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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鎮(zhèn)藝人軼事

      2014-08-16 06:49:44馬衛(wèi)巍
      星火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仙草梨花

      □馬衛(wèi)巍

      1

      啪!驚堂木一響,咱言歸正傳!話說,保定仁宗坐汴梁,君正臣賢民安康,可恨西夏發(fā)兵到,中原遍地冒火光!……

      老漢俺今年九十有二,耳不聾眼也不花,說起話來聲若洪鐘。各位看官可能問了,這么大歲數(shù),咋還身穿長袍馬褂手拿折扇驚堂木,站在臺上說個沒完?您別著急,聽俺慢慢道來。說書的全憑一張嘴,拉車的全憑兩條腿,當官的不用大印到頭來直后悔,誰讓咱指著這張嘴吃飯來著?

      您別笑俺嘴貧,想當年俺學說書的時候,也是個毛頭小子靦腆得很。一句話能夠憋出三個響屁來,土坷垃掉進井里半天聽不到動靜,真是愁死個人。俺家里窮,兄弟姊妹八個,加上俺父母兩人,十張嘴成了填不滿的無底洞。任憑家大業(yè)大,到頭來也落得山窮水盡無米做炊。俺爹曾和俺說:要能喝上三盅老酒吃上一頓大肉,這輩子也算沒有白活??上?,俺爹的這個簡單愿望至死沒有實現(xiàn),日本鬼子進了中原,梨花鎮(zhèn)成了戰(zhàn)略要地,就連他老人家的墳還在一顆炸彈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尸骨也蕩然無存。

      那時候村里有娶媳婦的、生孩子的、燒香還愿的、大病初愈的等等,都會從快要見底的糧囤里舀出三斗粗糧,掏出幾個銅子兒請位說書先生說上三天的《呼家將》《楊家將》《三國演義》……

      俺爹看著膝下八張嗷嗷待哺的小嘴巴兒,像是蓄謀已久似的狠狠拍了拍大腿,一口氣賣了兩個妹妹換了米錢,把兩個哥哥攆到和尚廟里省了穿衣吃飯,又讓俺學了說書,這才把余下的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送進了學堂。俺知道,俺爹讓俺學習說書有兩個原因,一是他老人家實在是沒辦法養(yǎng)活這么多人了,學一門糊口的本領至少餓不死;二是他老人家喜歡聽書,盡管他也是木頭樁子一個,但聽起書來聚精會神一絲不茍,是個地道的書迷。

      陽信縣的說書名家是城南八里莊的王大嘴,他早些年下過濟南,闖過關(guān)東,見多識廣藝高膽大。聽人說,他給韓復榘說過書,給閻錫山講過笑話,還給張作霖約過八字,滿肚子油鹽醬醋,出口就能成文。王大嘴說起書來如同燒餅卷大蔥嘎嘣脆,氣息長嗓門大,有點口無遮攔但又時時離不開個理兒。

      俺爹讓俺拜他為師。

      說起拜師這件事,俺爹太過自信。王大嘴終身未娶,是個資深的老光棍,又沒有近一點的親戚,收個徒弟養(yǎng)老送終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誰知,當俺爺倆冒著鵝毛大雪,踏著一路白光走了二十里路到王大嘴的門前說明來意時,人家竟然說了兩個字:不收!

      這可把俺爹急壞了,站在門前求情說好話,人家王大嘴就是不開口。過了一會,王大嘴把一壺老酒燙熱,把一盤花生米炒熟,竟然獨自小酌起來。俺爹還在那里耍貧,可俺的口水早就砸到腳面子上了。王大嘴說了一輩子書,開口答應個事兒竟然這么難。他對俺爹說:大兄弟,不是我不收徒弟,不是我不愿意把肚子里的這些雞零狗碎傳下去,我也有我的苦衷?,F(xiàn)如今遍地鬧革命,槍子滿天飛,老百姓吃了這頓沒下頓,誰的日子也不好過。你說,我收個徒弟容易,可這世道要真想混口飯吃又有多難?我不收徒弟是一張嘴,收了徒弟就成了兩張嘴了!兩張嘴吃飯穿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兒。

      俺爹沒想到王大嘴不收徒弟竟有這么大的道理,一時間也愣在那兒。王大嘴咬了一枚花生米,嘎嘣嘎嘣冒著香味兒,香味兒不一會便順著門縫飄了出來。俺爹使勁咽了兩口唾沫,咕咚咕咚的像是往水井里扔了兩塊半頭磚。他老人家咬了咬牙搓了搓手,猛地抬起腳把俺踹在雪地里。俺爹說:王老先生,這個徒弟您不收便罷,反正他活著早晚得餓死,晚死不如早死,早死還能早投胎。今兒個俺就當著您的面把他打死吧,省得俺看見他鬧心!俺爹說著,果真動起手來,他左一腳右一腳,踹得俺嗷嗷直叫。三九里的天,天寒地凍,雪似鵝毛,俺爹越踹越起勁,俺的哀嚎也越來越小。王大嘴終于忍不住了,他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推門拉住俺爹。王大嘴嘆著氣說:罷了罷了,看在你這個份兒上,這個徒弟我收下就是。

      俺爹高興得一蹦三尺高,他摁著俺的頭說:兒啊,還不快給師傅磕頭!俺咣咣磕了三個響頭,從此踏進曲藝這行,學起了說書。

      其實,俺師傅王大嘴收下俺之后,后悔得不得了。說書人憑的是一張嘴,但俺就是不會說話,也不喜歡說話。俺爹走后,王大嘴把盤子里剩下的三枚花生米賞給了俺。老頭子點起一鍋煙袋,瞇著眼抽了半天。他一袋煙抽完,在炕沿上磕凈了煙灰,像遛鳥一般說了段順口溜:

      大宋皇帝坐九州,

      天下太平瓜果熟。

      燭紅搖影臣欺主,

      人心好比無賴猴。

      ……

      師傅讓俺復述一遍,可俺就是說不上來,站在他跟前憋得像一只氣蛤蟆,嗓子眼里冒著火苗。王大嘴用煙袋鍋子敲打著俺的頭,氣鼓鼓地說道:天啊!我王大嘴竟然收了一個啞巴!

      各位看官莫笑,師傅說這話也就是一句氣話,不能當真。他老人家有的是法兒讓俺張嘴。說起張嘴,俺遭的罪受的苦簡直沒法說啦。偌大的陽信縣梨花鎮(zhèn),有尚家班唱京劇的,有溫家唱西河大鼓的,他們都指著曲藝這行吃飯,可受的罪比俺要少得多。

      說起陽信縣的這些曲藝行,不得不撇開俺的苦難史,放下這個小段,書起另一章回。陽信縣雖小卻是藏龍臥虎之地,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俺入行的第一天,師傅就教了俺這么兩句。他用熱得發(fā)燙的煙袋鍋指著俺的鼻梁骨,幽幽地說道:小子,這兩句話你可要記牢了,嚼在嘴里爛在心頭,一生也別忘。

      是的,俺一生也沒忘。

      2

      陽信本沒有京劇班,只有幾家草臺子呂劇班。呂劇班從黃河以南的博興傳過來,土腔土調(diào),土得掉渣。但這種土味兒老百姓喜歡,唱腔里盡是方言土語,詼諧幽默,哪家添了喜事,便會請這些草臺班子唱兩天戲,惠及鄉(xiāng)鄰。那些老太太們早早搬了馬扎板凳,坐在一旁跟著戲里的人物歡笑哭泣長吁短嘆。呂劇在陽信扎了根,誰都會哼哼兩口。

      京劇講究京腔京韻,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這行兒的規(guī)矩多似牛毛。陽信離著北京六百里路程,到天津也需走上兩天兩夜,正宗的京劇傳不過來,也就很少有人學、有人聽。

      陽信沒有京劇,并不代表鄰縣沒有京劇。順著陽信縣城梨花鎮(zhèn)一直向北走二十多里,是海豐縣,這個縣城有家京劇班。他們行當齊全,能夠一口氣演二十天的連臺本戲,有時還到北京、天津約幾位三流角兒唱幾場大戲,以壯聲威。俺沒學說書的時候和俺爹到過海豐趕會,曾目睹過這個班唱戲。當時演出的劇目俺忘記了,好像是一出老爺戲。鑼鼓敲得震天響,臺上的人員急急如風,馬童一口氣翻了二十幾個跟斗,大氣不喘一口。關(guān)老爺胯下的赤兔馬飛騰跳躍,手里青龍偃月刀開天辟地,自有一股威武之氣震懾臺前。俺爹一輩子愁眉苦臉,看了這場戲,竟然有些回味似的說:真他娘的過癮!臺下叫好聲喊成一片,震耳欲聾。

      海豐的這個京劇班主要以演出武戲見長,《挑滑車》《小商河》《八大錘》《大鬧天宮》《八仙過?!返取T谶@家京劇戲班里,有一位陽信人,姓尚名玉明,善演老爺戲,嗓子若鐘,藝名“活關(guān)羽”,據(jù)說九歲唱紅,是有名的角兒。尚玉明四十多歲,登臺演出《走麥城》《灞橋挑袍》《古城會》等戲,紅極一時。

      尚玉明唱了半輩子戲卻未娶妻,同俺師傅王大嘴一樣,是方圓百十里有名的老光棍。在俺們這里,單身男人不叫光棍,叫油條杠子。至于為什么把單身男人叫個這么難聽的代號,誰也說不清楚。老油條杠子尚玉明雖是單身,卻養(yǎng)了一身怪脾氣。他清早起來,不喝米粥、不吃饅頭,而是溫上二兩梨花酒,透過寬廣如大道的嗓子眼,咕咚咕咚咽下去。他的嗓子像一條小河,河水里浪花滾滾,一路酒香。戲班里的人在練身段、吊嗓子,刀槍棍棒斧鉞鉤叉,上下翻滾令人眼花繚亂。尚玉明踢踢腿扭扭腰,一口氣打上五六十個旋子,氣不長出面不改色。

