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飛
若不是久雨之后,西天居然畫出一道斑斕奪目的彩虹,金老頭和金老太就不會撞上這么可疑的事了。
濛濛煙雨不分晝夜飄灑了多日,城市上空濃厚的烏云紋絲不動,到處泥濘濕漉,陰僻處長出一叢叢灰白的霉毛。梅雨季節(jié)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每個人的臉都像布滿了陰霾,陰沉沉濕漉漉,死氣僵硬不懷好意。這天午后,淫雨綿綿的天空突然裂開了,漏下一道道金箭般刺目的陽光,還有一彎絢麗得令人瞠目的彩虹!人們像蟄伏已久的蟲子,紛紛爬出潮濕霉臭的洞穴,涌上大街小巷、公園廣場,吐出憋滿六腑的濁氣,活動酸澀僵冷的骨節(jié),舒展久閉發(fā)臭的喉嚨。
金老頭牽著塌腰駝背的金老太,在小區(qū)外的街頭遛腿呼吸。金老頭身材瘦長,形容枯槁,卻腰板挺直目不斜視,緊抿著嘴,活像一只嚴(yán)厲的蜥蜴。而患了風(fēng)濕病的金老太走得跌跌撞撞,就像一只被金老頭牽著的愁眉苦臉的老猴子。結(jié)婚快五十年了,他一直叫她金老太,她也習(xí)慣他這么叫,若別人猛地問她姓甚名誰,她枯皺的寬臉會愣怔,渾濁的小眼睛骨碌碌轉(zhuǎn),想想自己姓個啥。金老太是被金老頭逼著出來遛彎,金老頭不牽著拽著她,她隨時都會摔跤。金老太走得艱難困苦,一個勁地嘟囔抱怨,金老頭充耳不聞,活像是個聾子。
街頭人行道上遛彎的人很多,不聲不響彼此冷眼一瞥,跟看賊似的。
彩虹很快消失了,空中又揚起霏霏細(xì)雨。
金老頭牽著茍延殘喘的金老太回家,灰白的發(fā)梢眉毛掛著細(xì)碎的雨珠,進(jìn)小區(qū)大門時,一個短小精悍的黃毛小伙子,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猛地在他們面前剎住,兩腳踩著地沖他們冷笑著嚷嚷,老爺子,初一不見十五見,別裝蒜了,拜拜!說罷,黃毛小伙子嗖地踩車躥走了。金老頭久久呆立著,滿臉錯愕,過了好一陣才俯身問金老太,他是誰?金老太吃力地仰起臉困惑地反問,他是誰呀?金老頭撓撓頭皮怎么也想不起來,便問倚在門衛(wèi)室門口臉上有刀疤的門衛(wèi),他是誰?門衛(wèi)瞇起眼睛訝異地笑說,你問我,我問誰呀?金老頭就覺得門衛(wèi)笑得有點古怪,有點猙獰,忙說,我們不認(rèn)識他!門衛(wèi)摸著臉上的疤哼道,你認(rèn)不認(rèn)識關(guān)我屁事!就算是見了鬼了!
該不是個醉鬼吧?金老太抓著金老頭的褲帶,氣喘吁吁地邊爬樓梯邊咕噥。金老頭緊皺眉連連搖頭,天還沒黑呢,還沒喝上就醉了?金老頭搜腸刮肚,也想不起那黃毛小伙子是誰,但那頭染得金黃的頭發(fā),就可以斷定他不是善茬。爬到自家門口,他們意外看見,門把手上吊著一個磚頭大小的包裹,沙色牛皮紙包著,黃色膠帶結(jié)結(jié)實實捆扎,沒有任何字跡或能表明含義的記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聞聞沒有任何特殊氣味。
關(guān)上門,金老太氣喘吁吁地問金老頭,什么東西?金老頭低頭不語,從他緊蹙的眉頭,就感覺他很緊張。金老太聯(lián)想起那個莫名其妙的黃毛小伙子,也覺出兩者之間有蹊蹺。金老頭把包裹擱在茶幾上,緊抿嘴皺著眉,一聲不吭地專注它,似乎這樣就能看穿它。金老太跌坐在沙發(fā),捶打酸疼的腿說,要不拆開看看?金老頭立即反對說,既然這個包裹不是郵局寄的,連個字跡說明都沒有,就不是兒女寄的,那它就來歷不明。對來歷不明的東西,最好別輕舉妄動,以防詐騙!金老太又說,也許是誰放錯了地方?金老頭說,那就更不能拆,萬一人家尋上門來見被拆了,不管值不值錢,人家訛?zāi)阍趺崔k?這年頭訛人好歹的事還少嗎?這年頭誰會平白無故送你好處?金老太慌忙說,好,老頭,白送的好處咱不要!俗話說,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喲!金老頭想到那個黃毛小伙子,說會不會有人在搞我們的名堂?金老太霎時臉都白了,忙問我們招誰惹誰了?金老頭有些焦躁地?fù)u搖頭,倒背著手踱來踱去,怎么想都想不出個由頭。
