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暉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是在前代文學(xué)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的,其中許多女性形象對后世的唐傳奇、宋明話本、擬話本、戲曲、明清章回小說都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女性形象與前代的神話傳說中的女性形象,從外貌上就有很大的區(qū)別。在魏晉以前的神話傳說和相關(guān)的文學(xué)記載中,異類的女性形象往往具有一些異于人類的外形以彰顯她們非人類的身份。譬如女媧的形象,《楚辭·天問》王逸注“女媧有體,孰制匠之”一句曰:“傳言女媧人面蛇身,一日七十化?!倍段倪x》中選《王文考魯靈光殿賦一首(并序)》中說:“伏羲鱗身,女媧蛇軀?!崩钌谱⒃?“《列子》曰:‘伏羲、女媧,蛇身而人面,有大圣之德?!眳蜗蜃⒃?“伏羲太昊氏鱗身人首,女媧蛇身人首,并有圣德?!盵1](P220)可見在上古神話傳說中,女媧是人首蛇身的形象。而到了魏晉志怪小說的各類婚戀故事中,除了一些本就是人類的女性形象一些異類的女性形象,雖然可能有著其特異的本體,但是出現(xiàn)在故事中與人類進(jìn)行婚戀的形象,都是人形的,且都是美麗的女性形象。
除了塑造出的女性形象的外形與上古有了較大的不同,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尤其是其中婚戀故事中的女性形象的個性也相當(dāng)?shù)仵r明。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女性往往忠貞、勇敢。即便是非婚戀故事中的女性形象,也都能體現(xiàn)出這樣的個性特點。如《搜神記·李寄》中,李寄作為一個普通貧女,卻敢于冒險斬蛇為民除害。而在婚戀故事中,這樣的忠貞、勇敢的特質(zhì)使得她們對愛情的追求往往執(zhí)著忠貞。尤其是志怪小說中的人類男女之間的婚戀故事,如《幽明錄·龐阿》中,石氏女愛慕龐阿,竟致離魂;而《幽明錄·賣胡粉女》中,兩人愛情竟使賣胡粉女已死的情郎復(fù)生[2]。
《搜神記·紫玉》載:
吳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韓重,年十九,有道術(shù)。女悅之,私交信問,許為之妻。重學(xué)于齊魯之間,臨去,屬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與女。玉結(jié)氣死,葬閶門之外。三年重歸,詰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玉結(jié)氣死,已葬矣?!敝乜奁Q,具牲幣,往吊于墓前。玉魂從墓出,見重,流涕謂曰:“昔爾行之后,令二親從王相求,度必克從大愿。不圖別后,遭命奈何!”玉乃左顧宛頸而歌曰:“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 意欲從君,讒言孔多。悲結(jié)生疾,沒命黃壚。命之不造,冤如之何! 羽族之長,名為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故見鄙姿,逢君輝光。身遠(yuǎn)心近,何當(dāng)暫忘?!备璁?,歔欷流涕,要重還冢。重曰:“死生異路。懼有尤愆,不敢承命?!庇裨?“死生異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別,永無后期。子將畏我為鬼而禍子乎? 欲誠所奉,寧不相信?!敝馗衅溲?,送之還冢。玉與之飲宴,留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毀其名,又絕其愿,復(fù)何言哉! 時節(jié)自愛。若至吾家,致敬大王?!敝丶瘸觯煸勍?,自說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訛言,以玷穢亡靈。此不過發(fā)冢取物,托以鬼神?!陛m收重。重走脫,至玉墓所訴之。玉曰:“無憂。今歸白王?!蓖鯅y梳,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重從遠(yuǎn)還,聞玉已死,故赍牲幣,詣冢吊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fā)冢,愿勿推治?!狈蛉寺勚?,出而抱之,玉如煙然。[3](P200)