      有年紀小的學徒屁顛顛地跑過來,手里端著早已泡好的茉莉花茶,手中還拎著幾根炸得脆黃的油條,點頭哈腰地奉給尚玉明。尚玉明也不推辭,張開后槽牙,甩開腮幫子,一陣狼吞虎咽。待茶水喝干了油條吃完了,打上一個響亮的飽嗝后,尚玉明才會卯足精氣神高吼一聲:小兔崽子們,操練起來?。?/p>

      戲班里的那些毛頭小子得到命令,呼啦一下圍了過來,各自拉開陣勢,等候尚玉明教練技藝。不說別的,單說尚玉明一口氣能打四五十個飛腳旋子,就把這些愣頭青們給鎮(zhèn)住了。要想學好戲,老師是關(guān)鍵。

      尚玉明并不著急,看著這些稚氣未脫奶味兒未落的孩子,他呲牙笑了,他心里想:他奶奶個嘴的,要想跟我學戲,先要耐住性子!尚玉明坐在早已備好的太師椅上,打起精神放開喉嚨,說話的語調(diào)像念白又似唱。多年戲曲行的磨練,使他說話都帶著京劇味兒:

      小子們,咱們這行不比別的行當,咱憑的是本事吃飯,靠的是藝術(shù)之功。想當年老子學戲時,不說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單說練功鞋都跑爛了一百單八雙……

      老油條桿子尚玉明不學說書算白瞎這么個人了。反正只要讓他閑下來,一肚子詞像滔滔黃河之水,奔流到口不復回。從前三皇說到后五帝,從關(guān)老爺過五關(guān)斬六將千里走單騎說到李自成逼著崇禎皇帝用褲腰帶上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說上一個半時辰,他才算過足了嘴癮。

      戲班里也有資格同他一般的,聽完他這些話,總會站在院子里跺腳高罵:尚玉明你個老油條杠子,放著學生不教,光在那兒胡扯!

      尚玉明也不生氣,呼啦起身,亮開功架,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教授起來。別看他說起話來毫無正經(jīng)沒有章法,教起戲來卻嚴厲極了。這人個頭大、氣力足,手中拎著一把木頭刀片子,在小兔崽子們之間來回穿梭。他的兩只眼睛如電,像一只盛氣凌人的老鷹,眼神里凈是犀利之光。哪個小兔崽子走了神,亂了路數(shù),尚玉明的刀片子刷地飛下來,或打在屁股蛋子上,或打在大腿胳膊上,“啪”的一聲肉響,打得那個瓷實。小兔崽子疼得呲牙咧嘴,一身冷汗流下來濕透衣襟,趕緊挺腰收腹提臀,再也不敢懈怠。

      九歲紅的刀片子又準又穩(wěn),朝小兔崽子飛過去的時候,他連眼皮都懶得抬起來,鼻子里輕蔑地哼一聲,算是給了你提醒。刀片子想打哪就打哪,不偏不倚。他下手雖然不重,卻足夠人疼上三天,其中滋味并不好受。有時候心情好,尚玉明一個飛刀過去,聽到那聲敦實的肉響之后會大聲訓斥:關(guān)老爺是什么人?他老人家斬顏良誅文丑,過五關(guān)斬六將,灞橋挑袍單刀赴會,憑的是一股精氣神。你們耍的這哪是關(guān)云長背刀,分明是孫猴子偷桃!娃兒們,你們把眼瞪圓了,腰板挺直了,精神頭攢足了,看看我給你們演示一番!

      尚玉明話畢,猛地一扭臉,整個人仿佛借了關(guān)老爺?shù)幕陜阂话?,整個人即刻沉穩(wěn)起來。老油條杠子九歲紅尚玉明雖然沒帶三尺長的髯口,沒穿綠色大龍蟒袍,沒拿八十一斤重的青龍偃月寶刀,沒騎千里追風赤兔寶馬,依舊把關(guān)老爺演得活靈活現(xiàn),如同真神下凡。他的臉色由黑變白,由白變紅,紅彤彤好似喝了二斤梨花老酒。原來,尚玉明之所以取得“九歲紅”這個藝名雅稱,是因他有個絕活,那就是飾演關(guān)云長的時候不用勾臉不用化妝,一口氣血涌上來便如關(guān)神仙在世,光彩照人。當年尚玉明三年學徒出科后曾到天津衛(wèi)演出過,當時他勾好了臥蠶眉描好了丹鳳眼,點上了關(guān)老爺臉上觸目驚心的大痦子,卻沒用暗紅油彩在臉上打底,整張臉還是原來的本色。鑼鼓一響,人馬亮相,臺下觀眾便喝了一聲倒頭彩。但尚玉明不急不躁,拉好功架猛地一轉(zhuǎn)身,來了一個關(guān)老爺勒馬立刀,捋著美髯涌上了那口氣血。臺下觀眾看著這位關(guān)老爺?shù)哪樕兗t,好像爐底的火炭一般,叫好聲一浪高似一浪。據(jù)說,尚玉明的這招絕活還上了報紙,被大肆宣傳了一番。

      各位看官,俺就是個說書的命,說來說去,好像有點扯遠了。只見尚玉明他拉開架子,舉手投足之間盡是威武之色,盡是人生百態(tài)。關(guān)老爺?shù)囊鈿怙L發(fā),關(guān)老爺?shù)奈涔ιw世,關(guān)老爺?shù)哪耗隃嫔?,都在這張通紅如火的臉上表現(xiàn)出來。當然,真正飾演關(guān)老爺?shù)臅r候,尚玉明并不是每次都會使用這個絕技,一口氣血憋在心里涌在臉上,還要連舞帶唱起霸趟馬,他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天天這么演。說不定哪天心情舒暢,票也賣得滿座,尚玉明才會露上這么一手。

      小兔崽子們看得目瞪口呆,滿臉羨慕。誰要是練就這個本領,一輩子吃喝無憂。尚玉明退了血色,恢復常態(tài),他哈哈大笑三聲,有些自豪地說道:娃兒們,趕快練將起來!要想成角兒,不吃苦哪行!想當年老子學戲的時候,不說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單說練功鞋都跑爛了一百單八雙……

      各位看官聽聽,尚玉明又給繞回去了!

      九歲紅尚玉明之所以成為一位遠近聞名的老油條杠子,不是沒有原因的。俺曾到海豐縣說過書,那是一家大戶,三進院落曲徑通幽,院內(nèi)奇珍異草鳥語花香。俺在這家說了一個月的《呼家將》,聽到了不少關(guān)于尚玉明的奇聞異事。當然,那時候尚玉明已經(jīng)回到陽信,自己創(chuàng)立了京劇班社,領著一群小兔崽子們跑江湖混飯吃了。

      尚玉明有個相好的,這個相好的是他領回來的一個女人。女子不是本地人,是他在天津演出時帶回來的,聽口音像是河北邯鄲人。人們都不知道女人的真名叫啥,只知道她的藝名叫小仙草,唱的是老生。女老生在戲曲行里喚作坤生,嗓子寬廣,韻味獨特。那年頭女人唱戲的少,坤生更是少見,當然,只要嗓子好做派足,坤生更容易出名。各位看官不知道小仙草,肯定知道孟小冬。孟小冬就是紅遍大江南北的女老生。小仙草剛在天津衛(wèi)嶄露頭角,也能獨自挑梁演出一些骨子老戲,若不是尚玉明的出現(xiàn),這位小仙草有可能成為孟小冬第二。

      小仙草是大家閨秀,據(jù)說他的爺爺曾在前清皇宮里當過大臣,位高權(quán)重。老頭告老還鄉(xiāng)之后,著書立說廣開學館,也算蔭及鄉(xiāng)里做了件好事。老頭死后,家業(yè)傳到小仙草父親手里,這個人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偌大的家業(yè)很快被揮霍一空。到了最后,一家人實在沒法活了,只好一口氣賣了五個孩子。

      不用我說各位看官也能猜到,這位小仙草便是五個孩子中的其一。家族還未敗落之時,小仙草的父親時常請戲班來家里唱堂會,生旦凈末丑輪番上陣,整個院落里就會響起鑼鼓絲竹、西皮二黃。其實,小仙草的父親并不怎么喜歡看戲,他喜歡戲班里演穆桂英、梁紅玉、玉堂春、劉蘭芝的小春寶。小春寶是個男旦,長得十分俊俏,只要上了妝活脫脫一位女貂蟬。幾出戲唱罷,小仙草的父親就用銀子把小春寶砸到自己的臥室里。兩桿煙槍訴衷腸,一張?zhí)创捕却合?,快活似神仙?/p>

      小仙草卻不喜歡看小春寶的戲,這個人太過做作,演出來的人物有些媚,媚得令人發(fā)慌。那些被父親請來看戲的老男人們看見小春寶上了臺,個個眼神迷離,一副貪婪無賴相,恨不能即刻把小春寶摟在懷中,一口吞在肚子里。小仙草喜歡看老生戲,特別喜歡關(guān)公戲,威風凜凜氣宇軒昂,有股浩然正氣。戲班散了戲,小仙草喜歡跟在飾演老生戲的演員后邊問長問短,倒也學了幾句。有次戲班里的一位老胡琴看她可愛,便摸著她的頭說:孩子,來兩口?小仙草不假思索張口說道:來兩口就來兩口!

