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龍
國家形象是指國家的客觀狀態(tài)在公眾輿論中的投影,也就是社會公眾對國家的印象、看法、態(tài)度、評價的綜合反映,是公眾對國家所具有的情感和意志的總和?!靶蜗蟆奔劝晕业乃茉?,也包含外界的認知。國家形象意義重大,是一國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直接影響到其身份和地位,也決定著他者對本國的判斷和策略。
伴隨著經濟實力的迅速提升和對外關系的空前發(fā)展,中國已經成長為一個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強國,這已經成為各國政治精英和戰(zhàn)略家的共識,因此,準確獲知外界對中國形象的認知,已然成為我們迫切需要搞明白的問題。而中國在世界事務中的崛起可與美國的經濟和軍事優(yōu)勢,歐盟不斷增強的向心力和經濟實力,以及技術和經濟全球化的加速發(fā)展一道并稱為界定世界新秩序的四大趨勢,加之歐美國家在國際社會中所把持的話語權,這些現(xiàn)實使得歐盟和美國對中國的認知及其反應尤其值得我們關注,厘清其相通和差異之處,分析產生原因,將有助于中國未來外交戰(zhàn)略的制定和實施。
作為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領頭羊,歐盟和美國在如何看待中國的問題上有著很多共通之處:
首先,從最基本層面上看,美國和歐盟都愿意提高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加深它與全球體系的聯(lián)系。雙方都希望中國成為一個維持現(xiàn)狀而非改變現(xiàn)狀的強國,并且都相信通過讓中國廣泛參與國際機制的方法,可以促使中國接受國際社會的行為規(guī)范。所以,美歐對中國逐漸建設性地參與國際體系均持歡迎態(tài)度。實際上,這一理念至少從20世紀80年代起就一直是指導美歐對華政策和策略的核心原則。
對于美國而言,早在1968年,理查德·尼克松總統(tǒng)就曾表示過,一個游離于國際社會之外的中國是世界的不穩(wěn)定因素,這個論斷是尼克松訪華的原因之一。同樣,吉米·卡特總統(tǒng)也秉承了這一信念,于1979年實現(xiàn)了中美外交關系的正常化。隨后的美國總統(tǒng)基本都秉承這樣的理念,在一系列全球問題上與中國進行了大量的雙邊合作,將中國引入多邊國際機制,鼓勵中國在國際組織中發(fā)揮建設性的作用。
對于歐盟而言,長久以來,它一直相信把中國嵌入國際機制是一項明智選擇,與美國相比,歐盟的觀點更加堅定。這一觀點來自于歐
盟世界觀中幾個相互支撐的基本信念:一是主導性的強國應受到制約,多極世界要比單極世界或是無政府秩序更加穩(wěn)定;二是各國應當遵守國際法和約定俗成的國際行為規(guī)范;三是應當加強國際機制的影響,賦予其推進有效的全球治理的權力;四是自身作為歐盟能夠體驗到主權讓渡帶來的國家利益和安全的分享;五是軟力量應當比硬實力更有影響。在歐盟人思考中國形象及其在國際體系中的潛在作用時,這些歐盟世界觀中的核心要素都得到了應用。
其次,盡管各自在政策工具和戰(zhàn)術上有所不同,歐美同樣關注和干涉中國的一些“內政問題”,例如人權問題。雙方都力圖推動中國人權狀況的改善,而且共同的目標基本一致。美國總是采用公開外交,在日內瓦的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會議上提交關于中國問題的提案,而歐盟雖也竭力促使中國批準和遵守聯(lián)合國各項人權公約,但它傾向于秘密外交,有意避開聯(lián)合國人權會議等特別機制。不管如何,歐美時常將人權問題視為一個外交工具,對中國的人權問題指手劃腳。
再次,美國和歐盟還強調中國有必要建立和強化法治。雙方都相信這樣有助于實現(xiàn)更多的目標:尊重人權;保障市場經濟的平穩(wěn)有效;根除腐敗以及建立法律保障等。對此,自2003年開始,美國國會撥出一筆公共基金直接用于資助中國的法治項目。與美國相比,歐盟在中國法治項目上的投入要大得多。歐盟及其若干成員國,特別是瑞典和英國,多年來已連續(xù)投入大量資源,分別在中國和歐盟設立各類法律、司法和刑事等領域的培訓項目。
最后,歐盟和美國都共同關切中國作為世貿組織成員國所作的承諾和應盡的義務。美歐先后同意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極力督促中國政府踐行承諾,進行范圍更廣的經濟和金融改革,特別是在保護知識產權,開放外國在華金融服務業(yè)務,解除對消費品零售分銷權的管制,減少中國的非關稅壁壘和傾銷行為等方面。盡管美歐公司在中國展開直接競爭,但在政府層面上,對大多數與貿易有關的議題,雙方還是保持著長期的團結。例如,隨著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fā)以及歐美經濟形勢的惡化,雙方在反傾銷訴訟方面給予中國政府以強大的壓力。
