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兼主席?,F(xiàn)為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詩刊》編委、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小說、詩集、散文集、影視文學作品三十余部,作品先后獲國家圖書獎、魯迅文學獎、金雞獎、金鷹獎、華表獎、飛天獎、百合獎、夏衍劇本獎、屈原詩歌獎、“五個一工程”獎等。
要不是別人提醒,還真不知道今天是父親節(jié)。這是個洋節(jié),好像只有人家洋人才知道人有父親似的。想到“父父子子”這種話我們老祖宗三千年之前就反復說了,但偏沒有發(fā)明個父親節(jié),文章沒有做足,很有些憤憤。
有人告訴我臺灣還有個八月八日的“爸爸節(jié)”,據(jù)說還是一九四五年中華民國的新發(fā)明,傳至今日未有散架。但我想,可能也是式微了,難成大氣候,敵不過美國。
中午時分,接到女兒從北京發(fā)來的短信“爸爸父親節(jié)快樂”,心里高興,急忙回個“謝謝”。想著女兒太忙,昨夜才在上海電視節(jié)的頒獎晚會上見她登臺捧獎杯——她制作的電視連續(xù)劇《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獲了金獎;同樣,她制作的電視連續(xù)劇《大丈夫》《辣媽正傳》分獲了最佳編劇獎、最佳男演員獎、最佳女演員獎——這對她這個制片人來說自然是缽滿盆滿的事,也可想事務之繁忙,但今天飛回北京,依然沒忘今天這個日子與我這個做老爹的有關系,一個短信也算是一份很大的孝心了。
沒想到的是晚上八點鐘,微信里又出現(xiàn)了女兒的文字,竟是一大段,且還帶個題目《寫給我親愛的爸爸》,看上去像是一個中學生的習作題。內(nèi)文是這樣的:
我讀小學的時候,爸爸把我送到了奶奶家,因為那里有所好學校,從此我跟父母分開生活六年,我常常為想念他們默默流淚;讀中學的時候,父母調(diào)回杭州,安排我進了名牌中學,由此我失去了和小學同學一起升入中學的機會,難過了一整年;文理分班的時候,爸爸說:如果你考理科,我會為你驕傲,于是,我放棄了文科的優(yōu)異成績死磕數(shù)理化;考大學的時候,我和夏令營的伙伴們約好了考北京,最后還是聽了我爸的,報了上外。大學畢業(yè)爸爸說能讀研還是再考考,我又接著去莫斯科讀書。讀書的時候懷孕,爸爸說早點成家不是壞事;畢業(yè)后不想工作,爸爸說培養(yǎng)你讀研究生不是讓你在家當家庭主婦的,于是趕我去上班;老公反對我生老二,爸爸說懷了就生下來,生活有困難,爸媽幫你克服;國企工作7年想辭職,爸爸說,人生就是一場經(jīng)歷,去闖闖吧。真的,今天回憶起來,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在爸爸的指點下完成的,我曾有過很多不服,很多氣憤,但現(xiàn)在細細回憶起來,又非常感激。謝謝親愛的爸爸,在此祝你節(jié)日快樂!健康平安!
很驚奇女兒怎么會來這么一番“細細回憶”,再一想,肯定是她樂了。因為前一天為公司捧回了那么多的獎杯,心里開心,不免就回憶起了自己人生經(jīng)歷里的種種環(huán)節(jié)與種種選擇,認為人生道路走對了,且這一開滿了鮮花的道路與我還有所關系。
如若沒有這一成功的感受呢,可能,也就不一定能引起這一番“細細回憶”了。
這也對,攀上了一個人生的節(jié)點上,不僅是一味地舉杯祝賀,而是回頭數(shù)數(shù)腳印,忖忖今后,這算是一種恬淡的心理與成熟的表現(xiàn),起碼不會忘乎所以。
女兒一向是冷靜的。
但,若要說做父親的給了女兒多少人生的教誨與指點,實在是勉強得很。我因為這輩子熱衷于舞文弄墨,經(jīng)常神神叨叨,所以對寶貝女兒的教育也是有所忽略的,至少沒有去細心研究各種先進的“家教攻略”,從而眼里有方向心間有藍圖。再說那時候,個人的生活軌跡還很紛亂,為稻粱謀還很費點勁,哪能在家教上用很大的心?而且,那時候國家大環(huán)境的硝煙未熄我們也都是知道的,我們都是過來人,我們那時的日腳還常是灰頭灰臉的狀態(tài),我們活得很粗糙。
說實話,女兒的成才,都是由她自己一路闖出來的,小學六年都是班長,中學六年也是班長,還是學生會副主席什么的,到了大學又是年年班長,這都是她自己在琢磨學習與生活,她是一個用心的人。
女兒最近幾次問我,帶著好奇:爸爸我小時候好帶不好帶?