      老胡琴定好了調(diào)門,小仙草亮開了嗓子:

      我正在城樓觀山吶景,

      耳聽得城下亂吶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各位看官莫笑,給大家說書講故事,需要聲情并茂把場景還原,所以,小仙草當年如何開蒙唱戲,俺也就依樣葫蘆畫瓢。俺唱得跑調(diào)走音,是因為俺歲數(shù)大了嘴巴里透風冒氣,可年歲尚幼稚氣未脫的小仙草唱出來,卻把老胡琴驚得呆在那里。

      孩子,你是唱戲的奇才!老胡琴嘖嘖稱贊,戲班里的人也豎起了大拇指。

      小仙草羞澀地一笑,拉著老胡琴的手道:沒事的時候,您就教教我吧,日后我跟著您唱戲去!

      老胡琴有些驚慌,連忙收了胡琴。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個千金小姐,我是個下九流的臭戲子,咱不是一路人。

      小仙草本是一句玩笑話,不想幾年后成了真。當父親在她頭上插了草,領到市面上去賣的時候,那位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的老胡琴認出了她??粗p眼含淚滿臉凄慘之情、卻又無時無刻透露著一股倔強的小仙草,老胡琴哆哆嗦嗦地扔下了三塊銀元。

      小仙草跟在老胡琴身后慢慢地走著,頭也不回,自始至終沒看手中緊握三塊銀元的父親一眼,決然地向著離家的另一個方向走去。小仙草抬起頭,看著這位慈祥的老胡琴說:爹啊,這下您該真的教我唱戲了吧。

      老胡琴也有些感慨,他的步履有些踉蹌,滿眼盡是世態(tài)炎涼。他拍著小仙草的頭自言自語道:教!為啥不教?咱唱戲的咋啦,唱戲的就不是人?依我看,咱唱戲的才是真正的人!爹要好好教你,讓你成角兒,讓你紅透天津衛(wèi)!

      老胡琴教得認真,小仙草學得扎實,唱念做打,樣樣在行。幾年后,老胡琴患病去世,小仙草戴了三年重孝,算是還了老人的養(yǎng)育教導之情。孝滿之后,小仙草也長得亭亭玉立含苞待放,她跟班唱戲慢慢挑了大梁,名氣漸長。

      人怕出名豬怕壯,萬事皆是此理兒。天津衛(wèi)的一些名流望族開始關(guān)注小仙草,開始包場捧人,開始邀請她唱堂會,也開始邀請她上床。但小仙草雖然學了唱戲,成為遠近聞名的“臭戲子”,但畢竟在大戶人家長大,受過詩書禮儀的熏陶,懂得禮義廉恥,每一次那些花花公子、權(quán)勢老爺賊溜溜的目光在自己的胸脯上掃來掃去時,她都會視而不見,甚至刻意躲避。戲曲行是個雜貨鋪,人多嘴雜,什么樣的鳥都有,小仙草只要卸了妝扮,即刻吩咐包車返回住所,惹不起,咱還躲不起?

      但有些人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有次天津城的一位警察局長宴請小仙草,滿桌山珍海味,杯杯上等女兒紅,作陪的皆是威震一方的浪蕩公子。小仙草推脫不過,有人敬酒都會輕微地抿抿嘴唇。別人喝三杯,小仙草勉強喝一杯。任憑她有再大的海量也架不住這些人輪番上陣,最后,她醉眼迷離,沉醉不醒。這位警察局長笑嘻嘻地站起來,先讓眾人喝著,抱起小仙草進了內(nèi)間。當他整理著衣服腿肚子轉(zhuǎn)筋走出來的時候,嘴里還不干凈:呸,不就是個臭戲子么,在老子面前裝什么清高!老子肯玩你,是你八輩子積德!

      在座的浪蕩公子看著局長滿足的神情,趁著酒勁說:您老快活了,總不能讓兄弟干耗著吧,要不,兄弟們也嘗嘗滋味?

      局長大方地擺了擺手:去吧,去吧,都去吧!讓她知道咱們弟兄可都不是吃素的!你們往死里給我整!

      要不是尚玉明來津演出,小仙草早就跳樓自殺了。自那次之后,她不怎么登臺唱戲,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待在家里以淚洗面,或者無休止地用涼水洗澡,把自己洗得通身冰涼,像一團冰。當她病懨懨地觀看尚玉明的演出時,竟然一下子興奮起來。尚玉明的演出風格自成一路,有點野,但野得純正。他使用的青龍偃月刀刀柄和刀頭一般長,一揮一舞盡是刀光劍影,威猛之氣震懾整個舞臺。尚玉明這天演出的是《走麥城》,關(guān)老爺?shù)纳ぷ由n涼悲愴,英雄暮年人生如夢,場面令人唏噓落淚。

      《走麥城》演罷,小仙草哭得一塌糊涂,她徹底迷上了尚玉明,確切地說,徹底迷上了尚玉明飾演的關(guān)云長。她徑直來到后臺,有眼尖的認出,忙向尚玉明介紹:尚老板,天津衛(wèi)的紅角兒小仙草探望您來啦!

      尚玉明來不及洗臉,連忙躬身施禮:久仰小仙草大名,今尚玉明初來乍到,還請您高抬貴手,多多提攜。

      那年代,出門演戲賺錢不容易,說不定得罪了哪尊神仙,道上的規(guī)矩多著呢,所以尚玉明以禮相待。小仙草看著摘去髯口的大紅臉兒,一字一句地說道:尚老板,你什么時候走?我跟你一起回家!

      尚玉明愣在那兒,半天沒緩過神來。

      各位看官,俺雖然說古論今一輩子了,可講一個女人只看了一回戲就和男主角私奔的故事,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墒篱g一些事情往往這樣,你越想不到的、越認為不可能的卻恰恰發(fā)生了,還一發(fā)不可收拾。

      尚玉明回到海豐縣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個轟動并不是因為他在天津一炮打響,而是領回了一位俏麗佳人、一位當紅的名角兒。那時候,尚玉明四十來歲,小仙草二十出頭,尚玉明能當小仙草的干爹。兩人如膠似漆形影不離,一時間成為海豐矚目的人物。

      小仙草在海豐縣的打炮戲是 《文昭關(guān)》,“一輪明月照窗前”從她的嗓子眼里冒出來,簡直賽過云遮月。她接連唱了半個月的大戲,紅透了小小的海豐縣城。半個陽信縣城的人都跑去看她的戲,聽上了癮,還會哼哼兩句。就連梨花鎮(zhèn)東南村剃頭的袁老三,每天挑著剃頭擔子來回跑三十多里路程,在場子外一邊給人剃頭,一邊蹭著不花錢的戲,整個人活得有滋有味起來。

      尚玉明深深愛著小仙草,他捧著她的臉,親著她的眼,簡直想一口把人給吃了。尚玉明說:我是上輩子積來的大德,這輩子托關(guān)老爺?shù)拇蟾?,才會遇見你、得到你?/p>

      小仙草倚在尚玉明寬闊的胸膛里,把整張臉都埋了進去。她摩挲著尚玉明棱角分明的臉頰,一行清流滾落下來。尚玉明,我下半生就交給你了!姑娘我雖是個戲子,但心里明亮得很,窗明幾凈潔白無暇呢!

      吧嗒!尚玉明掉進蜜罐里了。

      但尚玉明突如其來的愛情在海豐縣并未獲得長久。那年頭天南海北鬧革命,整個中國動蕩不安,海豐縣也扯起了一桿大旗,駐扎了一批軍馬。為首的是河南人,姓劉,具體姓名老頭我記不住了。這個人長著一張驢臉,兩撇八字胡子,滿臉大大小小的肉疙瘩,人送綽號劉麻子軍長。這個劉麻子從河南一路打過來,看中了海豐縣靠山環(huán)海是塊風水寶地,便占山為王,將部隊駐扎此處。

      劉麻子平日喜歡騎著高頭大馬滿縣城胡溜達,有時候還帶一隊騎兵跑到碣石山中打獵。這個人的脾氣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見大街上有要飯的,就叫警衛(wèi)賞幾個銅板,滿口河南話像機關(guān)槍般竄出來:咦,這人還怪可憐哩!我劉麻子在海豐駐軍,不出三年,就會讓全縣人民都過上好日子。他娘的,要不是眼下各個部隊瞎雞巴鬧騰,老子也不會背井離鄉(xiāng)闖蕩天下!

      碰上哪天脾氣不好,誰要是不長眼擋了劉麻子的道,他會立刻拉下驢臉,高聲罵道:你個龜孫兒,成心和我過不去不是?來人,將這龜孫推下去重打八十大棍,讓他狗日的長長記性!說著,涌上一隊大兵將人推下去噼里啪啦一通亂打。各位看官,八十大棍可不是鬧著玩的,俺說書中的英雄好漢,犯了律條也就四十棍而已。往往八十棍打不到四十,人的屁股已經(jīng)成了肉醬,人也斷氣多時。

      劉麻子在海豐的口碑并不好,可謂談劉色變,哪家的孩子哭鬧不停,只要大人報上李麻子的威名,立刻止住哭聲,抽抽搭搭的把眼淚憋在心里。

      劉麻子除了騎著高頭大馬滿大街亂跑,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唱戲。劉麻子平時喜歡唱河南墜子,喝酒喝高興了就會哼哼兩句,哼來哼去哼到興頭上,馬上吩咐手下打掃庭院,召集部隊里那些會拉弦的、會打鼓的圍在一起,然后扯起嗓子唱起戲來。別看他平日槍不離手、酒不離口,但真正唱起河南墜子來,卻是扮的旦角。只見他放下盒子槍扯起花手絹,一聲顫巍巍的娘啊,便是叫了板開了戲,一時間琴響鼓響掌聲不斷,弄得偌大的軍營里熱鬧非凡。

      劉麻子唱得再好,也就軍營里的這些大兵們捧場,放眼整個海豐縣城,大家知道的還是七歲紅和小仙草。大門大戶開堂會,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請劉麻子軍長唱段河南墜子,卻能輕而易舉地請到尚玉明和小仙草唱一出《單刀赴會》《捉放曹》。

      軍營這么大,但真正唱戲的人并不多。這些大兵們除了摟槍栓扔炸彈燒殺搶掠吃喝嫖賭,別的事情一概不會。有人即便會唱兩口,但真正懂戲的也就少之又少了。劉麻子愛唱戲還愛說戲,說戲里的人物故事劇情唱腔,說戲里的人情冷暖因果報應。說戲容易知音難覓,劉麻子為此愁得呲牙咧嘴牙花子腫起老高。軍營里有好事者獻上一策:海豐有對唱京劇的夫妻曾紅透天津衛(wèi),是有名的京劇角兒,您老喜歡唱戲聽戲說戲,不妨請他們來軍營里唱天大戲。劉麻子心想,自己雖然喜歡河南墜子不喜歡京劇,但戲中的道理卻是一樣的。他一拍巴掌喝道:高搭戲臺,請尚老板唱戲去!

