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淳秀,鄭海濤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0)
元代是雜劇興盛的時代,誕生了“元曲四大家”。其中馬致遠之《漢宮秋》和白樸之《梧桐雨》同屬歷史故事劇,均以曲辭華美,意境深邃,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著稱,在元代劇壇璀璨奪目。孟稱舜在《酹江集》中評價《梧桐雨》云:“此劇與《孤雁漢宮秋》格套既同,而詞華亦足相敵。一悲而豪,一悲而艷;一如秋空唳鶴,一如春月啼鵑。使讀者一憤一痛,淫淫乎不知淚之何從,固是填詞家巨手也?!盵1]可見,將兩劇相提并論古已有之。本文專力于兩劇最突出的共性——抒情性的分析,從而為兩劇的比較研究提供新的切入點。
《漢宮秋》和《梧桐雨》同借歷史題材敷衍了一段凄美深婉的帝妃戀情,它們同屬于歷史故事劇,創(chuàng)作目的均在于借古人之事寄托個體感情,彰顯個體對自己所處時代的感受。在這樣的歷史題材劇中,作者有時不很注意對于史料的尊重,相反卻常按自己的需要去改變、創(chuàng)造人物,使它們成為一種情緒、一種精神內(nèi)容的化身。如《漢宮秋》中,馬致遠改變敵我力量對比,并設置了帝妃關系,目的就是抒發(fā)他的亡國之痛和對朝中無能大臣的不滿,體現(xiàn)了作者對國家、民族命運的關注。作者首先把自己的民族情緒寄托在對王昭君形象的精心刻畫上。她是一位具有勇于承擔國家災難的剛毅品質(zhì)和堅貞節(jié)操的巾幗女杰,在她身上有著深刻的民族思想內(nèi)涵。毛延壽獻圖,呼韓邪單于以大兵壓境為威脅索要昭君和親,面對這種羞辱,滿朝大臣昏庸無策,卻想犧牲娘娘保全國家。昭君深明大義,將國家安危、民族安危置于個人感情之上,為國家大計,為救一國生靈挺身而出,全劇至此已突破了元雜劇中慣用的兒女情長之藩籬,而具有深刻的民族思想內(nèi)涵。昭君不愿“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色”,行至番漢邊界,又毅然投江殉國,如此,自身的不甘受辱和民族氣節(jié)的堅守使得其個人命運和國家命運、民族命運緊密結合,進一步深化民族思想內(nèi)涵。作者塑造王昭君的光輝形象還另有用意。王昭君不僅容顏嬌美,而且品格高潔,堪稱可愛,只有這樣,漢元帝對她的留戀,對她的感情才有價值,才讓人同情,才能超乎兒女之情的層面而滲透入更深刻的民族內(nèi)涵。在我們看來,導致王昭君悲劇的重要因素是朝廷大臣的自私無能。馬致遠是由金入元的漢人,經(jīng)歷了金、宋被滅的兩次國難,他正是借戲劇抒發(fā)了對不能抵御外辱,不能堅持民族氣節(jié)的朝中大臣的不滿。此外,馬致遠對漢元帝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元蒙時代漢人對舊主憐憫與怨憤交加的矛盾心態(tài)。漢元帝有昏庸一面,但更有柔弱,善良,對愛情忠貞如一的一面。灞橋送別,不怕恥笑,昭君和番后,百日不設朝,未減半點恩愛。他貴為天子,權傾天下,卻不能保護自己心愛的妃子,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不是帝王,而是不幸人兼受害者,情同庶人,其情感特性與普通人無二。他在【得勝令】中唱到的“枉養(yǎng)著邊庭鐵衣郎”“今日央急煞娘娘,怎做的男兒當自強”[2]9這種悲痛感情的抒發(fā),蘊含著元代一族人民的亡國之痛。馬致遠作為一個戲劇家,正是借亡國之君的情感悲劇拋灑其對時代興衰的感受以及自身命運的感傷。
白樸的《梧桐雨》取材于一段具有極強感染力的歷史故事——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風流韻事,劇作家除悲嘆興亡、追思故國之外,更注重表現(xiàn)的是一種較之《漢宮秋》更為深刻更為沉痛的情感體驗——人生的幻滅感。這種幻滅感來自于白樸對自己所處時代的感傷,在作品中主要從唐明皇不幸的政治、愛情遭遇中體現(xiàn)出來。就作品的創(chuàng)作立意而論,白樸的《梧桐雨》并不像洪昇的《長生殿》那樣對李、楊之情加以凈化和理想化,傾力謳歌他們之間生死不逾、感人至深的愛情,而是不為尊者諱,對李、楊愛情的陰暗面多有彰顯,于第一折便交代了楊貴妃與安祿山的私情,奠定了全劇著力單方面表現(xiàn)唐明皇歡樂時沉溺于情和孤獨時深切思念的基調(diào)。