紫玉與韓重相愛,而吳王不許,紫玉因此而死,死后也仍舊執(zhí)著于這段愛情。韓重往吊其墓,紫玉的魂魄也從墓中出來與之相會,以明珠相贈。韓重被吳王誤以為盜墓發(fā)冢,造謠玷穢亡靈之時,紫玉親往吳王處替韓重辯白??梢娮嫌駥εc韓重愛情的執(zhí)著。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愛情婚戀故事里,女性往往對自己愛人鼎力相助,不求回報地付出,無論是女仙還是女鬼,與她們相戀的男子往往得到她們不菲的贈予。
如之前提及的紫玉,死后已經(jīng)成為魂魄,仍留韓重在冢中三日三夜,并贈以明珠。
即便是女仙,與凡人相戀后也十分慷慨?!端焉裼洝は页酚涊d:
魏濟(jì)北郡從事掾弦超,字義起,以嘉平中夜獨宿,夢有神女來從之。自稱:“天上玉女,東郡人,姓成公,字知瓊,早失父母,天帝哀其孤苦,遣令下嫁從夫?!背?dāng)其夢也,精爽感悟,嘉其美異,非常人之容,覺寤欽想,若存若亡,如此三四夕。一旦,顯然來游,駕輜軿車,從八婢,服綾羅綺繡之衣,姿顏容體,狀若飛仙,自言年七十,視之如十五六女。車上有壺榼,青白琉璃五具。食啖奇異,饌具醴酒,與超共飲食。謂超曰:“我,天上玉女,見遣下嫁,故來從君,不謂君德。宿時感運,宜為夫婦。不能有益,亦不能為損。然往來??傻民{輕車,乘肥馬,飲食??傻眠h(yuǎn)味,異膳,繒素常可得充用不乏。然我神人,不為君生子,亦無妒忌之性,不害君婚姻之義。遂為夫婦?!辟浽娨黄湮脑?“飄浮勃逢敖,曹云石滋芝。一英不須潤,至德與時期。神仙豈虛感,應(yīng)運來相之。納我榮五族,逆我致禍災(zāi)?!贝似湓娭筝^,其文二百余言,不能盡錄。兼注易七卷,有卦,有象,以彖為屬。故其文言既有義理,又可以占吉兇,猶揚子之太玄,薛氏之中經(jīng)也。超皆能通其旨意,用之占候,作夫婦經(jīng)。七八年,父母為超娶婦之后,分日而燕,分夕而寢,夜來晨去,倏忽若飛,唯超見之,他人不見。雖居暗室,輒聞人聲,常見蹤跡,然不睹其形。后人怪問,漏泄其事;玉女遂求去。云:“我,神人也。雖與君交,不愿人知,而君性疏漏,我今本末已露,不復(fù)與君通接。積年交結(jié),恩義不輕;一旦分別,豈不愴恨? 勢不得不爾。各自努力!”又呼侍御下酒,飲啖,發(fā)簏,取織成裙衫兩副遺超。又贈詩一首,把臂告辭,涕泣流離,肅然升車,去若飛迅。超憂感積日,殆至委頓。去后五年。超奉郡使至洛,到濟(jì)北魚山下,陌上西行,遙望曲道頭有一馬車,似知瓊。驅(qū)馳至前,果是也。遂披帷相見,悲喜交切??刈笤?,同乘至洛。遂為室家,克復(fù)舊好。至太康中,猶在。但不日日往來,每于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九月九日旦,十五日輒下,往來經(jīng)宿而去。張茂先為之作神女賦。[3](P16)
知瓊與弦超婚戀,便使弦超“往來常可得駕輕車,乘肥馬,飲食??傻眠h(yuǎn)味、異膳,繒素??傻贸溆貌环Α?,衣食住行一應(yīng)俱全。末了,弦超行事不密,泄露了知瓊之事,知瓊求去,還贈弦超裙衫兩副?!端焉窈笥洝ぐ滓滤嘏芬粍t中,白衣素女也因為泄露行蹤不得不離開,臨行前也為謝端留下螺殼用以貯米谷,而螺殼可以自動保持米谷充足[4](P1)?!端焉窈笥洝ぴ喔T》中,仙女贈其腕囊[4](P5)。
與這樣的付出贈予相對的,她們往往并不向自己的愛人索取什么,玉女知瓊甚至明言“然我神人,不為君生子,亦無妒忌之性,不害君婚姻之義”,唯求與愛人有此一段感情而已。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不僅是忠貞執(zhí)著的,而且往往勇敢大膽,在婚戀故事中就表現(xiàn)為她們往往大膽率直地追求自己心儀的對象,常常是無媒自嫁。自然與其中許多女性形象本身就是精怪鬼物,并無媒證之習(xí)有關(guān),但是一些出身高貴的人間女子甚至女仙都能如此率性,如《搜神記·兒化水》載:
漢末,零陵郡太守史滿有女,悅門下書佐,乃密使侍婢取書佐盥手殘水飲之,遂有妊。已而生子。至能行,太守令抱兒出,使求其父。兒匍匐直入書佐懷中。書佐推之,仆地化為水。窮問之,具省前事,遂以女妻書佐。[3](P142)
太守史滿之女追求愛情,而史滿到最后才知道女兒所愛之人乃是門下書佐。史滿之女不用媒證,自定終身。而前文提及的紫玉、知瓊,皆是如此。紫玉與韓重相遇相戀,毫無忸怩之態(tài),愛情遭到吳王的阻攔,她也大膽表示抗拒。
這些女性不但在追求愛情方面非常勇敢大膽,在感情終結(jié)的時候拂袖而去也是非常果斷,譬如知瓊、白衣素女,在愛人行事不密泄露了自己的行蹤之后,她們便果斷離開,可見她們掌握著離異的主動權(quán),不像《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和《上山采蘼蕪》中的女子,只能被拋棄。而離別之時,因為她們是掌握主動權(quán)的一方,不是凄慘地被拋棄的,所以她們也不像唐傳奇《霍小玉傳》中的霍小玉?;粜∮裨鈷仐壷螅箲嵰褬O,要“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這些女性在主動離異之時能慷慨贈物,知瓊五年后再見弦超,還能再續(xù)前緣,可見其心平氣和的瀟灑態(tài)度。
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愛情婚戀故事中,這些女性形象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是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的。
中國傳統(tǒng)禮教在宋后日趨嚴(yán)苛,但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女子貞潔問題社會仍然是相對寬容的。而在同一時期,五胡亂華和衣冠南渡,是中國歷史上一次大規(guī)模的民族大融合,社會風(fēng)氣也受到胡人風(fēng)俗的影響,較為開放。
但與此同時,士族對血統(tǒng)的維護(hù)又是十分嚴(yán)肅的,士族地主和庶族地主的矛盾一直延續(xù)到唐末,在唐代庶族的力量壯大而士族的力量趨向衰落,但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地主的力量則是十分壯大,庶族出身的人即便憑借才華建功立業(yè),也無法和士族子弟相提并論。世家為了維護(hù)血統(tǒng)和家族利益,對士族女性的婚姻約束十分嚴(yán)格。庶族男子即便愛慕士族女子,也幾乎沒有可能得償所愿。即便是到了唐朝,娶門第遠(yuǎn)高于自己這一階層的女子,也是十分困難的。盛唐時貴為宰相,出身關(guān)中四姓的薛元超,仍有“此生所遺憾者,未能娶五姓女”的感慨。當(dāng)時科考已興盛,庶族力量得以抬頭,士庶之別已經(jīng)有所松動,何況是在士族鼎盛以至于譜學(xué)成為顯學(xué)的魏晉南北朝時期。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志怪小說,不少是來自于整理民間傳說。下層的民間傳說,或可溯源至上古各類神話傳說,但流傳至南北朝時期,其中加工改編者不乏庶族出身的男子。他們在社會環(huán)境中受到的壓抑,產(chǎn)生了和士族千金結(jié)合的愿望,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實現(xiàn),只能在文學(xué)作品中有所寄托。
在此時的志怪小說的婚戀故事中,有許多士族的千金心儀下層小吏。譬如,上文提及《搜神記·兒化水》中,史滿之女是太守千金,心儀門下書佐,門下書佐官位其實不高,地位在掾、史之下,太守之女不但心儀他,甚至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為他誕下孩子,繼而可以下嫁于他。《搜神記·紫玉》的故事中紫玉是吳王夫差女,身為王女卻與韓重婚戀,遭到吳王的反對是符合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的,士族千金與庶族男子婚戀是士族世家所不能容許的。而紫玉反抗氣結(jié)而死,死后仍舊情系韓重與之相會,則體現(xiàn)了庶族男子對這種愛情的期望。
