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士哀歌

約翰內(nèi)斯·波勃羅夫斯基（Johannes Bobrowski， 1917-1965），生長在靠近立陶宛邊境的東普魯士小鎮(zhèn)蒂爾西特，早年在柏林洪堡大學(xué)攻讀藝術(shù)史。他的第一本詩集《薩爾馬提亞時間》出版于1961年，1962年即獲西德“四七社文學(xué)獎”和奧地利的“阿爾瑪·約翰納國王獎”，1965年又獲得了前東德“亨利?！ぢ劇焙腿鹗俊安闋査埂ぞS倫獎”等文學(xué)獎。出版有《影子之地的河流》《天氣預(yù)兆》《在風(fēng)的荒野中》等詩集。

風(fēng)車

光芒，

起沫的光芒，

在平原上面，陡峭，

光輝的山巒，怪物般的

咆哮，暴雨飛揚

呼吸著閃電，可怕的墻

升到天上。

我從大海

越過沙丘

來到無樹的河地，

沒有影子，沒有夢幻，我

與收割者同行，風(fēng)車僵直

而古老地佇立。如今

它用灰白的帆緊握空氣。

它在土地上默默升起自己。

它與蒼鷺

一起飛走，在冬日的

天空上顯得碩大。遠處

冬天閃爍的眼睛

野性地觀察。

冰鳥的心，

在空洞中

在低語的血液中

筑起你的魚骨

和鰭的巢穴。

與平原的孩子，

與兒女們留在一起，

與歌舞的細小影子

留在一起，

迎著雪花握住

十一月的草。

關(guān)于猶太商人A. S.

我來自拉賽寧①。

那就是你來自河流時

在樹林中度過第二夜之處，

那樹林敞開

和淺黃色的沙

覆壓著牧場之處。

夜晚在那里是光。

我們的妻子早早就

熄了火。我們隨著風(fēng)的

漫無目的的黑暗嘆息

而深長地呼吸。

我們擁有一切，

我們自祖先們的手中傳承的一切。

他們的關(guān)心讓我們保持清醒。

他們星星般的恐懼

照耀在我們言語的樹木里。

凍結(jié)的我們?yōu)樗麄冴P(guān)閉

墳?zāi)?。云?/p>

在上面游蕩，冒煙。

有人始終在離開，

并不回顧，他的身后

沒人揮手致意。然而老人們的那些

關(guān)于門柱的諺語仍在海洋上面

把他托起。那樺樹成行的

道路的悲傷的音樂

在遠方土地上把他喚醒。

—

①立陶宛的一個鄉(xiāng)間小鎮(zhèn)。

維利亞河①上的木頭小屋

河畔的樹林，

黑暗于貓頭鷹的鳴叫，在蟋蟀

青苔般發(fā)白的歌聲里，我們

曾經(jīng)看見岸上的房子，

在錦葵的甲蟲火焰中

呈現(xiàn)灰白。冬天來臨

之前，一場異國的雪在我們四周飄旋。

木頭小屋，樹林的

生命與可愛的無常，

隨翅膀升起

穿過風(fēng)

仿佛你

在海上來臨，

如今兒童們

居于你的煙霧中，

聽見你的聲音。

你的沉寂，韭蔥氣味

和蕁麻苦澀的

刺激，水井的涼意——

朋友，我們曾經(jīng)生活在

河上，生活在影子

覆蓋的森林邊緣。讓我們

挽著手歌唱吧，

再次歌唱古老的房子。

像少女把花環(huán)

扔在你的肩上。

沿路呼喊；應(yīng)該有一陣晚風(fēng)

在樺樹中升起，應(yīng)該有

一陣霧從岸上冉冉升起，潮濕

圍繞房子——

當我們挽著手歌唱

古老的時間，

高聲歌唱少女，

柔聲歌唱樹林

歌唱外面的動物，

歌唱草坡上的馬。

天黑下來，我們走在

樺樹下面。夜里

走私者放輕腳步

經(jīng)過。陌生人曾經(jīng)

對著新月

佇立在院落中。

他問：“你怎樣生活？”阿琳卡

坐在窗戶中。

她叫喊：“門不上閂！”