      劉麻子軍長下了請?zhí)?,尚玉明和小仙草自然不敢怠慢,整個戲班也都緊張起來。劉麻子的威名他們曉得,開心了打賞生氣了打人,那張臉如同六月里的天說變就變,鬧不好,這一唱能把命唱進去。

      尚玉明和小仙草精心挑選了兩出戲,一出是《古城會》,一出是《烏盆記》,兩個人各自拿手。班里的人各就各位全神貫注,一定要用百分之百的氣力把戲配好。劉麻子搭建的戲臺倒也有些氣勢,尚玉明這次沒勾臉,上臺亮相之后把氣血涌在臉上,如同關(guān)老爺在世。小仙草哀婉綿長的唱腔在軍營里跌宕起伏,令人耳目一新。劉麻子聽得如醉如癡好不愜意,兩出戲唱完后,他一拍大腿道:他娘個龜孫,這兩出戲還怪好聽哩!軍營里殺雞宰羊,老子要與尚老板夫婦談戲悟道!

      劉麻子是在和尚玉明夫婦高燒紅燭夜談戲文時看上小仙草的。起初,尚玉明還沒看出門道,便甩開了腮幫子從古至今侃侃而談起來。尚玉明京戲唱得好,肚子里有東西,說起戲來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把劉麻子說得一愣一愣的。有時候,小仙草會慢慢地給尚玉明補充兩句,恰到好處,句句說到點子上。說來說去,尚玉明看出了端倪,這個劉麻子明著聽戲談理,暗地眼珠子直往小仙草的胸脯上鉆。那雙賊溜溜的眼睛放著光芒,像六月里天上的閃電。

      尚玉明和小仙草拿著劉麻子賞下的銀錢回到家,各自驚出一身冷汗。小仙草更是說:這個劉麻子不是啥好鳥,一雙眼睛像刀子,扎得人渾身不自在。尚玉明恨恨道:他的鳥眼直往你身上鉆,你能自在嗎?兩人歸來時,劉麻子曾發(fā)話:三天后再到軍營唱戲聊天,到時候會派專車接送。劉麻子還說,尚老板若是忙,可讓小仙草一人前來,把酒言歡乃人生雅事。

      雅事個屁!尚玉明吐了口唾沫,咬著牙道:這戲咱不能唱,唱來唱去唱到他劉麻子口袋里去了。小仙草摟著尚玉明說:你說不唱我就不唱,我聽你的。尚玉明低頭想了想說:要不咱離開劇團,回我老家去吧。陽信和無棣離得雖近,但也駐扎著部隊,各自看守著各自的地盤,量他劉麻子也不敢興師動眾去陽信抓人。小仙草撫摸著尚玉明的胸膛,點頭道:莫說回你老家,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隨你去。尚玉明托起小仙草溫潤如玉的臉頰,兩行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是沒到情不得已處。尚玉明把小仙草摟在懷里,像摟著一塊玉,像抱著一條魚。

      兩個人商量已定,連夜打點行囊辭別劇團一路南下。尚玉明雇了一輛騾馬車,兩匹棗紅色的騾子打著響鼻出了海豐,三袋煙工夫便進了陽信縣。這時候正是初春四月,點點繁星墜在頭頂,月色似水照在腳下,小仙草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梨園竟似茫茫大雪,暗香浮動,滿眼潔白,春風吹來人欲醉,好一派梨園夜景。小仙草輕輕說道:梨園,梨園,我們唱戲的若真如梨花這般,便成仙了。尚玉明笑道:這就是陽信梨花鎮(zhèn),梨園一個挨著一個,一望無際壯觀得很!日后,咱就在這里廣納學徒弟子,挑班唱戲,樂享天年!

      兩人進了梨花鎮(zhèn)住了一宿,天一亮又繼續(xù)西奔,如此攢行三十里,到了尚玉明老家。老宅尚在,院子里一株百年梨樹花開正濃,只是院落里茅草叢生,院墻有的地方坍塌橫亙,一片蒼涼。兩人打掃了一個上午,鏟除野草,又用清水蓋去飛揚的塵土,也算初具規(guī)模、耳目一新。鄰居們見油條杠子尚玉明領回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嬌娘,紛紛跑過來噓寒問暖,有的人也插手幫忙買米買面,置辦日常所需,老院子也算重新煥發(fā)生機。

      晚飯時候,尚玉明撿起地面上掉落的梨花花瓣用清水洗凈,炒了一盤梨花雞蛋,又打來當?shù)刈葬劦睦婊ň?,兩口子相依小酌??粗橆a由白轉(zhuǎn)紅的小仙草,看著月色里熠熠生輝的滿樹梨花,尚玉明涌上一句戲詞:俺尚某孤苦伶仃漂泊半世,不想也有今日爾!小仙草借著酒勁,一只手端著酒杯,一只手扶著尚玉明滾燙的腮幫子,也回了一句戲詞:如此,奴家敬夫君一杯!……

      一陣風吹來,梨花紛紛而落,兩個人都醉了。

      說書說到這里,按說也該告一段落,但俺氣力尚存、意猶未盡,也就把故事說完整了,給各位看官一個交代。第二年梨花飄香時,小仙草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給尚家續(xù)了煙火。這時候,尚玉明已經(jīng)開科授徒,挑班唱戲,他從煙臺、淄博等地邀來一些好角兒,在周圍各縣唱戲。據(jù)人們講,尚玉明也曾領班到濟南演出,轟動一時。

      尚家兩個兒子,皆由尚玉明和小仙草帶著開蒙學戲。學戲前,尚玉明穩(wěn)穩(wěn)地坐在太師椅上,梨花酒喝罷,大碗茶喝完,瞇著眼睛看著遮住院子的老梨樹,甩開了腮幫子從前三皇后五帝開始,滔滔不絕如黃河之水。小仙草坐在一邊癡迷地聽著,這一聽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之后已是紅旗遍地滿天紅星,尚玉明因給劉麻子唱過戲,被扣上了現(xiàn)行反革命的帽子。這時候的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頭了,但身體硬朗、氣度尚在,放開喉嚨一喊,震得房梁上撲簌簌直掉灰塵。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尚玉明當年再風光、再厲害,到了這個年頭也成了秋后霜打的茄子。天大的本事咽到肚子里,各般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好在尚玉明是樂觀的,批斗回來,看著小仙草早已做好的寡淡的飯菜,看著兩個懵懵懂懂的兒子,他竟咧開嘴笑了:這算球!當年老子唱戲的時候什么場面沒見過!我唱了一輩子關(guān)老爺,有他老人家佑著,一定會雨過天晴重見天日的!尚玉明這番話算是自我解嘲,也算是勸慰小仙草母子莫要擔心。

      尚玉明之所以看得透想得開,是因為家里還供著關(guān)老爺神像,每天晨起被批斗前,他定會沐手凈面一絲不茍地上香磕頭。有了關(guān)老爺,他的心里就有底。

      批斗尚玉明的隊伍里,也有幾位曾跟著他學戲挨過刀片子的學生。這幾位看尚玉明精神抖擻不屑一顧的樣子,恨得牙根子都冒酸水,便率人抄了他的家打碎了關(guān)老爺塑像,還搜出了演戲的道具服裝。一個學生指著尚玉明說:尚玉明,別以為你唱了關(guān)老二就真成了關(guān)老二,你這是封建迷信頑固不化!你不是想唱戲嗎,今天就讓你唱個夠!

      人們便押著尚玉明穿上關(guān)老爺?shù)那帻堯?,手持青龍偃月大刀,還蘸著各種顏色的油彩想往臉上抹,想把器宇軒昂的關(guān)老爺化裝成雕梁的小丑。尚玉明渾身發(fā)抖,他指著那幾位學生大聲喝道:老子唱了一輩子戲,也該謝幕啦!你們不用動手動腳,穿衣扮相的事兒我自己能來!

      人們被尚玉明鎮(zhèn)住了,看他自己行動。尚玉明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戲服,像是撫摸著帶雨的梨花,那些細密的針線,如同躍動的金龍紛紛揚揚飛向天際。小仙草撥開人群闖進來,她像往常一樣給尚玉明扮戲,給他穿衣、給他穿靴、給他勒頭。尚玉明攥著小仙草的手輕輕說道:這些年委屈你了。小仙草含著淚說:說這干啥,跟著你一生足矣。

      尚玉明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圍成一圈密密麻麻的人頭,如同當年在天津衛(wèi)唱紅的那一刻。他朗聲說:娃兒們,你可知道尚某為何落下九歲紅的雅號?你們看好了,待某唱呃——來!尚玉明的臉色慢慢涌上一抹紅色,這抹紅色越來越深,整張臉像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尚玉明亮開功架,似天神下凡。他把青龍偃月刀背在身后,捋著三尺髯口,高聲道:某去也!