魏晉南北朝時期南北對立朝代更迭戰(zhàn)亂頻繁。庶族固然受到壓抑,而士族也難逃傾軋,所以清談、服食丹藥之風(fēng)盛行,士人熱衷于鬼神之事,希望得到鬼神的幫助,能夠登仙或者長壽。而朝廷士庶之別分明,庶族出身者若能得士族女為妻,對仕途的助益也是很大的。但是現(xiàn)實中這樣的事情顯然是極難實現(xiàn)的,所以在當(dāng)時的志怪小說中有所寄托。
在當(dāng)時的志怪小說中,不乏仙女、神女下配凡人,甚至女鬼和精怪與凡人婚戀,而這些仙女、神女、女鬼、女妖無條件地為愛人付出,為他們帶來富足的生活(《搜神記·弦超》中的知瓊、《搜神記·白衣素女》中的白衣素女),甚至在他們?nèi)巧瞎偎镜臅r候替他們出面解圍(《搜神記·紫玉》)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愿望。
魏晉南北朝時期,對女子的社會期望不光是《周易》中定性的“女主內(nèi)”和“在中饋”,受時代思潮的影響,魏晉南北朝女子重視個體意志的表達(dá),看重才識和技藝,而相對忽視傳統(tǒng)的所謂“婦道”[5]。魏晉時期的才女謝道韞,雖以詠絮出名,但她在晚年孫恩之亂時,她的丈夫王凝之竟寄希望于神兵下凡,以至于城破身死,謝道韞卻能夠帶領(lǐng)家丁女眷抵抗敵軍,被俘之后在孫恩面前保護(hù)外孫?!稌x書》中說:“至若惠風(fēng)之?dāng)?shù)喬屬,道韞之對孫恩,荀女釋急于重圍,張妻報怨于強(qiáng)寇,僭登之后,蹈死不回,偽篡之妃,捐生匪吝,宗辛抗情而致夭,王靳守節(jié)而就終,斯皆冥踐義途,匪因教至。聳清漢之喬葉,有裕徽音;振幽谷之貞蕤,無慚雅引,比夫懸梁靡顧,齒劍如歸,異日齊風(fēng),可以激揚千載矣?!盵6](P659)女子的勇敢和個性張揚在當(dāng)時的社會是受到贊許的,也是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尚。這一點忠實地表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中,加之之前提到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對女子貞潔問題相對寬容,所以在這一時期的志怪小說婚戀故事中,女性往往大膽追求真愛,不顧禮教束縛和家族的反對。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女性形象特點鮮明,受當(dāng)時社會歷史原因的影響[7]。而這些女性形象,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風(fēng)尚,也為后世小說戲曲婚戀故事中經(jīng)典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奠定了基礎(chǔ)。
[1](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2012.
[2]宋蕓.《幽明錄》研究[D].成都:四川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3.
[3](晉)干寶撰.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9.
[4](晉)陶潛撰.搜神后記[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
[5]邢培順.“魏晉風(fēng)流”下的兩晉婦女——以《晉書·列女傳》為主要例證[J].昌吉學(xué)院學(xué)報,2011(4).
[6](唐)房玄齡,等.晉書·卷七十六.列傳第六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2008.
[7]王夢.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的女性形象[D].南京:東南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