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俠
(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xué),內(nèi)蒙古 通遼 028000)
被魯迅先生嘆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毋庸置疑是一部繼往開來的鴻篇巨制,不僅吸收了前代《國語》、《春秋》、《左傳》等優(yōu)秀著作的精華,更以其豐富的內(nèi)涵不斷哺育著后代文學(xué),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影響不可忽視。元代成就最高的文學(xué)樣式——元雜劇,也不可避免地深受《史記》影響,考傅惜華《元代雜劇全目》所列,有180多部直接取材自《史記》的雜劇,這些劇目被稱為“史記戲”。而元雜劇對《史記》的繼承,不單單是在內(nèi)容題材的選擇上,更主要的是在內(nèi)在精神與語言藝術(shù)兩方面。
“史圣”司馬遷以前輩先賢未曾有過的廣闊胸襟及史識——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創(chuàng)作了《史記》,于史書中明白展示著史官的愛憎情緒及政治理想,對那些殘暴自私之徒毫不留情地揭露他們的真面目并做言辭犀利的批判,而對堅貞高潔之仁人志士也不吝筆墨地?zé)崆楦桧灒@種精神深深影響了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與其他朝代相比,元代社會很有特殊性,政治上的高壓統(tǒng)治與民族歧視政策,加之文人社會地位低下,使得元代文學(xué)家心中充滿著對腐朽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痛恨感及無力改變的挫敗無奈感,這些情緒使得元代文人不禁對《史記》的內(nèi)在精神心生認(rèn)同,尤其是其中直露無隱、不畏強權(quán)的批判精神、豪情慷慨的俠義精神與震人心魂的悲劇精神。
1.繼承了《史記》的批判精神
作為一名史官,太史公司馬遷始終堅持史家實錄之準(zhǔn)則,堅持客觀正直地寫史,大膽披露抨擊世間的各類丑行,尤其是殘暴無道、驕奢淫逸的腐朽統(tǒng)治者,這種批判精神在《史記》的本紀(jì)中有著頗多的展露。商紂王建鹿臺施炮烙之刑的暴虐荒淫、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褒姒一笑的荒誕無道、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暴政統(tǒng)治,對這些有過失的帝王,司馬遷直書其罪,而對當(dāng)代君王的不當(dāng)行為,司馬遷亦從不避諱,以史官之筆墨記于書中并做犀利批判。作為漢王室的史官,司馬遷對大漢王朝開國皇帝劉邦的無恥小人行徑?jīng)]有一絲隱瞞,于《史記》中坦言之:“劉邦兵敗,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墜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1](P105),諸如此類的劉邦的貪生怕死、耍賴無義的小人行為在《史記》中被刻畫得栩栩如生,一點都沒為這位高祖皇帝留些許情面。此外,《史記·酷吏列傳》也入木三分地描摹了一批漢皇室豢養(yǎng)的酷吏的惡行,筆鋒直指封建統(tǒng)治者。
