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深 林
午飯過后,三姐妹圍在飯桌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年紀(jì)最小的是阿碧,今年38歲,她從小就非常崇洋。99年回歸以前唯恐澳門治安不好,硬是嫁了個德國人,住在德國以后,現(xiàn)在每年定期只帶兒子亞歷回來一次,算是度個暑假,也算是看望母親。阿碧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邊喝邊說:“二姐,我看我每一次回來,媽的房間里的東西就比上一次多,這樣下去怕連轉(zhuǎn)個身也難?!卑⒈陶f話時(shí)不其然地會夸張地瞪著眼睛,她的瞳孔小,眼睛瞪大時(shí)能看到的眼白很多,又愛涂綠色眼影,讓人看了覺得不順眼。
大姐阿慶忙不迭接話: “對呀阿容!媽再這樣下去,有一天讓給自己的東西絆倒了,那可真不知怎么辦了?!?阿慶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現(xiàn)居在珠海,老公在東莞有個制衣廠,雖說近年的生意已大不如前,但還是能讓她不用工作也能衣食無憂。
老二阿容是個普通的酒店服務(wù)員,嫁得沒有兩個姐妹好,看兩個姐妹常常有意無意炫耀著自己的幸福,眼看現(xiàn)在一個白白胖胖的一個就住外國,自己還要每天工作得連命都拼掉似的,心里著實(shí)有些不平衡。阿容沒好氣地回答道:“你有辦法嗎?那些東西都是媽的寶貝,她寧愿扔了我也不愿把那些垃圾丟掉呢!”
“我記得上一年也沒有那么夸張的,媽是怎么了?”阿碧下意識地望了望兒子亞歷,他在客廳里自個兒玩得開心。
阿容嘆了口氣,“她每次買菜什么的,看見便宜的東西就都買回來。像好多餅干糖果都過期了,她還是舍不得扔掉。我說了她好多遍了,就是不聽我勸。我也是有自己家庭的,也沒有時(shí)間幫她清理這房間?!?阿容特別想強(qiáng)調(diào)自己也是有家庭的人,希望她們能聽出些許暗示。
“那媽凈吃些過期的東西,不就把腸胃給吃壞嗎?”阿碧是一臉的不以為然。
“媽不吃的,就堆著!”阿慶聳了聳肩,望著阿碧表示無可奈何。
“二姐你也是的,媽的雜物堆著堆著越來越多,你也不制止一下嗎?你住澳門,陪著她的時(shí)間最多,不像我和大姐,你沒事就多往媽這里坐坐嘛?!?/p>
“你還說得容易,怎么制止,你倒是教教我?哈,你們也真夠風(fēng)涼,平常是誰在照顧媽的,也不自己想想!”阿容憤憤不平地,心想:現(xiàn)在把責(zé)任推到她身上來?這兩姐妹平常就不懂回來看看,大的那個在珠海沒事干整天打麻將,小的那個在外國一年回來一個月,不就是為了每年的現(xiàn)金分享嗎?不回來還好,一回來就挑三揀四的。媽生病的時(shí)候哪一次不是我阿容帶去看醫(yī)生的!我也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的,憑什么要我一個人照顧著媽,然后現(xiàn)在為了這點(diǎn)小事就怪罪于她?阿容是個急性子,越想越氣,說完了馬上起身進(jìn)了房間。
阿碧小聲地和阿慶說:“二姐一點(diǎn)兒也沒變,老樣子,小氣!”
阿慶倒是滿不在乎,“由她吧,氣一陣子就消了,說的也是事實(shí)呀,再說也沒責(zé)怪她什么。阿碧,你難得回來,大姐帶你去走走吧,最近金價(jià)低,買些當(dāng)作投資也好,保值也好,總之沒有損失。”
“真好!我換件衣服和你出去?!卑⒈恬R上笑逐顏開,兒子在一旁揮動著新買的寶劍,口中念念有詞,用德語大聲喊著要?dú)垺?/p>
阿碧的兒子叫亞歷,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混血兒,今年已經(jīng)八歲了。別看這孩子長居在德國,語言天分可是極高,小小年紀(jì)已能說流利的德語英文,因?yàn)榘⒈淘诩乙渤:退f廣東話,亞歷也聽得懂很大部分。伶牙俐齒的,加上長得十分可愛,阿碧感覺在澳門,帶著他上街就像帶個鉆戒,時(shí)刻提醒著別人自己的與眾不同。不過亞歷仿佛特別討厭和她逛街,每一次都是鬧脾氣收場。
“寶貝,別玩了,和媽咪出去買東西!”阿碧好聲好氣地過去想牽兒子。亞歷馬上甩開?!安蝗?,媽咪我要看電影!”