      言畢,尚玉明再沒有說話。時隔多年,由他擺出的關(guān)老爺?shù)臉藴氏襁€深深地印在眾人腦海里。

      尚玉明死后,小仙草帶著兩個兒子南下在上海落了腳。據(jù)說兩個孩子都隨了她的姓,由她挑班演戲??h里有人到上海采辦出發(fā),回來后曾言:家傳就是家傳,人家的關(guān)老爺不用扮裝,一口氣血涌到臉上,如真神下凡。咱們這兒的幾位口口聲聲說是七歲紅的徒弟,放他娘的狗臭屁!他們連皮毛都沒學到手!

      各位看官,小仙草和他的兩個兒子到底唱沒唱戲?即便唱戲,還有無尚玉明當年的風采?這俺就不得而知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往事如過眼云煙,一去不回。

      說書人憑的是一張嘴,說的是一段往事兒,事到此處,便就此打住。

      3

      俺說了一輩子書,只說不唱,不是不想唱,是壓根兒不會唱。就我這嗓子,要是站在這里張嘴一唱,各位看官準得吐了不可。俺是五音不全,五律不準,好好的曲兒到俺嘴里,準給糟蹋得一文不值。人家唱戲要錢,老漢我唱戲要命。呵呵,話說得有點過,但卻是這么個理兒。要說陽信縣,會唱的多了去了,但能通過兩片兒嘴唇唱出家長里短唱出世態(tài)炎涼、唱出人生百態(tài)唱出風光無限來的,西河大鼓溫紅英算是一位。

      溫紅英本來不姓溫,也不是陽信人,她的老家在河北省慶云縣。慶云縣大多唱河北梆子,這種地方戲高亢激昂,似行云流水,真假嗓相結(jié)合,別有一番情趣。

      溫紅英知道自己是慶云縣人,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翠兒”,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爹娘是誰。從她模糊的記憶中,她知道自己被爹娘賣給了一個叫做“麻子壁虎”的人,換了三個銀元。她在“麻子壁虎”手里待了不到一年,又被賣給了一位在梆子劇團中拉板胡的老藝人。老藝人早年喪偶,膝下無子,本想讓她學習河北梆子,也算后繼有人,續(xù)一續(xù)香火。但翠兒不喜歡河北梆子,她在后臺看人們忙活著化妝,把好好地一張臉勾成大鬼小鬼、黑白無常,哇的一下子哭了。

      老藝人調(diào)教了兩年,每天帶著她進出劇團,并且隨團演出,但翠兒對梆子戲沒有絲毫興趣。這時候的翠兒已經(jīng)六歲了,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她不喜歡河北梆子,卻對西河大鼓感興趣。老藝人在臺上伴奏,她就從后臺偷偷跑到外面,聽“撂地”的西河大鼓藝人演出。

      如此又過了一年,翠兒能唱一些西河大鼓小段,有板有眼有滋有味。老藝人年歲漸長,翠兒又只能吃飯不能賺錢,也就狠了狠心,又將她轉(zhuǎn)手賣給了一對前來“跑碼頭”撂地的西河大鼓夫婦。

      這對夫婦是天津人,男的姓溫,女的跟丈夫的姓,人們叫她溫氏。他們屬于大城市里見過大世面的,可惜年歲大了些膝下又沒有子女,氣力嗓子都有些不濟了,不能在茶館里面唱段子,只好四處流浪圖個溫飽。老兩口見了翠兒自然十分歡喜,捧在手中怕嚇著含在嘴里怕化了,視為掌上明珠,還給她起了個名兒叫溫紅英??筛F苦人家的孩子,再怎么金貴也是土坷垃一塊。翠兒知曉自己的身世,也想趁著老兩口不備一走了之,可世間之大茫茫人海,哪里有自己的落腳之地?即便自己跑了,也許會被別人逮住又賣給別人。別人待自己好壞不知道,但姓溫的老兩口待自己卻很好,有吃有喝有穿有戴,舍不得打也舍不得罵。按正說,買了這么大歲數(shù)的一個女兒,老兩口應該有個防備。因為翠兒將近十歲了,心里也有了算計。但他們似乎根本沒這個心思,任憑翠兒自己亂跑。有幾次翠兒玩得入迷,回家后天色已黑,老兩口也不埋怨,而是從裹了一層層的棉布兜里掏出一個熱乎乎的烤地瓜或熱饅頭遞過來,讓翠兒好生感動,便打心底掐滅了逃跑的念頭。

      翠兒長到十二歲,溫氏身體不好犯了老病,不能上臺了。一家人三張嘴等著溫老頭一個人唱大鼓賺錢。可這時溫老漢也已經(jīng)近七十歲,即便唱得口干舌燥也賺不了多少錢。一天天下來,眼看口中斷炊,一家人就要挨餓。這時溫紅英站出來,要跟老爹爹一起唱大鼓。

      溫紅英這么一說,讓溫老漢吃了一驚。孩子,西河大鼓雖比不得京戲、梆子講究,可一轍三轉(zhuǎn)卻也艱難非常,你從沒有登過臺,行嗎?

      溫老漢知道她喜歡唱大鼓,可老兩口忙著掙錢,從未下功夫教她。這種東西需要口傳心授,一板一眼也得有講頭,唱不好不說,讓人砸了飯碗可就得不償失了。

      溫紅英笑笑說:爹呀,俺打小喜歡聽西河大鼓,每天進出各個茶樓場子,聽得耳朵里都起了繭子。整部的大書我也能唱幾出,精彩的小段張口就來。

      溫紅英說罷,從包袱里取出三弦遞給溫老漢。

      她說:我就知道您老不信,要不您現(xiàn)彈一曲,我唱上一段。您老若是覺得我唱得還行,明天咱就掛出牌子,正式唱戲。若是不行,咱另想辦法另謀打算,總不能一家人眼睜睜餓死此地吧!

      溫老漢接過三弦,定了調(diào)門,婉轉(zhuǎn)的琴聲響了起來。溫紅英張嘴便唱,那些詞曲從她嘴里蹦出來,如同砂鍋里的豆子,噼里啪啦帶著清脆的聲響。

      一曲唱罷,溫老漢夫婦渾濁的雙眼里滾出一行行淚花。這閨女不唱便罷,一唱驚人。溫老太太顫巍巍地拉住閨女的手,嘆著氣說:孩子,娘本不想讓你唱什么大鼓,娘只想把你養(yǎng)大找個好人家,咱畢竟是下九流,讓人瞧不起……

      聽到這,溫紅英眼淚也流了下來。怪不得老兩口知道自己喜歡西河大鼓卻從未下功夫教授,原來這里面還有更深層的意思??扇艘坏┍频椒萆狭?,又有什么事情做不來呢?各位看官,說到這兒,俺也想起當年學說書張不開嘴的事兒來。師傅想著法兒逼俺,這么一逼,竟然練成了一副鐵嘴鋼牙,倒也名傳八方。當然,這是后話,咱繼續(xù)說這溫紅英。

      第二天,溫紅英讓溫老漢寫了牌子,先從經(jīng)典的小段唱起,然后獨自領銜演出《薛家將》《楊家將》《平貴征西》等大部書。溫紅英初出茅廬,人長得俊俏嗓子也亮,一句句婉轉(zhuǎn)的詞曲從喉嚨里吐出來,像云彩里來回穿梭的云燕兒,余音繞梁令人回味。一時間各個茶館爭相來聘,溫紅英身價倍增,擺脫了挨餓受窮的日子。

      如此過了幾年,溫紅英已長成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在圈子里名氣倍增。她從河北唱到北平,北平城鬧革命,三天兩頭換總統(tǒng),人們都革命罷工了,她又從北平唱到天津衛(wèi)。行里有話,北平學藝天津紅。只要在天津衛(wèi)唱紅,你的名聲在整個天下也就紅了。但溫紅英在天津衛(wèi)的茶館里掛牌也不那么順利。

      曲藝這行有欺生的行規(guī)。溫紅英在河北慶云唱得再紅、唱得再好,也不過是個小地方而已。一個從小地方走出來的西河大鼓演員,能有多大的分量,又有多大的能耐?茶館老板佝僂著近九十度的煙槍腰,陰陽怪氣地說道:咱這是茶館,來的八方客齊聚天下財,您在這兒演出可以,但要扣發(fā)一個月的包銀。您什么時候叫座了,咱什么時候結(jié)賬。溫紅英一笑,沒和這位老板搭話??蠢习宓臉幼樱瑨陙淼腻X不是扔到窯子鋪里就是扔到煙槍館中了。與這種人談市論價,溫紅英還覺得掉價兒。

      溫紅英如此走了四五家,都沒有人把她當回事。但這個丫頭自小受苦受氣慣了,別人越瞧不起自己,自己卻正來勁兒。溫紅英走到第八家茶館的時候,天色已黑,人們已經(jīng)陸續(xù)入館喝茶。碰巧,今天的一位西河大鼓演員得病不能演出,老板正愁得齜牙花子。溫紅英說明來意,老板顧不得多想,先讓她救了這場再說。溫紅英也不推辭,喝了幾口水潤了喉嚨,簡單地化了妝,然后款款登臺。溫紅英在這個叫聚和茶館的小舞臺上驚艷登場,她口若櫻桃氣若幽蘭口吐芬芳,聲音像那高空中的云雀兒,把臺下眾多茶客的心都給吊起來了。

      幾個小段唱罷,溫紅英在一片叫好中下了臺。茶館老板眉開眼笑,整張臉都擰成了一截嘎嘣脆的大麻花。他哈哈笑著說:錢不是問題,只要您能來,我先付您一個月包銀。溫紅英卻推辭道:老板抬愛也是小女子的福分,但無功不受祿,一個月的包銀也算不少,但我也不能這么拿了。這樣吧,只要您老覺得合適,我先在這兒唱一個月,包銀一天一拿。

      老板拍手道:就這么定了。

      溫紅英的西河大鼓,帶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加上她根據(jù)自己的嗓音特點進行了大膽改革,觀眾聽得稀奇、聽得入迷,茶館人滿為患,收入頗豐,她也漸漸在天津衛(wèi)紅了起來。