窗戶上沙沙的雨聲,時疏時密,時緊時松。
金老頭背著手,圍著茶幾上那個磚頭大小的包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金老太知道他在思考,便扭著吃力的鴨步去廚房,她是他的影子,一輩子都這個樣子。之前,他們住在一個小鎮(zhèn)上,金老頭是鎮(zhèn)中學(xué)的退休教師,金老太在鎮(zhèn)中學(xué)打雜,主要在食堂幫忙。女兒嫁給一個石油工人,去了遙遠(yuǎn)的克拉瑪依大沙漠。兒子在一家大公司開卡車,被勞務(wù)輸出去了炎熱的非洲。兒女每季按時寄錢回來,匯錢多少鎮(zhèn)里盡人皆知。老兩口只有金老頭有退休金,他們勤儉度日,把兒女寄回來的錢都存了,日積月累竟攢下了一大筆錢。鎮(zhèn)里有人找老兩口借錢,他們不借,還哭窮。眼見得別人側(cè)目而視,估摸那些人別有用心。終于,鎮(zhèn)上出了樁入室搶劫殺人案,老兩口才急忙搬到城里。
房是二手房,在一個雜亂的居民小區(qū)。小區(qū)里有八、九棟灰色舊樓,高低錯落,住了多少戶、住著些什么人,沒人搞得清。當(dāng)初,金老頭選中這個去處,就是考慮這里人員雜駁密集,方便隱匿。老兩口生活很低調(diào),不認(rèn)識任何人,也不與任何人往來,簡衣素食,深居簡出。金老頭一輩子都在告誡金老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毒蛇猛獸,而是長了兩條腿能攀爬、頂著一顆會閃念的腦瓜、生著一顆叵測之心的人。面對別人的一言一行,都要深究背后的動機,看似好心好意,包藏的禍心也許更深更險。都說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其實,那看似馨香的玫瑰,卻暗藏著刺,接受了只怕會刺得滿手鮮血!這些年,騙子、盜賊、兇手犯下的傷天害理事還少嗎?這些年,吃喝拉撒的有毒事件還少嗎?這些年,大街上攙扶出來的官司還少嗎?
金老頭經(jīng)??措娨暲锏?《動物世界》,知道動物的目的性很強,人也是動物,也是無利不起早,DNA注定了。是什么人一定要隱名埋姓送東西?而最主要的是,為什么送東西?金老頭想得腦瓜子生疼也想不出原由,雙手揉著太陽穴,就覺得這個磚頭樣的包裹,隨時會爆炸。它沉默得十分不祥,可疑,危險。金老頭又想,那個莫名其妙的黃毛小伙子說什么別裝蒜,誰裝蒜了?初一不見十五見,金老頭渾身猛地一顫,老話說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那黃毛小伙子的話分明是威脅!再想想,那個臉上有刀疤的門衛(wèi),笑得陰陽怪氣,他們是不是一伙的?金老頭額頭沁出一層冷汗,覺得有一張網(wǎng)向他鋪開來。這時,金老太慌慌張張從廚房扭著鴨步出來,對金老頭低聲說,錢!金老頭也同時想到了,錢!老兩口都是耄耋之年,歹人來了,輕而易舉就能制服他們!金老頭急忙檢查門窗是否鎖緊,把所有的窗簾嚴(yán)密拉上。金老太右手拎著鍋鏟,驚怵地看著金老頭在屋里奔來跑去,囁嚅說,要不要報警?金老頭氣急敗壞地說,冤無頭債無主,怎么報警?