—

①梅梅爾河?xùn)|部的支流。

在河邊

你來臨

月亮之路。你從

黎明門①，從古老圣像的

微光中走下來，你的手臂

裹在圍裙里。你一路

來到河邊。

傍晚的光，從塵埃里

短暫地艱難跋涉，

始終在風(fēng)吹落的果實下面

消失在燕子們的滑翔中。

少女，

你從蘆葦叢中觀看。

我成天呼喊你。

用沙子充滿我的雙手，

我需要潮濕，沉重。

如今，我們更深沉地呼吸黑暗。

我聽見了河上的

鳥兒，還是聽見了下面的

底棲魚？——“最親愛的，我

總是聽見魚躍的撲通聲

還有上面翅膀的拍擊聲。

不要離我而去”。

—

①維爾納的一道城門，因處女瑪利亞畫像而成為古代朝圣之處。

沙地上的野獸蹤跡

那蒼白的老人

穿著褪色的長袍。

始終是禱文纏繞。

亞倫，那時我熟識你的房子。

你在鞋里

帶走灰燼。

我的兄弟把你

從門前趕走。我走在

你身后。裙子怎樣

圍繞你的腳而窸窸作響。我發(fā)現(xiàn)

沙地上的野獸蹤跡。

那時我看見你

有時在傍晚

來自防火道，

低語。

你用白皙的手

把雪種子一般

撒在谷倉頂上。

亞倫，因為你祖先的神祇

將為我們

照亮歲月。

野獸蹤跡留在

街道的塵埃之中，

我找到你。

并且離去。

我在肩頭上

承受你的距離，

你的期待。

立陶宛的歌

在夜里，我有動物眼睛，是

一叢灌木，在白晝是一棵樹，

在正午的陰影中是水，

在陽光下是草叢。

或者在傍晚降臨之際

是山岡上的教堂，我的愛人

——一個白色牧師，在那里

唱著歌進進出出。

我穿過世界

愛他，我肯定是

月光，圍繞著門，

圍繞著黑松林中的房子。

我將隨著

遲來的一年中的鳥鳴

升起，那時它們的心，

一粒冰雹，發(fā)白。

薩爾馬提亞①平原

靈魂，

充滿黑暗，遲到——

白日帶著敞開的

脈搏，藍天——

平原歌唱。

她的

歌，她

被束縛在岸上

重復(fù)她那搖曳的歌：

暴風(fēng)雨后的大海

她的歌——

然而一個個鎮(zhèn)子聽見你

——潔白，隨

古老的聲音而寧靜——

在河岸上等著傾聽你。

你的頭發(fā)散發(fā)出

沉重如沙的氣味

飄向它們。

村莊屬于你。

狹窄的道路

在綠色大地上奔向你，

在你的夏天燃盡之地

落下了灰白的痕跡

——從淚水中粉末般灑落的玻璃。

牛群在那里走動，

天黑之前輕輕

呼吸。一個孩子

吹著笛子跟隨

它們；老婦人

在他身后的

圍欄中呼喊。

平原，

巨大的睡眠

因夢幻而無限，你的天空

寬闊，一座鐘樓，

云雀在高高的

蒼穹——

沿著你的脅腹流淌的河，

樹林濕漉漉的

影子，連綿的

明亮的田野，

在那里

你把人們保護于

早年鳥兒的航線上

從黑暗中撲滅他們

無窮時間的

黑暗。我看見你：

那盲目的陶制頭顱的

沉重之美

——伊奇塔爾或某個別的名字——

被發(fā)現(xiàn)在泥淖里。

—

①古代東歐一地區(qū)，位于維斯杜拉河與伏爾加河之間的廣袤土地上。

逆光

黃昏。

草原怎樣

飄移，寬闊的洪流，

平原。寒冷，不合時宜的

月亮。如今有一聲翅膀的拍擊。

在遠遠的

河岸上，

被寬闊的

天空擁抱，

我們聽見樹林

影子中的歌唱。祖先

沿著雜草叢生的水溝而行。

鳥兒的心，光芒，風(fēng)上面

長滿羽毛的石頭。

落入

薄霧。草叢與大地

接受你；一條死亡的

痕跡，一條長長的蝸牛痕跡。

可是

誰會攜帶我，

那閉上眼睛和嘴唇

憤怒的人，那用手握住

虛無的人，他沿著

干透的河而行；

他在雨中

呼吸那不再來臨的

別的時間，那別的時間，

如云一般不曾被言及，