司馬遷這種直露無隱、聲疾言厲的強勁批判,深深震撼了黑暗統(tǒng)治下的元代劇作家,他們繼承了這種批判精神,創(chuàng)作了一部又一部的“史記戲”,借此來批判黑暗無道的元蒙統(tǒng)治者,最具代表性的有《元曲選》甲集本中無名氏的《賺蒯通》 (全名《隨何賺風(fēng)魔蒯通》)。漢王朝初建,天下太平之后,滅項保劉、戰(zhàn)功赫赫的韓信為漢皇室統(tǒng)治者所忌,為永除后患,蕭何、樊噲設(shè)計殺害了韓信,甚至為斬草除根,連其帳下謀士蒯通也要一并除去。面對威懾,蒯通坦然陳述,言辭犀利,歷數(shù)韓信的十大功勞,只是有三愚,未聽其勸“留下項王,決個鼎足三分之計。怎當(dāng)他不信忠言,致令身遭白刃,屈死了蓋世英雄”[2](P282),直把漢高祖說得啞口無言,免其罪賜官。其一番言辭,擲地有聲,不僅僅是為了幫韓信洗刷冤屈,更是要為那些歷史上無辜遭難被迫害的忠良之士向統(tǒng)治階級大聲鳴不平。除《賺蒯通》之外,元雜劇中還有許多將批判矛頭直指統(tǒng)治者的劇作,《氣英布》中借英布之口斥責(zé)漢高祖不尊賢才、不守禮節(jié)的低劣行徑,《趙氏孤兒》中對暴力狠毒、屠殺趙氏一門三百人的屠岸賈惡行的揭露,此類種種對統(tǒng)治階層絲毫不留情面的犀利揭露與抨擊,正是元雜劇對《史記》批判精神的繼承。
2.繼承了《史記》的俠義精神
對于“俠義”一詞,司馬遷自有看法: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保?](P3181)誠信、知恩圖報、舍生取義等是俠義之士必有的品質(zhì),《刺客列傳》、《游俠列傳》中對荊軻、曹沫、豫讓等俠義之士,司馬遷給予濃墨重彩的精彩描寫。繼承了《史記》對俠義精神的頌揚,元雜劇中刻畫了大量的俠義之士,主要可分為兩類:
(1)舍生取義型。俠義之士最看重的便是“義”,為一“義”字,常常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舍生取義是他們?nèi)烁聍攘Φ恼蔑@?!妒酚洝分行麚P的言必信、行必果、義不容辭地維護正義的俠義精神,為元雜劇作家繼承,在劇作中多有展現(xiàn)。在元雜劇《賺蒯通》中,對蒯通有著知遇之恩的名將韓信被害之后,蒯通被捕獻于天子,他不畏皇權(quán),為大義慷慨激言,甚至直言漢高祖非其良主,“桀犬吠堯,堯非不仁。犬固吠非其主也……吾受韓信衣食,豈不要知恩圖報乎”[2](P654),竟要以死相報韓信的知遇之恩,為義連生命都不顧了。更有《趙氏孤兒》中的程嬰、韓厥,二人皆非趙氏家臣,僅因不滿屠岸賈的蠻橫暴行,為伸張正義而自發(fā)行俠義之事。韓厥為保趙氏遺孤安全出城而自刎,程嬰為保護趙氏孤兒性命而舍親子之性命、蒙受世人之誤解,真真是俠義之大舉。
(2)報仇雪恨型。知恩圖報自然是俠義之士的美德,而報仇雪恨、一雪前恥也是太史公所認(rèn)同的俠義之道,這在元雜劇《凍蘇秦》、《伍吹簫》等劇作中也有繼承?!妒酚洝分杏浻袑O臏為師兄龐涓所害而受臏刑,后于馬陵之戰(zhàn)中計殺龐涓,大敗魏軍之事。元雜劇《馬陵道》不僅取此事為創(chuàng)作題材,更在劇中極力彰顯孫臏?zhǔn)苋韬髨蟪鹧┖拗木常詈笤O(shè)埋伏殺龐涓,分尸以雪恨,真是快意恩仇,劇末“題大樹決斬龐頭。果然得分尸奏凱。還報了削足深仇”也道出了雜劇主旨。
當(dāng)然,除了舍生取義與報仇雪恨兩大類型的俠義之士,《史記》與元雜劇還都塑造了一些智勇雙全、忠心護主等其他類型的俠義之士,比如,《澠池會》中不畏秦王強權(quán)、以一人之英勇膽識保趙國顏面的藺相如。元雜劇繼承《史記》所頌揚的俠義精神,不遺余力地描摹各類義士俠客是有著深刻社會根源的,在黑暗腐朽的元朝統(tǒng)治者的高壓統(tǒng)治下,文人早已對統(tǒng)治集團不報有一絲信任與希冀,而有勇有謀、忠肝義膽的俠客們則寄托了他們改變現(xiàn)實的期望。
3.繼承了《史記》的悲劇精神
朱光潛曾說過:“要給悲劇下一個確切的定義,可以說它是崇高的一種,與其他各種崇高一樣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奮鼓舞的力量,但其不同在于它用憐憫來緩和恐懼。”[3](P124)李陵之禍給司馬遷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迫害,更殘酷的是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現(xiàn)實中巨大的悲痛影響了《史記》的創(chuàng)作,112篇傳記中直接用悲劇人物命篇的即有57篇,而其余傳記又多涉及悲劇人物,堪當(dāng)世人楷模的英雄俠士、聲名赫赫的豐功偉績最終卻偏偏是令人惋惜不已的悲慘結(jié)局,這不斷沖擊著讀者的心靈,甚至可以說悲劇精神貫穿了《史記》。而受《史記》影響,元雜劇中的悲劇人物亦是俯拾皆是,如關(guān)漢卿的《竇娥冤》、紀(jì)君祥的《趙氏孤兒》等惡人作惡行徑屢屢出現(xiàn),主人公的反抗各具特色,赴湯蹈火只為人間正道。
