心嗓子疼,哄著我在炕上睡覺。我睡不著,瞇瞇著眼裝睡。
賊來啦,賊來啦,家里東西偷完啦!賊來啦!后巷子傳來一陣撕破喉嚨的尖叫。
三姨“噔”地震了一下,看見我眼睛睜開,她的手伸過來接著拍打我,只拍了兩下,就起身下炕,到后院去了。
我也溜下炕,準(zhǔn)備從前門逃走,卻險(xiǎn)些被人撞倒,潤喜沖進(jìn)來了,懷里還卷著一大包東西,三姨聞聲從后院也出來了。潤喜慌慌張張地說,衣服鞋子我都卷來了,房子門鎖啦,大門大張著,熟他們的皮。
你咋老實(shí)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狗男女的衣服,找個(gè)地方撂了就行了,咳,你!
咋辦哩?潤喜抱著衣服,急得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
扔后院去,先別出來!三姨手一揚(yáng),快步走向大門。
我沖到后院去看,潤喜揭開菜窖,把那包東西撂下去了。她剛撂下去,又“呀”了一聲,喊我,虹兒,來,你腰身軟活,給嬸把那雙方口布鞋撈上來。我不想撈,心里卻好奇里面到底有啥,就跳下去翻,我看見了一雙繡花鞋,女人的紅腰帶和男人的舊背心……
我把鞋遞給她,她一邊摔打上面的土,一邊自語,衣服是那貨置辦的,不可惜,鞋子還是嬸子一針一線納的呢。
我瞅了個(gè)空子,跑出來了,胖墩家門口擠滿了人,窗子也被人弄開了,有人在打呼哨,窗子前凈是人頭,還有人從門縫往里看……大人的墻把我擋嚴(yán)實(shí)了,我什么也看不見,覺得無趣,就走開了。
后來潤喜給三姨說,那貨裹著床單子跑了,還是光腳片。三姨說,男人跳過墻給人夸,女人跳過墻嘴皮夾,看她還有臉再來?這下,安安生生過你的日子吧。
我想問“跳墻”是不是“跳高”,我沒敢問。那個(gè)菜窖也被三姨鏟了些土埋了,三姨還連說晦氣,又罵潤喜,讓她扔茅坑里,咋就聽不來話,真是,稀泥糊不上墻。
天熱起來的時(shí)候,胖墩有天跟我說,他干媽嫁到北溝里去啦,他都想他干媽了。胖墩的干媽不來了,我卻常聽見后巷子傳來潤喜狼嚎一樣的哭聲。再見潤喜,爛邊子眼更嚴(yán)重了。她來找我三姨,我三姨愛搭不理的,有一天我三姨像是被她說煩了,把手里正繡著的鞋墊往邊上一撂,這多年,一塊石頭捂在心口也早捂熱了,現(xiàn)今,肉中刺我也給你挑了,人家咋對你還熱不起來,一口熱乎飯都吃不到嘴里,成天就知道東家出西家入,男人心里能有你?
那天下午我經(jīng)過村里的大槐樹下,聽得老八的聲音,我家那二百五婆娘壓根就沒那心眼,肯定后面有挑簽子的。
有一天我從早上到天黑找了胖墩三次,都沒見他,第二天下午他來找我了,說他爸帶他偷偷去他干媽的老家了。她干媽嫁給了一個(gè)老漢,那老漢愛喝酒,喝醉了就用酒瓶子砸她干媽,還讓他干媽給他背上焊個(gè)指頭戳不爛的鐵烏龜……
我干媽瘦了,她一見我爸就哭,我爸哭,我也哭。姐姐,為啥老漢要焊鐵烏龜?
我想起了三姨父曾說過的“烏龜長壽”的話,就說,那老漢是想活大年紀(jì)哩!
五
這年六月,田里金黃一片,三姨急得嘴上起了燎泡,緊挨著老八家的一畝坡坡地里的麥都熟透了,還不能收。老八家的麥地緊靠西邊路,他家收割了,開了路,我們的架子車才能往出運(yùn)麥。三姨去地里察看了幾次,說胖墩家的麥也熟了,胖墩再來家,就讓他給他爸捎話,先把路割出來。胖墩回來后半天三姨問不響,后來他艱難得跟吐金豆子似的,我爸說,麥……沒熟,咋能……割,我要再問,他就……打我。
三姨父正在一邊收拾鐮刀,停住了,看來我得去見見他。
上門三分低,你是人前走的人,咋能舍臉給他下話?我去。三姨解下圍裙,撣了撣褲腿,風(fēng)一樣出了門。半壺水沒燒開的功夫,又回來了,臉色烏青。
扦梆梆(啄木鳥)死在五黃六月,渾身稀軟,就嘴硬。他不答應(yīng)咋的,一會(huì)我就出去把麥擼倒!