外邊煙雨紛飛,一片嘀嗒水聲,好似一個哭喪的婦人,淚水鼻涕地沒完沒了。
胡亂吃了晚飯,金老頭和金老太肩挨肩坐在沙發(fā)里,默然著兩眼發(fā)直。電視機黑沉著臉,不聲不響,跟誰賭氣似的。老兩口憂心地百思不解,這輩子低眉順眼,繞著麻煩走,連一句狠話都沒說過,跟什么人結(jié)下仇了?人跟人之間結(jié)怨成仇,往往不是明火執(zhí)仗地唇槍舌劍,而是不經(jīng)意間就反目了,并且常常最親近的人結(jié)怨仇恨更深!所以,人們常說他人便是地獄。夜?jié)u漸深了,墻上的石英鐘的嘀嗒聲響得瘆人。金老太突然說,老頭,我想起一個人,馬崇新馬老師!金老頭也驀地想起了,他揭發(fā)過馬老師!馬老師是個喜歡發(fā)謬論的人,被打成右派發(fā)配到鎮(zhèn)中學(xué),依然陋習(xí)不改。同為老師,金老頭就聽馬老師發(fā)過謬論,比如,馬老師說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無”啦、“知人知面不知心”啦、“人心隔肚皮”啦、“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啦等等,這些老祖宗訓(xùn)誡看似精辟,教人防患于未然,其實是教人老奸巨猾,散布戒備,挑撥離間,是文化流毒,毒害我們幾千年了?!拔母铩睍r上級要批判馬老師,責(zé)令人人檢舉揭發(fā)。大批判來勢洶洶人人自危,風(fēng)聲鶴唳,金老頭就把馬老師那些謬論揭發(fā)了,事后也悄悄向馬老師道過歉。馬老師哈哈一笑沒當(dāng)回事,上級也沒將他的揭發(fā)列入馬老師的罪狀,而且馬老師活到改革開放才壽終正寢,跟眼下的蹊蹺事何干?金老太緊張地提醒,馬老師還有個兒子。金老頭掐指一算不由苦笑,馬老師的兒子都快五十歲了,誰會過了幾十年突然想起要報仇?何況小區(qū)門口撞見的黃毛小伙子頂多二十左右!
盯上我們兩個不中用的,還講不講良心呦!金老太又急又怕眼淚汪汪,巴巴地看著金老頭。金老頭心里惶惶卻強作鎮(zhèn)靜,良心?這年頭誰和你講良心?一個個喪心病狂,什么事干不出來?金老太驚恐地低聲叫,天哪!怎么辦啊?金老頭緊皺眉頭說,現(xiàn)在我們在明處,人家在暗處。金老太慌忙四下里張望,尤其那些幽暗的犄角旮旯。金老頭氣惱地指指門外,金老太恍然大悟,聲音顫抖著問,你有什么辦法?她這輩子都沒拿過主意,都是金老頭定奪。金老頭沉思片刻才無奈嘆道,惹不起還躲不起?金老太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金老頭氣急敗壞說,烏鴉嘴!金老太慌忙閉住嘴,還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夜里睡覺,金老太和金老頭不再分房睡了,擠一張床上,雖然閉眼蜷著不動不響,但都知道對方?jīng)]睡著,暗地里支棱著耳朵聽外邊動靜。一陣陣沙沙細(xì)雨撲打窗戶,仿佛有人往窗戶上撒沙子。夜深人靜,附近有野貓哇哇哀嚎,嚎得人毛骨悚然,像冤死鬼半夜出來哭訴喊冤。不知幾時,客廳里的電話突然叫起來,金老頭和金老太嚇了一大跳,從被窩里伸出頭,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奇怪的是,電話只叫了一聲就不響了,好像被人猛地掐斷了脖子。身在異地的兒女偶爾會打個電話,平時電話沉默得像塊石頭。誰半夜給他們打電話?還只響了一聲,莫不是窺探家里有沒有人?金老頭和金老太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zhàn),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清晨起來,金老頭和金老太都驚恐地盯著對方,張著嘴巴合不攏!
