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尾豆腐

◇小 雨

這是條年代已久的老街。青石板的路面，斑駁的磚墻，微微翹起的屋檐和長滿青苔的瓦縫。屋檐下是一塊脫了漆的牌子，寫著：馬尾豆腐。柜臺上，擺放著剛出鍋的豆腐。一只滿是皺紋的手拿起割刀，在豆腐上輕輕一劃，一塊方方正正的豆腐被分離出來，放在案板上，微微顫抖。另一只同樣蒼老的手，從墻上抽出一根馬尾，拴在豆腐上。一個秤鉤鉤住馬尾，馬尾被拉直了，豆腐被輕輕提了起來。圍在柜臺前的顧客立刻鼓起掌來，大喊：好！好！

老頭和旁邊的老太對視了一下，老太笑了笑。老頭的胡子動了動，放下豆腐：都說馬尾提不起豆腐，可我們老兩口做的豆腐，不但嫩滑爽口，入鍋不爛，還能用馬尾提起來！顧客們紛紛稱贊：你們做的豆腐沒得說，好豆腐！好豆腐！接著大家紛紛上前：來，給我稱一塊！我要一塊！老頭和老太又對視了一眼，老頭拿起割刀，柜臺上的豆腐一塊塊地被切開，拿走……

案板上的豆腐空了，只剩下了殘渣。老頭對沒買到豆腐的顧客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顧客失望地走遠了，老頭看著顧客的背影，自語道：咱要有個大點的店面就好了。老太收拾著案板，附和地：是啊，要有個大點的店面就好了。老頭說：聽說咱這老街要拆了重建，也不知是真是假。老太說：要是真的就好了，咱就弄個大點的店面。老頭道：咱每天多做點豆腐，就不會有人買不上了。老太點點頭：是啊，每天多做一點……可咱年齡都大了，做得動嗎？老頭像是故意顯示一下身板，擼擼袖子說：只要你做得動，我就做得動。老太瞥他一眼，不滿地：說得好聽，每天起床叫你都不動。老頭支吾地：那不是想和你多睡一會兒嗎？老太臉紅了：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老不正經(jīng)！

廣告欄里貼著一張告示，一些人在圍著看。老頭經(jīng)過這里，不由停住腳步走上前去。告示上寫著幾個大字：老街拆遷改造公告。老頭臉上一喜，擠進人群，去看告示上的文字。一行字映入老頭眼簾：老街改造完成后，住房面積按以下原則分配，單身每人分配60平米，夫妻兩人合分80平米……看告示的人議論起來：這不合理吧？單身為啥比夫妻分得多？就是嘛，憑啥多出20平米？這好辦，你想多要20平米，不會離婚嘛？說得對，我馬上和老伴離婚，也多分那20平米！老頭卻皺緊了眉頭……

豆腐店里，老太在撿豆子，老頭在磨豆子。老頭推著石磨說：老婆子，告訴你個好消息，我看見告示了。老太手里的活一停：告示？什么告示？老頭說：老街改造的告示呀！咱這老街真的要拆了重建了！老太抬起頭：那敢情好，老街的房子都不中用了，也該拆了。老頭又說：這樣咱就可以有個新店面了，比這大點。老太高興起來：到時候早晨喊你，可不許賴著不起來。老頭點點頭：那是，你起來了，我躺著還有啥滋味？老太嗔他一眼：去你的，又說不正經(jīng)的了！老頭急忙：好好，說正經(jīng)的。告示上說，分房時候單身一個人分60平米，兩口子分80平米——老太手里的活又停住了：你說什么？老頭說：告示說單身一人分60平米，兩口子分80平米。好多人說，為了每人多分20平米他們要去離婚。老太沒說話，慢慢抬起頭：你是不是也想去離婚？老頭趕緊：不是，我不是在問你嗎？

月光從窗戶上照進來。老頭老太躺在床上，兩人都眼睛亮亮的。老太突然問道：老頭子，雖說咱是半路夫妻，可也二十年了。老頭感嘆地：是啊，二十年了。老太又問：你說咱還能再活二十年嗎？老頭想了想：這——還真不好說。老太說：到咱這歲數(shù)，日子都是數(shù)著過的，你想跟我分開嗎？老頭直截了當：不想，我一天也不想分開。老太又問：為啥呀？老頭轉(zhuǎn)過身：咱們要分開，還有馬尾豆腐嗎？老太嘆了口氣：不錯，咱的馬尾豆腐是不能摻假的。