從美歐官方和民間的資料看來,雙方在對待中國的方式上存在結構和觀念兩方面的差異。最主要的區(qū)別在于如何理解“一個正在崛起的中國”這個概念上。
大體上講,美國方面關于中國崛起對美國主導的現(xiàn)行國際體系的影響有三種認知和判斷:一種觀點認為,中國融入現(xiàn)行國際體系是值得歡迎的,中國應在世界和地區(qū)事務中承擔更大的責任,最典型的莫過于前副國務卿佐利克的觀點;另一種觀點認為,隨著中國實力的進一步增強,它將挑戰(zhàn)美國霸權,這最終將導致中美沖突,例如前副總統(tǒng)切尼;第三種認知介于以上兩種認知之間,認為中國的崛起將不可避免地挑戰(zhàn)現(xiàn)行國際體系,但這種挑戰(zhàn)是可控的,未必導致中美之間的沖突。
其中,第三個觀點最為貼切。因此,美國在公開討論中國問題時,總是把中國崛起與其日益增長的硬實力聯(lián)系起來進行分析。比如中國的軍事力量增長及其對美國在東亞安全利益的影響,這事關臺灣以及更宏觀的形勢;此外,長期保持高速發(fā)展的經濟也讓美國人感到不安。這是美國大多數中國問題專家看待中國崛起的基本出發(fā)點,也是激發(fā)美國關于中國問題辯論的最主要因素。盡管美國人普遍不滿由于制造業(yè)向中國轉移而造成大量工作崗位的流失,然而實際上,中國的經濟威脅、對美貿易的巨額順差等問題較之中國崛起對美國國家安全的含義還位居其次。而且,美國重返東亞、擴增駐軍等一系列行為更是印證了美國人對中國的負面認知。
歐盟則持有另外的觀念,它更多地把中國崛起看成是一個國內轉型過程。歐盟人認為中國是一個正在進行多重轉型的發(fā)展中大國,正在經歷經濟和社會轉型,轉向一個更開放的社會以及更具民意代表性與合理性的政府。因此說,美國人主要關注中國的對外行為,而歐盟方面則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中國國內。這種基本觀點的不同導致雙方決策與資源配置也有所不同。
歐盟觀察中國的視角決定了歐盟對華政策的基本面:幫助中國成功把握國內各種轉型與改革。歐盟更愿意保持中國的現(xiàn)狀,協(xié)助中國政府應對國內的各種挑戰(zhàn)。與此相應,歐盟國家和歐盟委員會自信可以向中國提供的經驗很多。這不僅是由于西歐在社會民主和公共福利方面積累了長期經驗,而且也因為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正在進行類似的經濟和政治轉型,同樣有經驗可資借鑒。因此,歐盟人熱衷于向中國推廣在產業(yè)改革、高等教育、科技政策、提高政治透明度和可信度等許多領域中的經驗。簡而言之,歐盟相信它可以為中國的“能力建設”提供很多幫助,故而在這些項目上投入巨大。
歐盟和中國于2003年建立了戰(zhàn)略伙伴關系,進一步反映出歐盟已經把中國視為解決重要的軟安全問題中的關鍵一方。歐盟確信其主要安全威脅是各種跨國問題,如非法移民、國際犯罪、傳染性疾病、能源、環(huán)境等相關問題。歐盟認為中國是影響這些問題解決效果的主要力量之一。
此外,歐盟學術界對中國的和平崛起和能夠融入國際體系相應地也抱有信心。歐盟學者對中國經濟快速增長有著深刻印象,對于中國積極加入多邊國際組織并發(fā)揮重要作用也普遍持歡迎態(tài)度,將此視為中國愿意融入現(xiàn)行國際體系并發(fā)揮建設性作用的具體表現(xiàn)。在此基礎上,他們比較能夠以客觀務實的眼光看待中國崛起。如德國國際和安全事務研究所專家范·舍爾平貝格認為,對中國的崛起無非可以采取兩種政策,即接觸或遏制,但無論是接觸中國還是遏制中國,都必須通過對外經濟政策來實施,而“遏制與經濟事實背道而馳”,因為中國已經成為當今世界進出口貿易大國之一,在東亞區(qū)域占有中心地位,GDP在世界排名第二。因此“中國再也不能被遏制了,相反,必須在一個強化了的全球經濟治理體制中加以接觸”。換言之,遏制中國的崛起已經不僅是一個主觀上是否希望的問題,更是一個客觀上是否能夠做到的問題。
雖然歐盟和美國公司都躋身于中國市場份額的激烈競爭之中,但在歐美政府層面雙方投入的資源各有側重,反映出雙方看待中國崛起的方式的不同。美國把主要資源用在監(jiān)控中國硬實力的增長,力圖阻止中國可能出現(xiàn)的海外擴張行為,而歐盟則把資源集中投放于促使中國國內進步的項目上,以促進中國的健康和可持續(xù)的發(fā)展。
歐美對中國的不同認知主要產生于不同的特定背景,這些特定背景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歐美對華認知的差異:
第一,歐盟國家認為,在一個開放的世界經濟體系中,新興經濟強國的崛起并改變世界經濟結構是一種正?,F(xiàn)象。在世界經濟史中,后來居上的經濟強國快速發(fā)展并非罕見,這類通過掌握新技術和技術創(chuàng)新在全球制造業(yè)中脫穎而出,從而改變了國際分工格局,一戰(zhàn)前的德國和二戰(zhàn)后的日本即是如此,當今中國的崛起只不過是一個最新的例證。
在歐盟看來,在中國愿意融入現(xiàn)行國際經濟體系和秩序的條件下,它的崛起將有利于歐盟國家的發(fā)展并可以促進世界經濟的良性發(fā)展,因此全球經濟機制接納中國是一個“良機”。另一方面,作為衰落中的體系支配者,美國卻傾向于“對一個正在興起的潛在競爭者保持猜疑的眼光”,其應對方式有兩種,一個是遏制戰(zhàn)略對手,阻止它獲取新技術來挑戰(zhàn)美霸主地位,另一個是與其合作而將其納入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而美國人正在這兩個選擇中猶豫不決。
第二,中歐之間不存在重要的安全和戰(zhàn)略分歧,因而根本性的利益沖突較少。歐盟認為,對其安全的主要威脅來自各種跨國安全問題,而與正在興起的中國的合作能夠有助于應對歐盟的安全威脅。同時,由于地緣和自身的實力,歐盟國家對華關系的重點集中在經貿領域,而對中國崛起的潛在地緣政治意義遠不如美國那么敏感。如在歐盟解除對華軍售禁令問題上,有些歐盟大國持有積極態(tài)度,做出了推動解禁的努力。盡管美國也不滿意中國崛起對美國經濟和貿易的影響,但它更關注中國軍事力量的增長及其對美國在東亞安全利益的影響。例如,美國知華派代表人物之一沈大偉也認為,中國軍隊硬實力的增長“是中國亞洲鄰國最嚴重的戰(zhàn)略夢魘之一,因為它將大大改變東亞安全環(huán)境并破壞其穩(wěn)定。美國深深關注這個問題,因為畢竟半個世紀來它是東亞安全和穩(wěn)定的保護者。”
第三,對于冷戰(zhàn)后國際秩序,歐盟與中國有著類似的“世界觀”。出于自身歷史的經驗和教訓與二戰(zhàn)后一體化的實踐,冷戰(zhàn)結束后歐盟積極倡導建立多級的世界和推行多邊主義政策,主張加強包括聯(lián)合國等多邊國際制度的作用,利用軟實力塑造規(guī)范性行為并通過談判達成共識來解決國際爭端。而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成為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一超多強的國際力量格局并沒有影響美國利用自己超強的軍事和經濟實力主宰世界事務的傾向,這尤其表現(xiàn)在小布什政府發(fā)動伊拉克戰(zhàn)爭的單邊主義行為上。
美國的這種戰(zhàn)略思想和政策引起歐盟人的強烈不滿,他們與主張建立多極化的世界秩序、反對霸權主義的中國在很大程度上有著共識。正如上文所言,歐盟世界觀的核心成分都被運用于歐盟對中國及其在國際體系中作用的思維方式上,并成為他們應對中國崛起和使其融入國際體系的利器,也即基于強大的多邊協(xié)定和制度聯(lián)系建立一個強大的經濟和政治依存網絡,有助于各種國際沖突和糾紛的和平解決。
以上歐盟學者對中國崛起的認知無疑是積極的并帶有樂觀色彩,然而這種認知近年來受到了挑戰(zhàn)。由于中國經濟的發(fā)展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并在21世紀開局后不久即已超過德國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同時中國堅持自己的發(fā)展道路,堅定地維護自己的國家主權和權益,歐盟人的心理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歐盟對華關系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從2006年開始一直發(fā)展良好的中歐關系開始變得復雜起來,雙方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分歧增加,尤其由于歐盟主要成員國德國、法國等國在涉及中國核心利益的問題上指手畫腳并在外交上進行挑釁,使得中歐政治關系波動較大。而在經貿領域,隨著全球金融危機后歐盟貿易保護主義的抬頭,中歐之間貿易摩擦增加,這進一步導致中歐關系的復雜化。
總之,在中國的形象問題上,外界的看法和認知非常關鍵。其中,由于種種原因,歐美對華認知及其作為尤其值得關注。由于歐美雙方在地緣政治、國家利益、秉承的規(guī)范原則和歷史傳統(tǒng)等方面的異同點,使得雙方在對華認知方面既存在很多相通之處,又存在明顯的差異。對這些異同的認知清晰了解,對于未來中國在世界舞臺角色的扮演、責任的承擔有著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