唐明皇對楊貴妃的喜愛迷戀之情愈是深厚,其失去楊貴妃后的凄涼悲苦就愈顯強烈。昔日長生殿說誓約,沉香亭舞“霓裳”,何其美好,何其歡樂!如今樂極生悲,盛極衰來,愛妃長逝,西宮退居,唐明皇陷入愛情與權力雙重失意的無邊痛苦和萬般無奈中。尤其第四折中,唐明皇一副形影相吊、滿懷凄然的情狀,傾瀉著他對楊貴妃深切的懷念和追憶,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對楊貴妃的情之所鐘和失去愛妃后的悲痛落寞?!俺S浀帽涛嗤╆幭铝?,紅牙箸手中敲。他笑整縷金衣,舞按霓裳樂”[3]361,“到如今翠盤中荒草滿,芳樹下暗香消??諏嚓帲灰妰A城貌”[4]361,作者將往日的歡悅、繁華與今朝的落寞、凄涼構成強烈對比,又讓亙古不變的梧桐作為他們愛情凋零的見證,如此巨大的人生落差,充滿滄桑之感,含蓄而深沉地傳達出人生落寞、迷惘莫名的情緒。唐明皇早年勵精圖治,任人唯賢,創(chuàng)造了唐代歷史上的“開元盛世”,到了晚年卻專寵楊貴妃,荒廢朝政,導致了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盛世的一去不復返使處于亂世的白樸感同身受,《梧桐雨》中一首首哀婉的悲歌,正寄予著白樸對歷史興亡的感嘆和對故國的懷戀追思。而唐明皇自身不幸、悲痛的愛情、政治遭遇更引發(fā)白樸的滄桑之感和淪落之悲,整部作品都籠罩在一種迷惘、悲涼的情調(diào)中。
劇作家對戲劇自身特征的認知程度迥乎有別,由此形成了不同的戲劇風格。《漢宮秋》與《梧桐雨》不以情節(jié)緊湊集中,展現(xiàn)激烈的戲劇沖突取勝,而以濃郁的抒情性、醇厚的詩味和華美的曲辭著稱。作品中的抒情又呈現(xiàn)一種深積厚蓄之后的噴薄迸發(fā)、一瀉千里之態(tài),屬于傾瀉式的抒情方式。首先,作者通過對戲劇沖突的集中處理為傾瀉式抒情蓄勢?!稘h宮秋》把戲劇沖突的重點放在漢元帝和王昭君的感情糾葛上,而其他的情節(jié)、矛盾則吝于展開,甚至也未讓王昭君和她的對手毛延壽當場“撞擊”,也未展開漢元帝和奸臣毛延壽的直接較量。而第三折灞橋送別,情節(jié)、時間原本非常簡單,作者卻用了整整一折進行詳細敘寫,為的就是讓漢元帝借助此折抒情,從而把漢元帝壓抑著的內(nèi)心悲痛盡情傾瀉出來。在此,作者正是有意騰出時間與戲劇篇幅來為主人公的傾情訴說創(chuàng)造條件?!段嗤┯辍吠瑯訉騽_突的重點設置在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情愛糾纏上,其余情節(jié)、矛盾按一般元雜劇的慣例處理,重在表現(xiàn)唐明皇懷抱美人時的歡樂多情與失去愛妃后的苦痛孤寂,并于第四折掀起情緒的高潮,以強烈的抒情筆調(diào)傾瀉了失去愛妃后的悲苦心境。其次,戲劇主體曲辭極富有感染力,無論是痛斥群臣時的激憤、豪壯,還是與愛妃分別時的纏綿悱惻,亦或獨居深宮思念妃子時的凄婉哀怨,曲詞均寫得淋漓酣暢,既有感情噴發(fā)帶來的沖擊力,又具細膩傳情的流動性。如《漢宮秋》第三折灞橋送別,漢元帝在【七弟兄】中唱到:“說甚么大王、不當、戀王嬙,兀良,怎禁他臨去也回頭望!那堪這散風雪旌旗影悠揚,動關山鼓角聲悲壯?!盵5]10短短一首曲辭言深味永,本已無限怨恨群臣讓他割恩斷愛,現(xiàn)今尚書又薄情寡義、三番五次催促,就在這黯然神傷之際,昭君要上路了,一句“怎禁他臨去也回頭望”,寫出了漢元帝被撕裂的心靈。此時此刻,漢元帝想必已經(jīng)淚眼模糊。然而作者并未讓抒情停頓在一個層面,而是更進一步以虛幻之筆寫他想到昭君在塞外旅途的艱辛,他仿佛看到了旌旗的影子在漫天風雪中搖動,仿佛聽到了那凄厲而悲壯的號角聲在荒漠的天空中回蕩。作者這種感情層層推進的寫法也體現(xiàn)在《梧桐雨》中。第三折行至馬嵬坡,軍心嘩變,要求賜死貴妃,白樸使用了【落梅風】【殿前歡】【沽美酒】等幾支曲子盡情表現(xiàn)了唐明皇不能施救于貴妃的痛苦,對楊貴妃慘遭橫禍的憐惜以及賜死楊貴妃后離去時的萬般不舍。此外,兩劇抒情媒介的巧妙使用迤逗地主人公感情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情感的潮水不可遏制、宣泄無余。