一夜之間金老頭變成了禿頭,那顆長圓的腦袋,活像剝了殼的熟雞蛋!金老太那黑白雜駁的頭發(fā)全白了,仿佛夜里一場皚皚白雪全落她腦袋上!我們造了啥子孽呦?金老太哀叫著抽泣起來,金老頭又驚又怕忙低聲斥責(zé),哭啥!不怕外邊聽見?金老太忙閉嘴,默默地用兩只手背抹淚。昨夜金老頭拿定主意,他們不再出門,不弄出聲響,每一道窗簾都嚴(yán)實拉上,讓人以為老兩口走遠(yuǎn)方了。用金老頭的話說,玩失蹤,人間蒸發(fā)了。金老頭披衣下床,縮著脖子躡手躡腳去查看門窗。幽暗中,金老太大氣不敢出,目不轉(zhuǎn)睛地追著他泛著幽光的腦袋,一切變得那么陌生,怪怪的,連撲打在窗戶的雨聲都像不懷好意。金老頭像個禿頭原始人悄悄溜回來,沮喪地捏起一撮脫落的頭發(fā)咕噥說,咋就鬼剃頭了呢?聽到一個鬼字,金老太周身亂戰(zhàn),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淅瀝的煙雨,半死不活下個不住,像垂死的人,遲遲不肯咽氣。
門窗緊閉,所有窗簾都嚴(yán)密拉上,除了雨聲,外面一切響動都變得隱隱約約,屋里朦朧模糊,滿眼的隱隱忡忡。按金老頭的預(yù)判,僅僅把危險拒之門外是不夠的,若有人明火執(zhí)仗闖進(jìn)來行兇就必須以死相拼!金老頭手邊隨時放著一把斧頭,以前斧頭是用來砸豬骨頭燉湯;金老太時刻懷里揣著一把剪刀,剪刀是大名鼎鼎的王二麻子牌;有了這兩樣防身利器,老兩口懸吊吊的心才踏實了。此外,為防止弄出響聲泄露蹤跡,老兩口都穿了三雙毛線襪子,走起來像貓一樣神不覺鬼不知。有時,金老太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愣,猛見金老頭停在面前,嚇得差點失聲驚叫。有時,金老頭在窗前透過簾縫向外窺探,一回頭猛見金老太瞪著眼睛看他,嚇得差點尿褲子。老兩口這才講好,誰也別看誰,不然會嚇出神經(jīng)?。?/p>
金老頭毅然放棄了吸煙,金老太聞見煙味就咳嗽,而且煙味會飄出去被人察覺。洗澡不洗淋浴,改用熱毛巾擦身體;洗衣服不用洗衣機,而是夜里用手搓,凡是會發(fā)出聲的行為一律改換方式。電燈更不能開,只能開電視機,把音量關(guān)到靜音,屋里就有了藍(lán)瑩瑩的冷光,一切景象都縹緲影綽。老兩口都老眼昏花了,只好伸出雙臂摸摸索索地走。還有兩件事讓人犯愁,一是炒菜做飯,廚房里沒掛窗簾,不但左鄰右舍一目了然,而且吱啦啦叮咣咣的刀聲炒菜聲清晰可聞。還是金老頭有辦法,將做飯炒菜的東西都搬到客廳,而且不吃炒菜,飯菜用電飯煲一起熬著吃。二是拉屎,拉完屎放水沖,嘩啦啦的水聲響得驚天動地,誰都知道這屋里有人。金老太嘆息說,那就憋到晚上拉吧,等人都睡死了才聽不見水聲。金老頭認(rèn)為這個辦法可行,有時白天實在憋不住了,只好拉出來堆著,等到半夜再沖掉。這樣屋里就臭烘烘的,但聞臭總比冒險好哦!