      聚和茶館的老板姓張,張老板膝下有一個兒子名叫張文豐。張文豐讀了幾年私塾,孫中山鬧革命后進了學校,現(xiàn)已大學畢業(yè)。張文豐不抽不賭不逛窯子,每天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兒寫文章。

      說到寫文章這事兒,老漢俺覺得挺玄乎的。張文豐的文章俺沒讀過,即便拿來報紙,俺也不認得字兒。不過,俺聽說他的文章妙筆生花,好得很。

      張文豐的時評寫得好,在天津衛(wèi)的圈子里是出了名的。據(jù)說他的文筆犀利,褒貶時事,影響甚廣。他不僅寫時評,還兼職寫文藝評論。張文豐平日很少回家,即便回了家也是吃點飯匆匆便走。這天他回來之后正趕上溫紅英上臺,兩三句唱罷,小張便邁不動腳步了。原來,張文豐對曲藝十分挑剔,對發(fā)聲吐字要求嚴格,只要不入耳的他一概不聽。對于出名的藝人,哪怕再小的錯誤,也會寫文章進行糾正。據(jù)說,他還給“金嗓歌王”駱玉笙寫過批評文章呢。

      溫小姐,你的嗓音很特別,脆而輕巧,亮而不溫,詞句也經(jīng)過推敲,我一定要為你寫幾篇文章。張文豐見了溫紅英興奮地說道。

      溫紅英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個賣藝吃飯的,哪敢煩勞張先生費神。您往好處寫是抬舉我,往壞處寫是砸我的飯碗,張先生,你可要筆下留人吶!

      張文豐愣了一愣,隨即笑道:哪里哪里,溫小姐的藝術(shù)爐火純青,乃天籟之音,我豈敢胡亂為之?文章我一定寫好,您靜候佳音就是。張文豐一副謙謙君子之風,倒也讓溫紅英刮目相看。他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晚寫了一篇評論,名為《西河大鼓冒新聲 溫紅英唱紅天津衛(wèi)》,題目有點大,但在那個年頭,兵荒馬亂天下不安,寫得再大吹得再高,也不過紙片兒砸在水面上,鬧不出多大動靜來。

      文章出來之后,天津衛(wèi)有頭有臉的人們便都知道了溫紅英這個人,不僅人長得漂亮,唱得也十分動聽。第二天傍晚,老張老板茶樓的雅間就被人整個包了下來,天津衛(wèi)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在眾人護衛(wèi)下,專門奔著溫紅英而來。老張老板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但這個真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老頭往返于各個包廂,倒茶點煙,忙得不亦樂乎,渾身大汗淋漓,整張臉興奮得像熟透了的紫茄子。

      溫紅英上了臺,每唱一句必定一團叫好聲。她唱了一百單八句,臺下喊了一百單八句好,拍了一百單八回巴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更是拿錢賞了一百單八次。老張老板的聚合茶樓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今天時來運轉(zhuǎn)一炮打紅。茶樓雖小,卻因有了溫紅英而名聲大噪。茶樓出了名,溫紅英出了名,老張老板僅僅高興了幾天,又愁了起來?;镉媯儾唤猓械谋銌枺豪蠣斪?,溫老板唱紅了天津衛(wèi),咱的茶樓也日日客滿,雖說這掙錢不嫌多,可您也不至于每天愁眉苦臉打不起精神來呀?

      老張老板齜了齜牙花子,吐出一口帶有血跡的口水道:你們懂個屁!現(xiàn)在雖然客滿賺錢,可眼見得溫老板越來越紅,名氣也越來越大,我怕咱的廟小,容不下這尊活菩薩。哪天溫老板一走,一家人還不得喝西北風?

      伙計們咂摸咂摸嘴巴子,也覺得老張老板說的在理,全都沉默了。老張老板拍了拍手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只要溫老板一天不走,她就是咱們茶樓的財神爺。你們都給我機靈點,誰要是得罪了她,那就對不住了,你媽的立刻卷鋪蓋走人!

      張文豐見文章起了效果,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半個月竟寫了七篇關(guān)于溫紅英的文章。他拿著一摞報紙讓溫紅英指教,甚是謙虛。

      溫紅英翻了幾頁,便笑著說道:若論唱曲我是內(nèi)行,若論詩詞歌賦,張先生乃是行家。這些文章雖好,可我卻一竅不通。

      張文豐也笑道:這也沒什么,只要能把溫小姐的藝術(shù)傳播出去,文豐愿盡綿薄之力。

      張文豐的家境雖較為殷實,但他不嫖不抽潔身自好,倒有些君子之風。曲藝行里的女子他見得多接觸得也多,都有自己的算盤,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曾采訪過多個曲藝演員,這些女子大多被人包養(yǎng),進出于煙館歌巷,應酬于燈紅酒綠之中。有的女子暗送秋波甚至自動投懷送抱,皆被他婉拒了。曲藝行雖小,卻是個大世界大染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清白跳進來走一遭,再想清白跳出去,除非菩薩轉(zhuǎn)世。溫紅英不染凡塵,不卑不亢,倒讓他刮目相看,心底生出些敬佩來。

      諸位看官,老漢我說了一輩子書,說了江湖豪俠也說了才子佳人,說了紅顏禍水也說了巾幗英雄。人與人之間,總是要講感情的。溫紅英和張文豐處了一段時間,彼此有意。老張老板看在心里,喜憂參半。喜的是張文豐留下了一位財神爺,從此茶館財源滾滾,憂的是兒子娶個曲藝演員,并不怎么風光。戲子戲子,畢竟是下九流,祖宗若是有靈也覺得有些晦氣。但張文豐的脾氣秉性老張是知道的,不到黃河心不死,即便到了黃河,也真會跳進去。

      老張老板思來想去,算是默許。

      曲藝行里的辛酸,不是老漢俺一句話兩句話能夠說清楚的。這年天津衛(wèi)鬧罷工鬧革命,工人學生紛紛走上街頭示威游行。張文豐身在報館心在街頭,他筆下激揚文字指點江山,一篇篇長篇闊論猶如泉涌。文章寫得是妙筆生花慷慨激昂。有的人讀了振奮,似乎要撥開云霧重建曙光,有的人讀了則觸目驚心,似乎三九天掉進冰窟窿寒氣襲人。就在張文豐一口氣寫了十五篇文章之后,一副鐵鏈將其拷了起來,押進了局子。局子里人滿為患,大都是些識文斷字有頭有臉的文化人。張文豐進來之后,先是一通嚴刑拷打,然后往人犯中一扔任其自生自滅。鐵門咣當一聲,這些人便與世隔絕了。

      老張老板慌了神,老兩口在家哭哭啼啼不知所措。溫紅英此時卻出奇地冷靜。她讓人摘了牌子,渾身上下精心收拾了一番,然后出相入將奔走于各個名門望族之間。溫紅英唱戲憑的是嘴,救人憑的是腿,戲詞里有的是道理,再說她看張文豐的文章多了,自然曉得治世救國的理論。

      這時候的溫紅英,已經(jīng)不是當年只憑藝術(shù)混飯吃的溫紅英了。天津衛(wèi)哪個不知道她的名聲?于是,士子文人、名伶大腕紛紛寫信給當局,要求釋放關(guān)押的文化名流。

      還別說,當局真的慌了神。逮一個兩個文化人倒不至于驚動社會各界的力量,但一下子逮了這么多,又有像張文豐這樣的文化名人,社會的壓力便陡增了幾分。迫于無奈之下,當局經(jīng)過慎重考慮,這些人加以嚴教之后無罪釋放。

      張文豐出獄后,自然知曉這是溫紅英的功勞,激動得竟然不知道說什么是好。堂堂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有時還不如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張文豐輕輕地將溫紅英摟在懷里,看那云卷云舒朝花夕拾,竟覺得似神仙一般。這段時間,兩個人卿卿我我,談詩論畫、說藝談文,甚是悠然。

      男女那點事,老漢我不便多講。兩個人處得久了,自然是干柴烈火如膠似漆。三個月之后,溫紅英有了身孕,張文豐則重新調(diào)回報館。

      時局平靜了一段時間,但平靜的背后指不定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等著到來。工人們無心工作,學生們無心讀書,社會上一片死氣沉沉?;氐綀箴^后,張文豐起初看看稿件,編發(fā)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時評,可這文字就像蟲子,憋在心里會逐漸長大蠢蠢欲動。張文豐覺得心里癢癢,手里癢癢,又見各行業(yè)的萎靡之氣,便打開了心中的閘口,文字如汪洋般滾滾而來。

      溫紅英讀了文章,有些心驚害怕,勸道:文豐,咱吃了一回文章的虧,你也受了一回文章的罪,現(xiàn)如今又寫這些亂世文字,怕是再度招來災禍。

      張文豐扶了扶眼睛,又捋了捋溫紅英額前的發(fā)絲,笑道:大丈夫生于世,不能救民于水火,又怎么能茍活呢?這些文字雖然不能令人振聾發(fā)聵,卻也是我的一腔肺腑之言,我想好了,即便日后拋頭顱灑熱血也絕不后悔!

      溫紅英的雙眼之中漸漸涌起團團濃霧,她將張文豐攬在胸前,讓他聽著她溫潤的心跳??扇f一你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們未出世的孩子該怎么辦?

      張文豐愣了愣,他抬起頭看著嬌弱的未婚妻,看著曾經(jīng)救他于囹圄的剛烈女子,重重的嘆息了一聲:紅英,我真的很難選擇,真的,請給我時間好嗎?