一只展翅的鳥兒，

對著天空發(fā)怒，

一縷野性的逆光。

河流的詩

夢幻，

突然，

來自鷹之夜的火焰，

動物眼睛閃忽

在不眨動的眼瞼下面，

蘆葦叢，箭筒，

水獺，心的跳躍，

投入那里。

微光之前，

光芒的

白墻，

在攀升的地平線

之前，被鳴叫照亮，

從深處升起，

在黑暗上面，

不安的動物的心，

進食，大量產(chǎn)卵，

河流踱步，

它赤手空拳

而來，另一個

吞沒了他的童年的英雄，

如今它是樹林

它進食又跟隨

去往山岡，

去往黑色，

——劍舞之中的菖蒲

在白晝之前閃耀——

進入沼澤的黑暗

遠得就像煙霾之地：漂浮的

島嶼，泥淖，倒塌的

柵門，沉陷的

拱門，鳥骨和海藻的

旗幟——

它死在軟泥上，

鷗鳥覆蓋淺灘里

氣息的水泡。

夢幻，

隨鷹的鳴叫

隨高聲咆哮

而結(jié)束，

用指甲刻畫在

淺藍色墻上的

灰泥中的符號，景象，

影像，

屬于薩爾馬提亞，

我

久久跟隨你，

河流，

在樹林邊緣，

容易

疲勞，古老的

白镴器皿中的聲音。

普魯士哀歌①

為你唱

一首歌，

因憤怒的愛而明亮——

卻因悲哀而幽暗，

辛酸，像濕漉漉的牧場——

藥草，像懸崖上光禿的

松樹，在蒼白的

黎明的風(fēng)下呻吟，

在傍晚之前燃燒——

你從未歌唱的

秋天，在我們兒童

嬉戲的日子夢幻一般

寬敞地懸掛之際

它曾在血液中侵襲我們——

那時，在故鄉(xiāng)的森林中，

在綠色大海

泛起泡沫的沖擊中，我們戰(zhàn)栗

在小樹叢因為犧牲

而冒煙之處，在石頭前面，

在沉陷已久的墳堆旁邊，

做雜草叢生的壁壘旁邊，在年邁得

微微彎曲的椴樹下面——

謠言怎樣懸掛在它的枝條上！

因此在老婦的歌里

還鳴響著

幾乎深不可測的

往昔的呼喚——

于是我們怎樣聽見

那回聲腐朽，云一般

失去色彩的沉淀！

因此當深沉的鐘

破裂，一種裂開的

丁當聲就留下來。

黑色樹林的人們，

沉重推進的河流的人們，

空寂的濱外沙洲的人們，大海的人們！

夜間

狩獵的人們，

畜群和夏日田野的人們！

珀昆②

和皮科爾③的人們，

頭戴玉米冠的帕特林佩④的人們！

不像

別的人，快樂的人們！

不像

別的人，別的人，死亡的人們！

冒煙的

小樹叢的人們，

焚燒的棚屋、被踐踏的

綠色玉米、血污之河的人們——

人們，

為燒焦事物的閃電襲擊

而犧牲；你們的叫喊

被火焰之云遮蔽——

人們，

在喉嚨中那陌生之神的

母親前跳躍

刺激的舞蹈

又倒下——

她怎樣領(lǐng)先于

她那裝甲的夜晚，升起

在森林上空！兒子的

絞刑架跟隨她！

名字們講起

一個被消滅的民族，山坡，

河流，依然常常沒有光澤，

石頭和道路——

傍晚的歌與傳奇，

蜥蜴的沙沙聲為你命名

而今天，如同沼澤中的水，

一支歌，因

悲傷而貧乏——

貧乏得就像那個白發(fā)蒼蒼的

老漁夫的捕獲之物，當夕陽落下

他始終在

那濱外沙洲上。

—

①此詩喚醒對被條頓騎士滅絕的普魯士人的回憶。

②③④普魯士的神。

教堂：安慰我的苦惱

墻上面，

石頭，拱門上面

風(fēng)的小圓頂，連結(jié)在

天空下面，古老，

那隨著渡船和木筏而來，

那在黃昏降臨之前

歌唱，煙狀的蜂群隨之飄動，山莓藤的

呼吸，遲來——

那時，田野的女主人，

一雙圓眼睛，白發(fā)蒼蒼，

纖細的手臂硬化，

輕盈，一棵白蠟樹，

樹葉般的云朵的手，

捧起沼澤苦澀的

空氣，把這飲料送往

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