如此周密嚴(yán)謹(jǐn)?shù)陌才牛莻€居心叵測的世界,被牢牢封閉在外面了。
世界真的反常,這詭譎的梅雨不舍晝夜下個沒完,煙雨淅淅瀝瀝仿佛永無止境,陽光,藍(lán)天,白云,鳥鳴,星月猶如遙遠(yuǎn)的記憶。人間彌漫著陰濕的霉味,凝滯的空氣似乎能擰出水來,吸著跟溺水一樣嗆得肺生疼。
金老頭就像一只警覺的老獾,東尋西嗅吱溜溜四處轉(zhuǎn)悠,檢查可能的疏忽漏洞,半夜才敢撩起窗簾一角向外探望,自言自語,雨還在下,還在下雨,世界要發(fā)霉了。金老太卻嘀咕,人心早就發(fā)霉了。她從不敢朝外面張望,大多時間枯坐在沙發(fā)里,頂著滿頭凌亂白發(fā),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但一只蒼蠅飛過都會嚇得她哆嗦好一陣。只要醒著,金老太渾濁的雙眼,一刻不離地跟隨金老頭,生怕他突然消失了。金老頭那顆禿頭泛著幽暗的微光,人愈發(fā)地瘦長單薄,像個影子飄忽不定。
風(fēng)雨撲打著污窗,沙沙沙,咣咣咣,似乎這道脆弱的屏障即將分崩析離。
都說不要相信陌生人。金老頭對這句廢話深為不屑,難道父母、兄弟、妻子、丈夫、兒女、領(lǐng)導(dǎo)、師長、下屬、同事、朋友、情婦、情夫、熟人就可以相信嗎?現(xiàn)在,金老頭追憶自己一生,清楚自己曾經(jīng)想過跟金老太離婚,懷疑過兒女是不是親生的,向往過嫖娼,暗戀過同事的大屁股老婆,結(jié)婚就跟父母姐妹兄弟斷絕往來……他吃不透金老太動過什么歪念頭,一塊廝混幾十年,她沒動過一絲邪念、沒有一點怨恨?鬼都不相信!至于為何沒有化念想為行動,純粹與道德無關(guān),而是權(quán)衡了利弊,在于沒有機會,在于懦弱膽怯,在于到處防范得森嚴(yán)壁壘,在于陷阱無處不在,在于時過境遷力不從心……老了才明白,這世界所有崇高的東西都是可疑的。
一天又一天過去,若煙似霧的細(xì)雨仍揚灑不斷,濃厚的烏云像陰魂一樣盤桓不散。
每當(dāng)樓梯響起腳步聲,金老太都會雙手捂著胸口,緊握鋒利的剪刀,僵直地坐在沙發(fā)里緊盯著金老頭,或者放在角落里那個包裹。金老頭縮著脖子踮起腳尖貓步到門口,布滿褐斑的手握著斧頭,側(cè)耳貼門屏息凝聽,側(cè)目專注著金老太。金老太就覺得他的眼睛活像夜貓的眼睛,綠光熒熒,又像夏夜墳場的鬼火,冷冽泛藍(lán),直到腳步聲消失才熄滅。時間久了,金老太扛不住了,哭喪著臉說,金老頭,要不我們躲遠(yuǎn)點。金老頭無奈地冷笑說,躲到哪里去?躲到非洲?躲到克拉瑪依沙漠里?恐怕半途中這把老骨頭就散架了!真是婦人之見!沒聽說過嗎,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金老太也覺得遠(yuǎn)水解不了近火,金老頭說得對,電視里播過殺人犯租住在警察的房子,在警察眼皮底下逍遙法外??梢苍摻o兒女打個電話,聽聽兒女如何安排。金老頭才拿起電話,不料電話里傳來一個甜膩的女聲,您的電話欠費已停機!金老頭驚得差點瞪出眼珠子,怎么這么巧?感覺就像一扇逃生的門被砰地關(guān)上,插翅難飛了!
老兩口都不用手機,更沒有電腦,有了也不會用。
絕望的金老太無法在床上睡覺,哪怕困得腦子如同一團(tuán)糊涂糨子,躺上床腦子立即清晰得像X光機,條縷畢現(xiàn),熒光閃閃;只能如一節(jié)枯木戳在沙發(fā)上,耷拉著腦袋打盹,蓬亂著白發(fā),涎水滴啦濡濕胸前一大片。外面的淫雨晝夜紛揚,金老頭愈來愈煩躁,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著咒罵老天像得了前列腺,滴滴拉拉尿不凈。金老太覺得他活像個幽靈,嘰里咕嚕閃來閃去,兩撇枯白胡須顫顫的,像探測空氣里神秘氣息。老兩口間極少說話,需要時一個眼神或比劃一下手勢,對方就明白了。老兩口都沒了時間觀念,算不清這場連綿陰雨已下了多少天。沒有陽光,沒有燈光,幽暗潮濕使得這逼仄的空間更加逼仄低矮,有一種濕漉漉沉甸甸的壓迫感,所以金老頭愈發(fā)佝僂了,呼呼哧哧喘氣,猶如背著沉重的包袱。