漢元帝夢到一半便被雁聲驚醒,由此引來漢元帝對雁的惱恨、埋怨,其悲情也隨著大雁一聲聲凄厲、悲愴的叫聲層層翻滾,感情的潮水傾瀉無余?!段嗤┯辍芬郧锶~雨打梧桐作為抒情媒介,唐明皇在寢殿被“一聲聲灑殘葉,一點點滴寒梢”的梧桐雨驚夢,由此引發(fā)了唐明皇對梧桐雨的怨憤之情,作者以豐富的想象,巧妙的排比鋪陳模擬雨聲,摹寫雨態(tài),伴隨著梧桐雨的綿綿不絕,唐明皇的哀傷幽怨像雨水一樣一瀉而下。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曾評價元劇之美:“然元雜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事也。”[6]99《漢宮秋》和《梧桐雨》以濃郁的抒情性打動人心,但是其情如果沒有景物、畫面作為依托,便缺少感人至深的力量,其美感亦無從展現(xiàn)。馬致遠、白樸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利用景物對抒情的促進作用,為情造景,以景襯情,將情感抒發(fā)與景物描寫完美結合,創(chuàng)造出無比深沉的意境,最終成為元劇之美的典型。如《漢宮秋》第三折【駐馬聽】“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涼,共那灞橋流水添惆悵”[7]8,作者特意將離別的場景設置在黯淡的秋光中,以衰敗的柳樹,寂寞遠逝的流水烘托出主人公內(nèi)心的凄涼、惆悵,于幽凄的美景中含哀無限。再有最為動人的【梅花酒】“呀!俺向著這迥野悲涼,草已添黃,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著行裝,車運著糇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8]10,設置漢元帝面對廣漠的大地產(chǎn)生悲涼情緒,從而想象昭君塞外旅途與自己返回咸陽宮時的情景,融情于景,景里含情,情與景水乳交融,把漢元帝對王昭君走后的那種思念、悲涼的心境,通過景物的描寫抒發(fā)出來,讓人鮮明可見。往復循環(huán)的句式,鏗鏘有力的聲韻,更使抒情纏綿悱惻,蕩氣回腸!再如《梧桐雨》第四折,作者設置“秋夜梧桐雨”的凄景,襯托唐明皇愁苦、煩亂、孤凄的心境,景物描寫與人物感情的抒發(fā)水乳交融,充滿濃郁的抒情色彩?!緷L繡球】寫因被秋雨驚了好夢,惹得唐明皇對梧桐雨充滿怨恨。【叨叨令】用一組排比句模擬雨聲,襯托出玄宗煩亂的心情?!咎刃悴拧繉憣ξ嗤┯陳篮薜綐O致,想把梧桐“鋸倒”當作“柴燒”,反映了唐明皇失意、痛苦的心態(tài)?!救贰颗疟榷喾N雨態(tài),更顯出梧桐雨的無情無意,添愁助恨,渲染了唐明皇的孤獨與無奈?!径贰繉懹晗聜€不停,玄宗的煩悶情緒也有增無減。【黃鐘煞】把主人公的思想感情作為景物描寫的歸宿,“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9]364,將“雨”和“淚”、情與景巧妙挽合,收結的含哀無限。這幾支曲子用以情襯情、景交融的手法,造成一種凄愴冷落的意境,將唐明皇的幽怨哀傷,孤寂苦悶刻畫的淋漓盡致。
元代民族矛盾異常尖銳激烈,處于這個時代的馬致遠、白樸經(jīng)歷了科舉中斷,儒士沒有仕進之階,文人生存空間變得十分狹窄的不幸處境。他們像那個時代絕大多數(shù)的文人一樣,將筆墨投向戲劇創(chuàng)作,借雜劇創(chuàng)作來拋灑他們對時代興衰的感受,抒寫自身命運的感傷。上述兩篇經(jīng)典作品中悲劇主人公酣暢淋漓的抒情,為情造景、情與景水乳交融形成的凄愴冷落的意境,讓人千載之下為之動容。立足于此,元代劇作家雖然喪失了傳統(tǒng)儒生的地位,失去了建功立業(yè)、名標青史的機會,但他們的戲劇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座豐碑,值得后人不斷地對此進行探討和解釋。
[1]包小玲.《漢宮秋》與《梧桐雨》的異曲同工之“趣”[J].平頂山師專學報,2004(2):42.
[2][3][4][5][7][8][9](明)臧晉叔編.元曲選[M].北京:中華書局,1958.
[6]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