“來嘛兒子,一塊兒出去,陪陪媽咪!”
“不要!你自己去吧!”亞歷揮動寶劍尖叫了起來,然后又說了幾句德文的咒語。阿碧沒轍了,就由他去吧?!澳悄愫鸵虌尯屯馄旁诩遥灰獡v蛋?!毕乱庾R地瞟了瞟母親的房門,又拉了兒子過來小聲地說:“不要吃外婆給的東西,知道嗎寶貝?”亞歷掙脫地要走開,叫道:“知道知道知道!”
阿碧敲了敲阿容的房間門,交待了一下,換了件紅色背心就和阿慶一塊兒走了。
小亞歷自個兒看了好一會兒電視,無聊了就帶著寶劍在家東溜西溜地,躡手躡腳地推開了外婆半掩的房門,外婆正坐在一張小膠凳上,不停地在折著一些金色的薄薄的紙片。亞歷好奇地湊過去,問道:“外婆,你在做什么呢?”
外婆一看是小外孫,就笑瞇瞇地讓了讓身子,和藹地說:“亞歷!外婆在折元寶呀!亞歷要吃花生糖嗎?甜甜的特別好吃呢!”外婆轉(zhuǎn)身翻出了一個曲奇餅干罐,在黃色塑料里拿出了一顆花生糖遞給小孫兒。
亞歷想起了媽咪的囑咐,小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歪著頭思考著:“外婆……媽媽說不能吃你給東西?!闭f完猶豫地縮了手。
外婆愣住了,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心像是被什么頂住了似的。緩過來后又顫抖抖地把糖塞到小孫兒的手里:“不吃沒關(guān)系,就拿著吧!”
亞歷倒是沒發(fā)覺有什么不妥,興致勃勃地坐在外婆旁邊。其實(shí)不知道為什么,亞歷對外婆很有好感,雖然不能經(jīng)常看見,但外婆每一次看到他就會笑,笑得很開心,臉上的紋就像會綻起一朵花,特別溫柔。而每過一年,外婆臉上的紋就越多,亞歷會摸摸外婆的臉,外婆又喜歡親切地拍拍他的頭,望著他許久,一直笑一直笑。
亞歷放下寶劍,皺著眉頭問:“外婆為什么要折元寶呢?是要交功課給老師嗎?”然后拿起那疊金色的紙,仔細(xì)地瞧了瞧。
“傻孩子,不是的。是要燒給你外公的?!?/p>
“為什么要燒這個給外公呢?”
“因?yàn)橥夤チ肆硗庖粋€地方,我怕外公在那里沒錢買東西吃啊!”
“外婆,那么你能把外公找回來嗎?”
“會的,不過可能現(xiàn)在還不行,要再等些時(shí)候吧?!蓖馄诺男挠志玖艘幌隆?/p>
“那你去德國也找一下,可能會找得到,到時(shí)候你可以去我德國的家住,住到找到為止,好嗎!”
看到亞歷天真的小臉,外婆禁不住輕輕地捏了一下。“外婆除了香港,就沒有去過其他地方了?!?/p>
“不會吧外婆,那你有坐過飛機(jī)嗎?”
“沒有,那時(shí)你的外公帶我去香港,要坐十個小時(shí)的船呢,我一直吐一直吐,從此以后就嚇怕了,就沒敢再去其他地方了?!?/p>
“那外婆,以后我?guī)闳プw機(jī)。爸爸給了我一個糖,吃了坐飛機(jī)就會不暈了!我?guī)闳フ彝夤脝???/p>
外婆嚇了嚇,忙道:“傻孩子!不許這么說,外婆自個兒去找就好了!”
“為什么呢?我找人可厲害了!”亞歷從地上撿起寶劍,又揮了起來,他轉(zhuǎn)了一個圈,發(fā)現(xiàn)外婆的房間里堆了好多好多東西,床的旁邊有一個木頭做的長桌子,上面全是東西,都堆到天花板上了,有些用帆布袋裝著,有些用餅干罐裝著,有些用紅色大塑料袋裝著,地上也是,衣柜上也有。密密麻麻地都是不同種類的東西,細(xì)看連生銹的罐頭也存了好多。不過桌子上空出了一個很大的位置放著一張黑白顏色的照片。
亞歷不禁問:“那就是外公嗎?”