晝夜枯坐在沙發(fā)上擔(dān)驚受怕,憂心忡忡,久患類風(fēng)濕的金老太,以前每天早晚還能被金老頭硬拽著出去走走,現(xiàn)在成天待在家里暗無天日,結(jié)果無法走動了。不過她有辦法,可以爬。她手腳并用爬著去喝水,弄吃的,上廁所,屁股翹得高高的,血液直往臉上涌,熱乎乎地發(fā)脹。金老頭看過一檔電視養(yǎng)身節(jié)目,專家發(fā)現(xiàn)爬行使人類更健康,說人類老祖宗就是爬著過日子的,人直立行走根本就違反了生物構(gòu)造原理,才導(dǎo)致了人的毛病愈來愈多,重新開始爬行就是返璞歸真。所以金老頭贊賞、鼓勵金老太多爬,還翻出手套給金老太戴上,給她的雙膝裹上厚厚的毛巾。漸漸地,金老太爬習(xí)慣了,很快就爬得像壁虎一樣靈便自如。
關(guān)于吃,金老頭和金老太一點都不擔(dān)心。他們經(jīng)歷過大饑餓年代,養(yǎng)成了儲存豐足食物的好習(xí)慣,米面油鹽醬醋等至少能對付兩三個月,冰箱里儲滿了大超市甩賣的火腿腸、方便面、餅干、芝麻糊等等,還有自制的臘肉雞魚、蘿卜干、干豇豆等,老兩口還從養(yǎng)生小冊子學(xué)到一招,煮飯時摻進(jìn)各種豆類,因而預(yù)備了一袋袋綠豆、黃豆、黑豆、蕓豆、大白豆、扁豆、紅豆以及花生、核桃、芝麻和紫菜、干筍、各類菇、木耳,那兩只泡菜壇泡滿辣椒、仔姜、大蒜、青菜、胭脂蘿卜等等。有如此豐足的貯藏,金老頭才自信地鼓勵金老太,兩軍對壘,最要緊的是耐心,我們要有足夠的耐心,讓敵人失去耐心。金老太苦惱地捶著酸疼的腰腿問,可誰是敵人啊?在哪?金老頭說,誰是敵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敵人。這話把金老太說得暈頭轉(zhuǎn)向,只能干瞪眼。
風(fēng)雨飄搖,凄風(fēng)哀鳴,這個潮濕陰暗散發(fā)著灰色霉味的空間,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一天,也說不清是上午還是傍晚,忽然有人咣咣地敲門!金老頭倏地從床上跳下來奔進(jìn)客廳,金老太從沙發(fā)上出溜到地板,驚慌得四下里亂爬,嘴里還發(fā)出嘶嘶聲,像一條受驚的百足蟲,急切要找個洞鉆進(jìn)去。金老頭睜大雙眼,焦急地將一根手指豎在嘴前,另一只手使勁往下壓。金老太才慌忙停止亂爬,翻身坐在地上,雙手緊捂住呼呼直喘的嘴巴。咣咣的敲門聲又響了幾遍,才傳來一個男人粗糲的聲音,咦!屋里沒人怎么電表還在走呢?金老頭如遭五雷轟頂!百密一疏呀!慌忙溜去關(guān)掉一直處于靜音狀態(tài)的電視,又拔掉冰箱電源。片刻,門外又傳來男人粗糲的聲音,咦!電表怎么又停了?金老頭驚得跌坐在地,欲蓋彌彰呀!欲蓋彌彰呀!咣咣咣的敲門聲又響了,老兩口屏息凝氣紋絲不動,金老頭面色如土,心里絕望地乞求上下左右的鄰里有人出面干涉,但整棟樓仿佛人都死絕了。終于,門外漢不耐煩了,咕咕噥噥地走了,金老頭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到肚子里,回頭一看,吃驚地發(fā)現(xiàn)金老太不見了!忙起身找,找遍了所有房間和衛(wèi)生間都不見人影,正傻眼,卻見洗衣機里顫顫巍巍冒出一顆頭顱,還頂著一只襪子,兩眼驚魂未定。金老頭將金老太抱出來,金老太雙臂死死抱住金老頭低聲抽泣,金老頭也眼含熱淚,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離死別。
陰雨纏綿不絕,墻壁都滲出水了。外面的人聲、狗吠、車輪喇叭響、小販叫賣,所有的聲響都變得渾濁滯悶,潮濕得無精打采,城市仿佛正在走向荒涼。夜深后,斜風(fēng)嗚咽細(xì)雨窸窣,猶如無數(shù)鬼魂在哭泣漫游,搖晃窗戶想進(jìn)屋。世間所有邪惡的靈魂,莫不趁著月黑風(fēng)高出來作祟,行兇!