      溫紅英嘆了口氣,又笑道:不管怎樣,我都會支持你的。

      燭光下,兩人的身影在微風中搖曳著。

      溫紅英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張文豐倒在了從報館回家的路上。那天下著蒙蒙細雨,夜色深沉,路上行人稀少。張文豐夾著一摞剛剛寫成的文稿,準備回家后稍作修改便可登報。在冗長的胡同中,他像一株松樹般沉穩(wěn),步履鏗鏘從不回頭。他的身影被昏黃的燈光拉長,堅毅而又剛強。在幾聲尖銳的槍聲過后,他轟然倒地,那些凌亂的紙張在秋雨中飛揚,像一只只迎風起舞的蝴蝶。

      溫紅英得到消息時,正在給張文豐熨燙西服。那是他最愛穿的一件白色西服,一塵不染,如同一張白紙。她緩緩地放下熨斗,兩行眼淚早已灑落胸前。張文豐的臉頰毫無血色,身上的衣物已被鮮血染紅。溫紅英慢慢地給他換了衣服,把那件白色西服穿了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給他擦臉,清洗頭發(fā)。她甚至感到,張文豐會慢慢睜開眼,把她摟在懷里,然后輕輕地說:不要害怕,我還在。

      在眾人忙著收拾后事的時候,溫紅英已經(jīng)尋來張文豐的絕筆文稿,她用最快的速度謄寫下來,交給報館。那幾張帶著鮮血的遺稿被她精心保管起來。她說:只字不動,原文刊發(fā)。這是文豐的遺作,是他最后的吼聲。

      就在張文豐遇難的那一夜,天津衛(wèi)一共有十一位文化名流倒在槍口之下。這些人的家境有的寬裕一些,有的一貧如洗,連拿出些喪葬費都很困難。溫紅英在處理完張文豐的后事之后,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拖著六個月的身孕,以張文豐遺孀的身份號召藝人義演,所籌善款全部捐給這些文化名流的遺屬。

      老張老板兩口子看著溫紅英憔悴的面容,痛心地說:孩子,這又是何苦呢?

      溫紅英慘然一笑,她說:我這個舉動,文豐一定會支持!

      三天后,以溫紅英為首的近三十名藝人紛紛登臺獻藝,嶄露絕活。這些藝人之中,有的年近花甲,闊別舞臺多年;有的正如日中天,紅透半邊江山;有的初出茅廬,卻技藝精湛。

      各位看官,可惜老漢俺沒在現(xiàn)場,難以描述當年演出之盛況。聽老人們講,演出現(xiàn)場圍了個水泄不通,人們在觀看演出的同時,打出了多條白布黑字的條幅,群情振奮,吶喊之聲震耳欲聾。本來有警察維持秩序的,但看了這個場景,也都慢慢地躲開了。

      溫紅英排在最后一個出場,那些老藝人看著她隆起的肚子,皆暗暗落淚。有位老藝人一邊抹淚一邊說:孩子,你可要挺住??!

      溫紅英不唱老詞,她唱的是張文豐生前的詩作。詩作有的哀婉動人,有的慷慨激昂,雖無兒女情長之意卻勝似兒女情長。每唱一句,溫紅英的眼淚便掉落一串,觀眾的掌聲便震耳如雷。那些詩詞變成了力量,從溫紅英的嗓子里滾滾而來,像春天田野里跌宕不息的雷聲。唱到慷慨激昂處,溫紅英落了音,臺下的觀眾便合著三弦重復一句,恰似萬人空巷只為一曲而來。

      義演結(jié)束之后,溫紅英離開了天津衛(wèi),離開了傷心之地,返回老家慶云。這一路走一路行,冥冥之中卻到了陽信境內(nèi)。來到梨花鎮(zhèn)時,正值暮冬時節(jié),陰雨瀟瀟含有絲絲春意,萬畝梨園嶄露新機。那些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像是天上的繁星,點點間卻露出點點白雪,美麗動人。

      溫紅英一下子喜歡上了這里。人們都說葉落歸根認祖歸宗,那是因為還有故鄉(xiāng)二字縈繞心頭。溫紅英自幼離開家鄉(xiāng),腦子里沒有絲毫印象,且與親人二十幾年失去聯(lián)系杳無音信,這家又如何回去?梨花鎮(zhèn)這萬畝白雪便是家,便是歸根之處。她買下二畝老梨園,請人在幾株老樹下蓋了三間小院,與荒野梨樹為鄰,倒也與世隔絕,自有一番天地。

      幾個月后溫紅英產(chǎn)下一子,取名張駿。這小張駿生得聰明伶俐人見人愛。溫紅英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唱到哪里他就學到哪里,從小就是西河大鼓的苗子。但她不許兒子學戲,硬是把他送進學堂,識文斷字。到后來,張駿果然成了梨花鎮(zhèn)第一位大學生,并且走出國門在英國謀得了職業(yè)。

      溫紅英在梨花鎮(zhèn)除了侍弄梨園,閑暇時間便在各個鄉(xiāng)鎮(zhèn)唱響西河大鼓。這一唱,便是四十年。四十年過后,溫紅英發(fā)如白雪恰似一樹梨花。兒子張駿來信促其到英國安享晚年,但溫紅英就是不肯答應。梨花鎮(zhèn)是塊風水寶地,足以頤養(yǎng)天年。這把老骨頭不遠萬里遠赴英國,也沒有什么享福之說了。

      溫紅英去世時,年近百歲。那時梨花鎮(zhèn)花開正濃,芳香四溢。她遠在海外的兒子未曾來到身邊,左鄰右舍便幫著為她打理后事。人們在整理她的衣物時,發(fā)現(xiàn)一張和張文豐的合影。照片上溫紅英亭亭玉立,張文豐神采飛揚。發(fā)黃的舊時光除了留下這一段姻緣之外,再也尋不到任何蹤跡。在溫紅英層層包裹里,有幾張已經(jīng)昏黃發(fā)暗卻蕩漾著一絲艷紅色的紙頁。上面密麻麻寫滿了俊秀的文字,字如珠璣,透著一股清涼。

      照片與文字自然不能陪葬,它們已經(jīng)靜靜地擺在梨花鎮(zhèn)博物館中供世人瞻仰。在埋葬溫紅英的那天,梨花紛紛而落,像一大把一大把的紙錢,在春風里紛紛起舞。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4

      唉,說了這么多,老漢俺也覺得該說說自己了。說書難,難在把書說好,說得動聽,說得引人,說得大家自愿掏錢,只有這樣,老漢才能吃得好穿得暖。

      但,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俺從小嘴笨,笨到什么程度呢?師傅王大嘴曾用煙袋鍋子燙過俺的舌頭,一邊燙還一邊說:叫你嘴笨,叫你嘴笨!就你這張嘴還想說書,你他娘的做夢去吧!

      俺不怪師傅,師傅這是為俺好。說書的沒嘴不就成了啞巴了嗎?日后還指望這張嘴混飯呢。為了俺的這張嘴能夠填飽肚子,師傅王大嘴可謂煞費苦心。煙袋鍋子不頂用,即便燙熟了舌頭也解決不了問題。俺先前說過,他老人家有的是辦法??粗澈掼F不成鋼的樣子,老頭子竟然咧開嘴笑了,他幽幽地說道,娃啊,我收的徒弟不是木頭疙瘩,不是實心秤砣,你小子張不開嘴說不成話,學習說書又有何用?老子當年為了說書,苦可沒少吃罪可沒少受。要想混碗飯吃,就得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有次喝完二兩小酒吃完十幾粒花生米后,師傅又對俺說:梨花鎮(zhèn)旁的梨河里出石頭子兒,你小子去撿一些來。注意,要撿一些帶棱角的,越不周正越好。

      那時俺心里直犯迷糊:莫非師傅他老人家糊涂了?花生米能吃,石頭子兒也能吃?不過,看師傅吹胡子瞪眼的樣子,嚇得俺沒敢多問。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頭子嚴肅的面孔比俺親爹的鞋拔子臉還嚇人。

      石頭子兒找來之后,師傅二話沒說,立刻命我含在嘴里。他老人家頗為自得的說:小子,這就叫不吃苦中苦難成人上人!既然拜了我當師傅,你就得拼命地練,往死里練,練不出名堂,我都覺得丟人!

      打這以后,除了吃飯睡覺,這些石頭子兒便在俺嘴里安了家。師傅教一句,俺跟著學一句。石頭子兒棱角分明,快如刀片,割得俺滿嘴鮮血。越是這樣,師傅越是高興,他從起初的一百單八句增加到三百零六句,又從三百零六句增加到一千二百句,越說越長越說越多。師傅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小子,功夫不負有心人吶!

      果然,石頭子兒的棱角在俺嘴里漸漸磨平了,又漸漸磨圓了,又漸漸磨小了,像一枚枚晶瑩的小雞蛋。那天師傅一口氣說了一萬三千八百句,俺原封不動地學了下來,一字不漏。師傅高興地燙了四兩酒,炒了半勺花生米。他老人家招了招手道:孩兒啊,還站著干嘛,過來陪師傅喝兩口!

      俺心里又驚又喜,連忙道:師傅,俺不會喝酒。

      師傅一瞪眼道:不喝酒不吃菜,你他娘的學說書干嘛?讓你喝你就喝!

      二兩酒喝罷,俺只覺得暈乎乎好像神仙一般。這時俺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便試探性地問師傅:俺學了一年多了,您老看看是否可以登臺了?哪知師傅的火氣騰地躥了上來,他先給俺一個耳刮子又踹了俺兩腳,然后指著俺的腦門子說道:你小子是不是覺得翅膀硬了想展翅高飛???就你這點能耐,登臺獻藝還不喝西北風??!明天再到屋檐下掏幾枚老家賊蛋來,繼續(xù)含在嘴里練!