三姨父森下臉,人家地里的,別動(dòng)!咱們,用脊梁扛它一條路。
三姨看了看三姨父,他臉黑,眼睛大,臉色一變,像我在秦腔戲臺(tái)上見過的“包公”。三姨這次居然什么也沒說,又出去了。
三姨進(jìn)門的時(shí)候,后面跟著一個(gè)瘦瘦的、手持鐮刀的男人,我聽她給三姨父說,路上攔了一個(gè)后山下來的麥客,價(jià)錢都說好了。那天中午,三姨烙了油餅,攤了煎餅,三姨父吃完后幫著鄰居家碾場去了。那人說要到地里去看看,三姨提著電壺,我的小籠籠里放著茶葉桶和一盒招待麥客的寶成煙,到地里后,那人轉(zhuǎn)著看了看,嫌麥子長得莽實(shí),又聽三姨說還要一捆一捆抱出去裝車,就給三姨說,這錢我不掙了。
三姨長辮子一甩,男人家,一口唾沫一個(gè)坑,兄弟,你吐出來的能拾進(jìn)去?
我就說說,嫂子還當(dāng)真了?
那人說著腰身下彎,左腿斜伸在左前方,右腿蹬后,一手?jǐn)n過麥子,揮起鐮刀,耳聽得“唰唰唰……”幾聲,他屁股后面就有了兩捆。三姨說,果然是把式。兄弟,壺里有水,煙啦、茶葉桶邊上放著,渴了自己倒。就收拾了一下,我看她要回去,也要跟去。
當(dāng)三姨拉著架子車,帶著我和三姨父再趕到地里時(shí),我們那塊地里人影也沒有,還是那兩捆麥,互相作著伴。
三姨說,估摸跑不了多遠(yuǎn),我騎車子攆去!幾步跑到地邊,手搭涼蓬往遠(yuǎn)處路上瞧。
算了吧,出門人也不容易,侍弄咱一畝的時(shí)間,夠割人家川里三畝的。
三姨父開了腔。
三姨父和三姨割麥都很快,地里一垛一垛地堆著。割了一半的時(shí)候,胖墩來了,胖墩說他也能割,要過三姨的鐮刀,呼呼地往前趕了一截。三姨說,到底是男娃,比虹兒強(qiáng)。
第二天下午,麥子割完了,開始往外運(yùn)麥,三姨父和三姨背大捆,胖墩背較大的捆,我背最小的捆,一條線走在路邊邊上,眼睛還要顧腳下,若不小心,就會(huì)摔到埝畔下邊去。把麥子背到路上的架子車旁,三姨父接住,一捆一捆架到車上去,麥子捆好后,他拉著車子,三姨和我們在后面推。疙瘩路左一晃,右一晃,下一個(gè)大坡的時(shí)候,三姨銳聲喊起來,小心,斜了,斜了!喊聲還沒停,車子就翻倒了。
我和胖墩都呆住了,三姨父從車子轅邊冒出頭的時(shí)候,頭上全是麥秸,臉很黑很黑。三姨說,娃沒眼色,只管朝上放,胖墩的垛子大,虹兒的垛子小,一邊高,一邊低,你又沒壓實(shí),肯定要翻。三姨說著把長辮子在腦后挽了幾挽,給三姨父說,按住轅,我上去,就跳上了架子車。三姨讓我們把地上的麥子都往車上重新抱,她接過去把麥穗向著里邊,左邊一壓,右邊一壓,邊裝邊用腳一處一處踩實(shí),還說茬一定要對齊,才壓得住。她在上面不停聲地指揮著我們,左邊,胖墩;虹兒,右邊低了,快抱!三姨穿的水紅的確良衫子,脊背上濕了一大片;煙灰色褲子,也被汗水打得溻在了腿上;腳脖處都是麥茬兒的劃痕……
費(fèi)了半天勁,才把架子車重新裝好,她喊三姨父,撂繩!三姨父應(yīng)了一聲,逮住繩子往上一掄,繩頭卻抽在了三姨父自己的臉上,他捂住臉,頭垂了下去,半天不動(dòng)。三姨失了聲,打了眼睛么?不要緊吧?三姨父終于出了聲,嵐,跟我走吧,這地,咱不種了。
六
七月底,父母來接我,說,回去收收心就該上學(xué)了。我抓住門框,抵死不肯出三姨家的門。三姨伏下身子,悄聲對我說,不是說好了么?放假三姨就去接你,三姨老了還要靠我虹兒養(yǎng)活哩。
我上學(xué)不久,三姨就被三姨父接到城里去了。老八撇下了潤喜,跟著寡婦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