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拯救的沉淪
——試析李煜《虞美人》《浪淘沙》的絕望情緒

王雙鳳

《虞美人》《浪淘沙》兩首詞的絕望情緒可以從李煜個人的命運性情及詞本身進行探究。

一、薄命君王的命運，赤子情懷的性情是絕望情緒的深層原因

李煜身為一國之主，極盡繁華，也歷盡恥辱，驚濤駭浪般的命運將他顛至谷底，回首往事，對比今況，不由得陷入一種無可排抑的絕望中。李煜的絕望是一種“有限”中的絕望，他沉溺于物質(zhì)的現(xiàn)實生活，失國前真可謂是極盡享樂之能事，身居囚室后，仍不能忘懷前事，他不能做到莊子“槁死”般的超然。李煜的絕望也是一種“必然性”中的絕望，幽居汴京時，自己成了案上之魚肉，這種情形下從何談起改變命運的可能性？只有坐以待斃走著別人為他安排的路。

“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边@是前人憑吊李后主所作的詩句。誠然，李后主在政治上作為一個君王沒有秦皇漢武的韜略奇謀，以致金陵城陷，肉袒出降，幽居汴京小樓深院?？墒亲鳛橐粋€藝術(shù)上的才人，他工于棋琴書畫，尤工于詞，尤其是亡國后所寫的詞正如王國維所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北憩F(xiàn)了一個亡國之君的深深絕望。

意識到了自己處于絕望中的絕望是一種更高程度的更高形式的絕望。顯然，李后主正是處于這種絕望中，他并非不愿從絕望中走出來，而是無法走出絕望。《虞美人》這首詞開篇便劈空而來“春花秋月何時了”，這可謂是李煜由一國之君到階下囚這命運巨浪沖擊之后撕心裂肺的吶喊，這種吶喊是他無法拯救的絕望情緒的宣泄。

亡國恨，這在文學(xué)史上也是詩詞常見的題材，如曹操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倍鸥Φ摹案袝r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钡捎诘匚坏牟煌瑢κ吹捏w驗也是截然不同的，無論是曹操還是杜甫，對于國破都能痛心地感受到國破之時生靈的涂炭，家園的荒蕪和亂臣賊子的四起，可由于他們不是君主，他們不可能把自己放到這個特殊的位置上去感受亡國恨。李后主卻不同，他曾是昔日的君主，一朝失國成為階下囚，天壤之別的境遇使其詞風(fēng)也產(chǎn)生了一個突變。

李后主作為一個才子，有著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和藝術(shù)家的敏感，愈有思想愈有精神的人愈能感受到自己的悲劇，一朝失國，昔日萬人之上的君主卻成了令人處置的囚徒。“最是倉皇辭廟日”也就是“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的開始，念及“流水落花春去矣，天上人間”的不同境遇，使其厭倦春花秋月之無休無止，對人生感到絕望，長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李后主這種特殊的地位，特殊的遭遇，使其有了與常人不同的感受，的確，常人難免有愁恨，如果是一般人的愁恨倒也罷了，可是誰能像“我”時時刻刻在痛苦中永無歡樂之時而難以忍受呢？李煜入宋后寄給金陵舊宮人的信中說：“此中日夕，只以淚洗面?！逼渲械陌磁c絕望可想而知。

同樣是亡國之君，同樣是被人擄走的宋徽宗，卻僅留下了一首可與李煜相媲美的詞，何以相同的境遇會產(chǎn)生不同的結(jié)果呢？這也許離不開后主的才情和性情。宋徽宗善于品評書畫，作個書畫才人也可謂真絕代，卻也不幸做了君王，但他對于亡國的絕望體驗和表現(xiàn)沒有后主強烈和深厚。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自古以來為敵國欺凌的君主，不知凡幾，上焉者臥薪嘗膽，報仇雪恥，下焉者青衣行酒，奇恥極辱，而既不甘忍辱含垢，又不能發(fā)奮圖強，竟日日以悲憤牢騷，發(fā)泄于文字中的，只怕空明絕后只有李煜一人。李煜這種率真性情使其敢愛敢恨，縱筆書寫心中的深哀巨痛。