韓信是《史記》中的典型悲劇人物之一,元雜劇中延續(xù)了這種悲劇并加以刻畫深入。在《賺蒯通》中,名將韓信對漢高祖劉邦一直是忠心耿耿,項羽勸說韓信背漢與其三分天下時,韓信大罵曰:“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shù)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從,故吾得以至此”[1](P2172),謀士蒯通苦勸韓信當(dāng)小心提防漢王朝時,韓信卻天真地堅持著“漢王待我甚厚”。而后天下太平,蕭何、樊噲設(shè)計除韓信時,明了形勢的蒯通是六勸韓信,幾乎攔住韓信,然而忠心漢王朝的韓信最終還是未聽蒯通之言,結(jié)果一代名將最終隕落,臨死前對天長嘆:“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良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dāng)亨?!保?](P2622)如此英雄人物,最終身首異處的悲慘收場不禁讓人扼腕嘆息。此外,元雜劇還繼承了《史記》中許多悲劇人物給人以高尚之情操、反抗之精神的特質(zhì),雖寫悲劇卻是為彰顯苦難背后的堅毅和斗爭精神。《趙氏孤兒》中韓厥、程嬰、公孫杵臼等為正義而獻身,《豫讓吞炭》中豫讓一腔熱血報君恩,這些人物的悲劇命運卻是讓觀者從中感受到舍生取義的大義與不屈服的人生態(tài)度。
《史記》被譽為“無韻之離騷”,源于其語言的鮮明特色,尤其是其中個性化的人物對話,而元雜劇作為一種表演文學(xué)是十分注重人物對話描寫的。因此,元雜劇對《史記》的語言藝術(shù)繼承頗多,甚至許多元雜劇作家在創(chuàng)作“史記戲”時只是將《史記》中的精彩對話稍稍改動之后便直接用于劇本中,更甚者是原樣照搬。元雜劇中改造或沿用《史記》語言的例子還真是不勝枚舉,如《賺蒯通》 “兀的不是狡兔死走狗僵,高鳥盡勁弓藏”,此句顯然是改自《史記》語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還有將《史記》中“桀之狗吠堯,非堯不仁。犬固吠非其注。當(dāng)時是,臣惟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變動成“桀犬吠堯,非堯不仁。犬固吠非其主也。當(dāng)那一日我蒯通則知有韓信,不知有什么漢天子”,意思完全一樣,遣詞造句亦是十分雷同,只是將書面語改作易于聽懂的唱詞罷了。甚至更有《豫讓吞炭》“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賺蒯通》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等劇作直接引用《史記》中的忠義之語,一字都不曾改動。
嚴(yán)格說來,《史記》作為一本紀(jì)傳體的通史,是史傳文體,而元雜劇卻是以說唱表演為最終目的的,兩者在語言上還是有著明顯區(qū)別的,但是劇作家們卻大量挪用《史記》中的語言,不僅使得《史記》中的精彩人物對話描寫在文本文學(xué)中熠熠生輝,更讓這些精彩對話在說唱文學(xué)元雜劇中大放異彩。這種語言藝術(shù)的繼承,不但是各種文學(xué)體裁間相互滲透影響的證明,更是展現(xiàn)了《史記》的語言魅力與元雜劇的旺盛生命力。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曾如是評價元雜劇作家:“彼但摹寫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杰之氣,時流露于其間”[4](P99),即是說元代劇作家創(chuàng)作時往往將人生情懷與社會理想等融入劇本中?!笆酚洃颉痹谠s劇中的興起,也正是源于《史記》中的許多故事與史家筆法切合了劇作家情緒與理想的表達。在元朝異族統(tǒng)治下苦悶生活的劇作家,對《史記》的繼承是有著特定目的的,其表現(xiàn)為:
1.以古非今
作為少數(shù)游牧民族而一統(tǒng)中原的元朝,在建立之初的手段是十分血腥殘暴的,百姓在經(jīng)歷了食不果腹甚至是生離死別的戰(zhàn)亂生活之后,卻依舊未能有休養(yǎng)生息的片刻安寧,反是民族歧視政策下的高壓統(tǒng)治,社會不滿情緒日益嚴(yán)重。社會責(zé)任感重卻又不得重用的文人,面對這種社會狀態(tài)心中焦慮萬分卻無可奈何,只能于雜劇中影射統(tǒng)治階層的驕奢淫逸與暴虐統(tǒng)治。《史記》中描述的大量忠奸故事常常被元代劇作家借用,以古非今,試圖給元朝統(tǒng)治者以警示。
面對社會黑暗與不公,劇作家們借“史記戲”中人物之口大聲斥責(zé),批判現(xiàn)實生活中統(tǒng)治階層的腐朽不堪。譬如《趙氏孤兒》中被屠岸賈陷害至死的駙馬趙朔臨死前的仰天長嘆:“枉了我報主的忠良一旦休,只他那蠹國的奸臣權(quán)在手”,義士程嬰也滿是感慨“古來多被奸臣弄”,這些慷慨言辭無不是劇作家對元朝官場權(quán)貴相互袒護、權(quán)臣奸相縱橫朝野之現(xiàn)實的貶斥。而在批判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劇作家們也懷著希望創(chuàng)作了許多弘揚古圣先賢仁政的“史記戲”,向統(tǒng)治者展現(xiàn)其理想政治。楊梓的《忠義士豫讓吞炭》取《史記·刺客列傳》中晉伯家臣之事跡,以楊梓口吻告誡統(tǒng)治者只有愛民如子、“親賢臣遠(yuǎn)小人”方能獲得下屬的效忠與迎來盛世社會,“自古為君先愛民,若是近大臣遠(yuǎn)佞人,則這的是經(jīng)綸天下本”。
2.自嘆身世
元代之前,文人士子可通過科舉獲得功名來改變?nèi)松H遇,獲得社會地位的提高與人民的尊重。而元朝統(tǒng)治者信奉武力統(tǒng)治,78年不開科舉,文人從政治到經(jīng)濟等各方面的地位都是一落千丈,理想抱負(fù)難以施展,巨大的落差使文人心中的憤恨不滿加劇卻只能于“史記戲”中借歷史人物之開口來自嘆身世。最典型的是元代無名氏的《凍蘇秦衣錦還鄉(xiāng)》,有著“三寸舌為安國劍”雄心抱負(fù)的蘇秦,面對世態(tài)炎涼也只能苦嘆一句“整整的二十年窗下學(xué)窮經(jīng),苦了我也青燈黃卷”,這何嘗不是元代文人英杰面對此生壯志難酬時心中的哀痛之語。因此,元雜劇中的英雄豪杰也常常自嘆身世,《蕭何月下追韓信》中的漢代三杰之一韓信痛呼“我這美玉誰扚琢”,《須賈大夫誶范叔》中的范雎更是哀嘆“自古書生多命薄”等等,《史記》中一個個功名顯赫的大將權(quán)臣在元雜劇劇作中紛紛感慨身世,訴說郁郁不得志時的艱辛苦痛,真真是元代劇作家自身遭遇的慨嘆。
《史記》作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一部恢宏之作,其影響豐富而深遠(yuǎn)。而元代社會的特殊性又使得元雜劇對《史記》的繼承不僅僅是將《史記》故事搬上舞臺,而且借古諷今,元代劇作家把對現(xiàn)實的不滿影射在元雜劇中,且深深震撼于太史公司馬遷那史家實錄直言的大無畏精神,最終造就了元雜劇對《史記》的繼承。元雜劇對《史記》更主要是其內(nèi)在精神與語言藝術(shù)的繼承,《史記》的直露無隱、不畏強權(quán)的批判精神、豪情慷慨的俠義精神與震人心魂的悲劇精神在元雜劇中有著直接的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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