我說好帶,怎么不好帶?很聽話呢,自小就懂事,幼兒園時期就愛畫畫,而且是連環(huán)畫,《小白與她的女兒》《小英與小白》,取名字一律簡單,因為再復雜的字不會寫;而且畫的最后一幅畫肯定是“結(jié)婚”,畫一條紅綢子連著一位相公與一位小姐,這說明她對生活邏輯的發(fā)展一向抱有樂觀的態(tài)度,甚至這種“大團圓”的結(jié)局嚴重影響著她三十年后的制片態(tài)度。
如果一定要說我們的家庭教育怎么對孩子成長有所正面影響,我想來想去,似乎有兩點尚可以略略稱道。一是堅持給孩子講故事,如果講故事的圖書不容易搞到那就自己編,編出孩子很愛聽的那一種,哪怕天花亂墜,讓孩子每天睡覺前都能有滿足的笑容。當然,我的故事里總是有著正能量的。故事的最后一旦出現(xiàn)一位“白胡子老爺爺”,四歲的女兒就會插嘴尖叫:“神仙!”她知道善良與正義總是能在關鍵時刻戰(zhàn)勝一切。這可能就是世界觀。
第二,那就是旅游,“行萬里路”。雖說八十年代初國家經(jīng)濟與家庭經(jīng)濟都處于低迷狀態(tài),但我只要一有額外的稿費來源,就愿意鋪在航線的云層里或者锃亮的路軌上。全家年年暑期長途出游,吃的是簡單的食物,走的卻是名山大川。女兒在幼兒班期間就開始到處游歷,五歲爬上普陀“觀音跳”巨石尋找大士的足印,六歲在五臺山現(xiàn)場畫一幅水墨熊貓贈送和尚,七歲被九華山的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一路牽手登山,在黃山素描奇形怪狀的松樹。這種自小開眼界所帶來的種種潛移默化以及處變不驚,估計都是性格的財富。
再多,也想不出其他了。
或者,還有一個家庭氛圍的問題。我們的家庭總的來說是一個講道理的家庭,與粗魯無關,與不講責任心無關,可能這也有一種潛移默化。
總之,家庭影響其次,主要還是女兒自己主動經(jīng)受社會的熏陶,比較從容地認識與把握了這個世界。她要感謝的是上蒼與她自己,她要認真延長她的素質(zhì)。
至于她發(fā)給我的這把文字,主要還是對我的某種鼓勵,畢竟是父親節(jié)么,她希望我開心與長壽。
在這個美國人發(fā)明的節(jié)日里,我倒是想起了我自己的父親,一個從舊中國到新中國的典型的傳統(tǒng)父親。善良、謹小慎微,保持一點小知識分子的才氣與傲氣,卻又在新型政治的壓力下不停地寫“申訴報告”,改革開放年代獲得“平反”后仍然時時告誡子女戒驕戒躁、感恩生活。
我父親離開人世已十五個春秋,但我時時夢里見他,栩栩如生。我曾寫一首《父親》紀念他,此刻,再在這里朗誦一遍,畢竟今天是父親節(jié)么。
你在的時候,我走來走去不覺著什么;你離去之后,我才發(fā)覺走來走去的,是你的骨架子。
以前我摔跤的一剎那,或者疲累的日子,總是叫:哎喲我的媽!現(xiàn)在,我好幾回默默垂淚,用我的雙頰,貼住冰涼的世界,輕聲喚:
爸爸!
你在信上鏤刻的那些筆筆畫畫,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我周身佩滿的刀劍;你受屈時那種陰郁的神情,已成為我思考重大問題之際,必備的密室。
我如果不從你的咳嗽里,看見彎曲的夜空,看見流星如鷹隼一樣墜落,看見滴著月光的傷口,我算是一個什么樣的兒子呢?
我自幼愛畫和平鴿,父親啊,你卻讓我這輩子,具有了士兵的形象。藍墨水,注入彈匣,這是一種具有天空與大海一樣顏色的眼淚,而我的心,則始終裹有鴿子的羽絨——就如你,你的一輩子!
現(xiàn)在,我的路也不是很長了,但我一直記得,你最后的背影。而且,我知道,我的不易折斷的骨骼,實際上,已有百萬年的歷史!
我這首《父親》,曾經(jīng)獲得過詩評家沈澤宜先生的評點。他的一段話是這樣說的,我引用在此,作為本文的結(jié)語,也算是回答我女兒發(fā)來的父親節(jié)文字的一種余韻:“這是一段情感性的話語,從生命成長史上的不同感受回答了一個哲學命題:如何區(qū)分父愛與母愛。對此我深有同感。母愛是偉大的,它無私、永恒,犧牲所有不求回報,但偏袒、狹隘;而父親,以嚴格的要求、嚴厲的呵斥表達他的愛,一種深沉、廣博的關懷和期待。對一個兒子來說,這種終究會被理解的父愛尤為重要。它的偉大在于能不斷發(fā)現(xiàn)新的內(nèi)涵,讓兒子終生銘記。我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詩集被亞洲命名為《父親,父親》?!?/p>
父親節(jié)出現(xiàn)了這么一把文字,骨碌碌滿地滾,摸上去質(zhì)地都很硬朗。這種硬實,也與“父親”這兩個字的蘊含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