意想不到的麻煩來了,突然停水停電斷氣了!金老太怯怯說,那天敲門的是來收水電氣費的吧?沒收到水電氣費就停了。金老頭掐指一算,好像是該繳水電氣費了,但也難說,電視里就報道過,歹徒偽裝成查表、快遞員、推銷員、警察、和尚等等,敲開門入室搶劫強奸殺人。想想那個莫名其妙的黃毛小伙,看看這個莫名其妙的包裹,歹徒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是不擇手段的,既然無力抗拒,就只能全力防范!停水不要緊,老兩口數(shù)十年吃滴水,就是不分晝夜將水龍頭保持滴水狀態(tài),不但省錢,并且水槽始終存滿了水,不洗澡不洗臉?biāo)⒀老茨_洗衣服,滿滿一槽水能對付好多天。停電不要緊,反正這些天摸黑摸習(xí)慣了,閉著眼睛都不會撞著鼻子。停氣不要緊,鬧地震那年大家搶蠟燭搶瘋了,老兩口也搶回幾大箱卻沒派上用場,一直堆在床下。點上兩三根蠟燭,就能燒開一鋼杯水或煮好一鋼杯稀飯。主要麻煩是拉屎,沖掉太浪費水,還是金老頭想到了辦法,把珍貴的廢水和小便存在一個腳盆里,在盆里拉屎,等屎泡成湯糊糊再倒掉就容易了。這樣就大大節(jié)約了水,美中不足的是,屋里更臭了,好在這么多天里聞慣了臭,老兩口久不洗澡,都聞不到對方的體臭了。金老太對金老頭的足智多謀佩服得不得了,充滿信心說,金老頭,我看誰也奈何不了我們!金老頭摸著幽亮的禿頭,表情莊嚴(yán)地冒出課文里一句著名的話,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吧!
外面陰風(fēng)斜雨依舊,烏云吞噬了日月,世間一片霉?fàn)€。
一天,金老太突然發(fā)現(xiàn),房間所有角落都長出茸茸灰毛,掃帚掃了,轉(zhuǎn)眼間又是茂密一片,它們陰險地悄悄潛入、盤踞、擴張,很快就連成一大片,灰茸茸的像厚實的地毯,而且沿著墻壁往天花板蔓延。金老頭佝僂著腰,奮勇地?fù)]舞掃帚清剿它們,掃帚所到之處,揚起一團(tuán)團(tuán)灰煙團(tuán),嗆得人直咳嗽,落得人滿頭滿肩茸茸灰毛,好像人也發(fā)霉了。金老太手腳并用爬著用毛巾揩擦,被嗆得不停打噴嚏,她哀哀看著金老頭踉踉蹌蹌奮戰(zhàn)在灰霧團(tuán)中,感覺外面有個猙獰的家伙在往屋里放毒,那個不明來歷的邪惡家伙,總有辦法、手段逼得你走投無路,霉掉,爛掉。她絕望地看著金老頭咳著咒罵,揮著掃帚氣急敗壞跟灰霉搏斗,連幫忙的心思都沒有了。
這場漫長罕見讓世界發(fā)霉的淫雨,被詩意地叫做梅雨。
昏暗陰濕的房間里,金老頭瞪著紅脹的雙眼,一刻不停地?fù)]著掃帚與瘋長的灰霉毛搏斗,累得氣喘吁吁,卻徒勞無濟。枯坐一旁的金老太渾身布滿了茸茸灰霉,猶如一頭毛發(fā)密集的老類人猿。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灰霉毛,以驚人的速度蔓延,迅速吞沒了整個房間。它們匪夷所思地茁壯得沒過腰際,茂密得像成片的荊叢,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綹綹灰霉,好似熱帶雨林的藤蔓,千纏萬繞,搖搖曳曳。密閉的房間猶如原始洞窟,金老頭和金老太蟄伏其間,像兩只固守領(lǐng)地的冥頑魯鈍的足綱蟲,藏在遮天蔽日的莽莽叢林,躲避未知可怕的神秘莫測的獵手。
不知從哪飛來了蒼蠅,而且愈來愈多,嗡嗡叫著,像森林里嘈雜的鳥鳴。
終于,門外響起喧沸的人聲,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忍無可忍地喊叫,臭呀!太臭了!臭死人了!人們像無數(shù)只馬蜂,被牢固的門擋住,憤怒、驚恐、焦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嗡嗡叫。突然,有人大喊,警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