《浪淘沙》和《虞美人》是作于同一時期，兩首詞中作者都縱情抒寫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睔v經(jīng)亡國之痛而又率真的李煜恰切而又直接地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絕望?！傲魉浠ù喝ヒ玻焐先碎g?！蓖高^這兩句，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幽居汴京的李煜在春意闌珊之際的絕望嘆息。

二、傷感易逝的意象，黯淡凄慘的基調(diào)是絕望情緒的直接體現(xiàn)

無論是詩還是詞，作者在成文時都要選取一定的意象來構(gòu)成詩詞的情境，這種意象有著鮮明的色彩傾向。李詞中的意象，多是傷感絕望而又易逝的。在李詞中，常見的幾個意象，它們分別是“風(fēng)”“雨”“夢”“流水”“落花”。

“風(fēng)”“雨”：李后主詞中的風(fēng)有春風(fēng)有秋風(fēng)，春風(fēng)本能令人心曠神怡，可對于后主來說，身居囚室怎有心境去感受呢？這常人眼中的好景佳境與后主的凄苦絕望的境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真所謂愈是歡樂的好景，心情就愈是悲苦?！按夯ㄇ镌潞螘r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保ā队菝廊恕罚┬亲蛞沟臇|風(fēng)引起他無限的感慨?；ㄔ麓猴L(fēng)的人間美景如今已變得不堪回首。作者不僅再也無心去欣賞，反而激起了李煜心中的深深絕望。“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保ā独颂陨场罚┖熗馍袔Ш獾拇河昵么蛟谧髡吣窃缫牙渫傅男模甏虼皺舻穆曇舾鎏砹俗髡邇?nèi)心的孤寂。因為除了這之外，沒有了人聲與昔日宴樂笙歌，受制于人的后主感受到的是愁煞人的風(fēng)雨，亡國后的抑郁情緒全在其中。

“夢”：李詞中常寫夢，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境是人們思想感情最真實的投影和寫照，然而夢境又是容易幻滅的。在李詞中，常常以夢中極易幻滅的昔日景況來反襯今日冷酷的現(xiàn)實造成強烈的反差，作者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土，夢里愈歡樂，醒來就愈痛苦?！皦衾锊恢硎强?，一晌貪歡?！毙阎默F(xiàn)實是如此令人不堪忍受，只能在夢中重溫過去尋找一點精神的寄托，可這畢竟是夢，夢醒之際要面對的又是失卻山河的亡國之痛，回想“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這種自由的生活怎能不令失去自由的后主向往又絕望呢？

“落花”“流水”：“落花”常常蘊含好景不長以及世事無常之意，“流水”既有易逝又有綿綿無絕期之喻。后主的這兩首詞中都把它作為填詞的意象?！皢柧苡袔锥喑睿∷埔唤核驏|流。”李煜用綿綿不絕無休無止的春水來喻自己內(nèi)心的愁，可謂既別出心裁又直抒自己內(nèi)心無可排解的悲愴與絕望。“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崩铎嫌靡蝗ゲ粡?fù)回的春水，用凋零不復(fù)的落花恰當?shù)貍鬟_出了一種物是人非之感、命運不可逆轉(zhuǎn)之悲痛。

李煜后期詞的意象是傷感的情緒基調(diào)是黯淡絕望的，讀罷其詞，我們不禁為其所表現(xiàn)的感傷絕望之美而震驚。法國作家繆塞曾說：“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李詞便含有這種絕望之美?！按夯ㄇ镌潞螘r了，往事知多少？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边@是李煜的絕命詞，李煜成為階下囚之后，失去了歡樂，失去了尊嚴，也失去了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命的安全感，此時的他能不絕望嗎？開篇一句便將他對人生的絕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李煜亡國之后一味地沉溺于悲哀，亡國的外在客觀條件和其性情的內(nèi)在主觀條件使他不可能走出絕望，不可能達到精神上的超然，因而他只能在絕望中沉淪，被絕望吞噬成為絕望的主體。李煜詞作為其情的載體，也是傷感絕望的，正是李詞中的這種絕望情緒使其詞成為了文學(xué)史上千古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