      老家賊的蛋小,但蛋皮極薄,一不小心便在嘴里破碎了,腥味攪和得直惡心。起初,師傅讓俺含四枚練習,且破碎之后不許俺吐,只能咽到肚子里。每碎一枚,師傅總是又氣又笑道:真他娘的便宜你小子了,這可是下酒好菜啊!說罷,又是拍大腿又是咂摸嘴,看樣子比在身上割塊肉都疼。

      如此又是一年下去,俺嘴里的鳥蛋從四枚增加到六枚,從六枚增加到八枚,從八枚增加到十枚,又從十枚增加到十二枚。師傅終于承認了俺的刻苦。他老人家摸著俺的頭,高興地說道:小子,知道師傅的外號是咋來的嗎?那是因為師傅能口含十枚鳥蛋說書而不碎!你小子青出于藍勝于藍啊,一張嘴能含十二枚鳥蛋,比我強??!

      師傅說了這句話,俺的眼淚掉了下來。俺給師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從此出師賣藝。

      打炮戲自然是俺的口含鳥蛋說書絕活,這天,王師傅給俺把場子,他老人家先說了一個小段,干凈利落,字如珠璣。一陣叫好聲中,俺款款上臺。說實話,那時候俺年輕、帥氣,身穿一件量身定做的青色長袍馬褂,中分頭絲毫不亂,引得好多女孩子小媳婦一陣失神。起初俺還有些緊張,畢竟是第一次面對這么多人,尤其是那些火辣辣的目光,額頭上沁出了絲絲汗珠。師傅暗狠狠瞪了俺一眼,小聲說道,成功與否在此一舉,你小子可給我穩(wěn)住場子!

      有了師傅這句話,俺自然有了底氣。當俺把十二枚鳥蛋放進嘴里,穩(wěn)住精氣神,口若懸河、聲色并茂地說起書時,已經(jīng)慢慢進入狀態(tài)。

      臺下一陣陣驚呼,俺越說越上癮,一口氣說了三章《呼家將》,氣不長出面不改色,驚堂木一響,口中的十二枚鳥蛋穩(wěn)穩(wěn)當當吐出來放在潔白的手絹上,溫潤尚存。臺下驚呼不斷,喊好聲不斷。這時候,一枚鳥蛋竟然有了裂痕,咔嚓咔嚓一陣碎響,一只光溜溜的小老家賊慢慢站了起來。

      師傅和觀眾半天才緩過神來。他們見過王大嘴口含鳥蛋說書,哪里見過俺竟能讓鳥蛋孵化成形?一時間,方圓幾十里爭相傳送,俺是王大嘴師傅門下第一人的綽號也流傳開來。

      其實,俺在等臺前存了一些心思。既然是打炮戲,就得一炮打紅,為此,尋了些老家賊孵化已久的鳥蛋來,就是要見證這個時刻,沒想到真的成功了,也造就了俺的名聲。

      老家賊啊,應該說是老家賊的蛋啊,俺得感謝你!

      起初,俺只在離梨花鎮(zhèn)較近的惠民、無棣、沾化、樂陵等縣域說書,聽眾甚廣。俺跟著師傅三年不僅練出了嘴皮子,還練出了一副好拳腳。說到武松打虎處,俺能比劃起拳腳,一時間連蹦帶跳連踢帶打,把觀眾迷得都忘了吃飯。說到孫悟空大鬧天宮,俺能一口氣翻十幾個跟斗,穩(wěn)如泰山一般。不過,這也為俺惹了一些麻煩。有一回,俺在城南四十里的王家鋪子說書,一位自稱練家子的漢子見俺說書口若懸河,身上干凈利索,非得要比試一番。

      俺這點拳腳幾斤幾兩,自己心里最清楚,真要和行家動手,還得稱量一番。此人身高馬大,似泰山松一般穩(wěn)立當場,俺心里早就打起了退堂鼓。但人家既然已經(jīng)開口,臺下的觀眾又一個勁的瞎起哄,逼得俺只好與他走了幾趟拳。他穩(wěn)扎穩(wěn)打,俺身形如飛,你來我往竟然打了個平手。其實,硬碰硬俺自然不是他的對手,可俺仗著巧勁,也有驚無險避過了他的攻擊。從此,俺名聲大噪,紅遍黃河兩岸。

      梨花鎮(zhèn)的藝人不多,但都技藝精湛,為人清白。老漢我說了半輩子書,沒做過虧心事,但唯一對不住的就是俺家的老婆子。

      俺四十歲那年全國鬧災荒,餓殍遍地,有好心人幫著埋了便是此人上輩子積了大德。那時俺已說了十幾年的書,溫飽之后手有余慶,自個也積攢了點錢想娶一房媳婦。不過這點錢很快便花光了,俺也過上了吃草根啃樹皮的日子。好在俺爹俺娘俺師傅早就死了,俺是一人吃飽全家人不餓,一個人挨餓全家人也不會心疼。

      梨花鎮(zhèn)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成了一座空城。家中無物,只有俺和一條皮包骨頭的老狗。俺餓得渾身無力眼冒金星,這狗日的卻精神抖擻雙眼冒著藍瑩瑩的火苗,在夜色里光芒四射。這家伙是等著俺斷了氣之后要飽餐一頓。年景好的時候,俺沒少喂它骨頭,想不到年景不好時它竟要恩將仇報。罷罷罷!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無情就別怪俺不講義氣,與其餓死被其吃掉,倒不如先下手為強,先飽餐一頓再說。

      俺為了殺狗可謂機關(guān)用盡絞盡腦汁。這條狗不老成精,也看出了俺的意思,只是站在遠處不肯靠前。俺叫它不聽,俺呼它不來,一人一狗玩起了游擊戰(zhàn)。俺連拿刀的力氣都沒有了,又怎能食其肉飲其血呢?

      不過狗總歸是狗,只是一條畜生,畢竟沒有人的心眼多。為了使它上鉤,俺先在房梁上吊了根繩子,一頭系了死扣一頭拴在俺身上。然后狠心咬破了一根手指。血管也干癟了,只擠出幾滴血珠。老狗聞見血腥味,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它一步三搖,晃悠悠向俺奔了過來。

      俺一只手撫著這個畜生的頭,另一只手伸進它的嘴里。俺覺察出它在試探,只是慢慢地舔,有點麻有點癢,疼痛感早已消失。俺平靜地說:舔吧舔吧。它疑惑地看了看俺,見俺一臉真誠又繼續(xù)低頭專心致志地舔著。我慢慢把它引到死扣里面,然后猛地爬了出去。

      俺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但為了活命只能拼一把。不是它死就是俺亡。老狗被吊了起來,它都不會嚎叫了,四條腿使勁地蹬著,但它又何曾有勁呢?它至死眼睛都沒閉上。俺燉了一鍋湯,每頓只喝一小碗,這鍋狗骨湯喝了小半年。

      在那個年代靠著這鍋清澈的狗骨湯,俺恢復了體力,臉色紅潤,舉手投足之間怎么看都不像挨餓的主兒。一位女子餓昏在俺的門口的時候,老狗的骨頭和肉早就燉爛在鍋里。俺慢慢地嚼著,一口口喂她,喂來喂去就喂成了俺的媳婦。俺不是乘人之危,是她主動投懷送抱。她說:吃了你家的飯就成了你家的人,我不走了,走出去就是死路一條。俺說:你在這里也是等死,因為鍋里的肉沒了,骨頭沒了,湯也見底兒了。媳婦決然地說:和你一塊死也算有個伴兒!

      老伴比俺小十二歲,一輩子給俺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自從日子好起來之后,她從不養(yǎng)狗也從不吃狗肉。俺在外面說書,她在家里教子,其樂融融。有時候俺在家里背書,她和孩子就是第一批觀眾,不能說聽得如醉如癡津津有味,卻也全神貫注滿眼驚奇。

      俺憑嘴掙錢吃飯,愛說話,一天到晚不停,就連做夢都在說書。唉,這也是性格使然,誰讓俺受了那么多苦學了說書呢?其中辛酸個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俺愛說話,但老伴卻大多時候保持緘默,一天說不了幾句話,不知道內(nèi)情的人還以為俺娶了個啞巴。老伴說:天底下的好話、話壞都讓你一個人說盡了,我還是嘴上留點德吧。家里有幾畝薄地,老伴一個人侍弄,風里來雨里去,辛苦操勞無怨無悔。她不和俺說話,很少和鄰居們說話,卻和地里的莊稼說話。有一次,俺說書回家見她沒有回來,找尋到地里時,她正撅著屁股除草,一邊除草一邊說話:還是你們好,只顧自己長活卻從來沉默不言,人啊,長了一張嘴,除了吃飯喝水,為啥還要說話呢?話多無益,話少又讓人覺得沉悶,為人處世,咋就這么難呢?

      老伴說,說話是一件難事。聽我說書她才明白,原來世界上的這些理兒,全都是編出來的,沒有一件是真的。

      俺一輩子說了太多的話,講了太多的才子佳人兒女情長,話多了不好,容易招人妒恨。結(jié)果,老伴七十歲那年一病不起,患上了咽喉癌。俺怎么也弄不清楚,這么一個不愛說話的人,竟會得上這樣的病癥。老伴去世那天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她看著俺,滿眼淚花。俺知道她想聽俺說書,說三國、西游、水滸傳,說薛仁貴、狄仁杰、武則天,可俺的這些東西她再也聽不到了。

      俺說書能掙錢,但掙不了大錢,說書能混飯,也只是混個溫飽,吃得并不好。老伴跟了俺大多吃糠咽菜,過了一輩子苦日子……好在孩子們皆都孝順,老漢俺足能樂享晚年。

      各位看官,老漢俺活了九十多年,看過太多的世態(tài)炎涼人生百態(tài),經(jīng)過太多的寒來暑往人情冷暖,可這梨花鎮(zhèn)上的藝人軼事卻是俺最愛說的,也是最能讓俺引以為豪的。

      俺年紀大了,畢竟精力不足,梨花鎮(zhèn)藝人們的事兒不能一下子說完。還請各位看官稍安勿躁,待俺養(yǎng)足精神再說不遲。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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