外婆微笑地點(diǎn)點(diǎn)頭。
“外公好帥哦!那其他的都是什么呢?你有好多好多東西哦,都是你的玩具嗎!”
“不是玩具,都是很有用的東西,將來有一天說不定就會用到的,有一些現(xiàn)在想買也買不到哦。”外婆若有所思地說。
“這么說,這些都是你的寶貝嗎?”亞歷睜大眼睛,真心地羨慕不已?!巴馄藕脜柡?,有寶物那么多!”
外婆被亞歷逗樂了。亞歷看外婆高興了就親昵地挨過去,“外婆我?guī)湍阏?,讓外公有好多錢買東西吃?!眮啔v學(xué)著外婆的模樣折起元寶來。
沒多久,亞歷聽到門外有鑰匙的聲音,“一定是媽媽回來了!”他拿起一個剛折好的元寶,沖出門口喊著:“媽媽!媽媽!”果然阿碧和阿慶回家了。亞歷手里拿著元寶,興奮地遞給阿碧:“媽媽,這個寶物送你,外婆說可以帶著它去買東西吃?!?/p>
亞歷一臉的驕傲的同時(shí),阿碧卻一臉的鐵青。她接過元寶,二話不說走向母親的房間,那算什么房間,一股酸味,簡直是垃圾房。
阿碧劈頭就問:“媽你干嘛要教亞歷折這種東西,你和他說了什么呢,他那么小一個小孩兒,學(xué)這些迷信的東西干嘛呢?”阿碧一向崇洋,自己的寶貝兒子竟然被逼著學(xué)折元寶,母親是亞歷的外婆而已,她才是亞歷的母親,她不允許她的小寶貝從小就被灌輸這些亂七八糟的迷信思想。
外婆也著急了,“你說什么迷信的東西呢? 李淑碧,這些元寶是燒給你爸爸的!”
“亞歷把元寶拿來送我呢!媽, 你怎么就亂教他這些有的沒的呢?再說你自己以為爸會收到,其實(shí)這些根本就是燒了就變成灰了,科學(xué)點(diǎn)行不行?!闭f完了還用手推了推裝著元寶的大袋子,幾個元寶零星地掉落在地上。
小阿歷似懂非懂,為什么媽咪會那么生氣呢?她不想外公能多買點(diǎn)東西吃嗎?
外婆氣炸了,眼眶通紅,臉一片青一片綠,身子也顫抖起來:“李淑碧你連這樣的話也能說出口!”
在一旁的大姐阿慶忙勸和,“阿碧你也真是過分了,說這些話,住口吧?!?/p>
阿碧任性地瞄了瞄阿慶,小聲地嘀咕著,“那是事實(shí)!媽,你有時(shí)間就收拾一下你那些堆到天上高的垃圾,別亂和亞歷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了。再這么下去你會在這酸臭的房間里憋出病來?!?/p>
阿容聞聲也已從房間里出來。呵,吵架了,小妹,知道服待老人不容易了吧,你和她對幾天就吵架,難為我呢。阿容也樂得看戲,把自已晾在一邊一聲不哼。
亞歷聽見媽媽說那些是垃圾,就忙為外婆打不平:“媽咪,那是外婆的寶貝,不是垃圾,你弄錯了?!?/p>
阿碧忙把兒子抱起來走去客廳,她也不愿再讓可愛天真的兒子看到自已的媽咪和外婆吵架。不過她也暗暗決定,不會再把亞歷和外婆單獨(dú)地在一起了。也不知她母親哪天興致來了讓亞歷學(xué)燒香念經(jīng)呢。
外婆獨(dú)自回到房間去,關(guān)上了房門。那天晚上,她沒有出來吃飯,任憑三姐妹怎么叫,她也不出來。在她的眼里,偌大的房間,都是空蕩蕩的——明天,是老伴的生忌,除了她,大概全家也沒有人會記得了。坐在床沿上,外婆幽幽地望著那袋元寶,眼淚不禁一滴一滴地掉下來,口中念念有詞:“老伴,你還記得嗎?我們有三個女兒,我們原本視如寶貝的三個女兒,可是現(xiàn)在她們都不知道哪兒去了……”
外面,仿佛只剩下三把陌生的聲音,在門外輪流叫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