豆腐店里，顧客又圍在柜臺前買豆腐。老頭老太還是一個切豆腐，一個稱豆腐。顧客們前擁后擠，老頭急忙勸誡：別擠別擠！都有份！都有份！一個女顧客拿著豆腐，滿意地走了。一男顧客擠上來：給我稱一塊！給我稱一塊！老頭驚訝地：老劉，你老婆剛稱豆腐走了，你咋又來了？男顧客說：你說誰老婆？告訴你，她現(xiàn)在不是我老婆了！老頭不解地：那是誰老婆？男顧客回答：誰老婆我不知道，反正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周圍的人大笑起來：你還不知道?。坷蟿F(xiàn)在是單身，可以多分20平米了！老劉得意地：那當然了，房子要換了，老婆也該換了！只要能多分20平米，離幾次婚都行！眾人又笑：甭管真的假的，咱這老街好多人已經(jīng)離婚了！老劉對老頭道：老哥，你和老嫂也離了吧！離了可以分個大點的房子，豆腐店也可以開大點！以后我們買豆腐也不用擠了。眾人附和地：是呀，離吧，等分完房子再合起來。老頭看看老太，笑笑，搖搖頭：我們不離。老太看看老頭，也笑笑，搖搖頭：我們不離。老劉和眾人不解地問：為什么呀？老頭嘆口氣：我們年齡大了，在一起的日子數(shù)著過了。老太也嘆口氣：再說，離了就沒有馬尾豆腐了。老頭補充道：馬尾豆腐是不能摻假的。

屋里案板上放著一個豆腐包。一雙老樹皮一樣的手在擺弄著豆腐包。中年男子不滿地看著正在干活的老頭和老太：馬尾豆腐！馬尾豆腐！你們怎么總想著馬尾豆腐？老頭拿著勺子，怯怯地回道：我和你媽做了二十年馬尾豆腐了。老太拿著篩子，輕聲地：我和你叔就知道做馬尾豆腐。男子說：你們是做了二十年馬尾豆腐，可做出了個啥？發(fā)財了嗎？沒有！街還是這條老街，屋還是這個老屋。老頭又怯怯地：話不能那么說，我們喜歡做馬尾豆腐。老太附和地：是啊，和你叔一塊做豆腐心里舒坦。男子耐心說道：媽，叔，我搞不明白，做個豆腐有啥舒坦的？老街人喜歡，老街人喜歡咋不多給你們錢？都什么時代了，別說那些理由了行吧？你們想想，就是做一百年馬尾豆腐能賺幾個錢？賣幾輩子馬尾豆腐能頂上那20平米？老頭與老太面面相覷，老太瞪大眼睛：我和你叔都老了，房子夠住了，不稀罕那20平米。男子忍耐地：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小東已經(jīng)二十八了，那可是你孫子呀！馬上就要娶媳婦了，20平米就是二十多萬?。∪绻麤]錢買房子，娶不上媳婦，生不了孩子，咱家就得絕后！媽，你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說實在的，你們不為自己想想，難道也不為下一代想想嗎？這話似乎觸動了老太，老太手里的篩子一斜，豆子撒落在地。中年男子又對老頭：叔，當初你和我媽到一塊可是我答應的?，F(xiàn)在我有困難，你總不能不管吧？再說了，你要真對我媽好，就放我媽一馬，趁這機會把婚離了，把房子賣了，這樣小東的婚也能結(jié)了，我媽也能跟著我去享享清福了，你說對吧，叔？老頭手里的勺子當啷一聲落到地上！

民政局門口，老頭老太一前一后走出大門。兩人手里都拿著一個紅本本。兩人停下來，互相看著對方，似乎要說什么。老太兒子匆匆走出來，興奮地：好了好了，這回好了！老太兒子看見老頭老太站著不動，催促地：辦妥了，走吧？老太站著沒動，囁嚅地：我想——和你叔說幾句話。老太兒子看了母親一眼，不解地：都二十年了，啥話沒說完呀？還有啥可說的？老太嘆了口氣，沒再說話，轉(zhuǎn)過身去跟兒子走了……

老街變成了一條現(xiàn)代化的新街，高樓聳立。新店鋪里，商品琳瑯滿目。在原來老街豆腐店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新門市。新店好像還沒開張，柜臺上擺著割刀和秤桿。里屋，是做豆腐的用具，案板、篩子、豆包、勺子。老頭一個人蹲在那里，看著眼前的一切。老頭站起身，一抬頭，老太站在門口。

老太穿著新衣服，頭梳得很光，表情安詳。老頭詫異地：你，怎么回來了？老太說：今天新豆腐店開張，我想再跟你做一回豆腐。老頭嘆了口氣：不用了吧，我自己還能做。老太說：你自己做不好，再說，開張也圖個吉利。老頭沒再說話，走到旁邊打開一個個豆腐包。老太走到鍋前，將泡好的豆子舀出，放在石磨上面。老頭走到石磨跟前，老太回憶地：記得咱結(jié)婚后，第一次磨豆腐，你給我頭上戴了一朵花。老頭怔了一下，從兜里拿出一朵皺了的小花。老太嘴角動了動，微閉上眼睛，老頭把小花插到老太頭上。兩人推起磨來，老太：記住，豆子不能加得太多，你總是性急。老頭點點頭。兩人一起在鍋旁煮豆?jié){，老太：記住，火不能太旺，旺了會糊鍋。老頭又點點頭。老太將熬好的豆?jié){舀進豆腐包中，老頭晃動著豆腐包，老太：你晃得比我好，記住要把豆渣擠凈，別浪費了。老頭再點點頭。兩人站在一口大缸面前，缸里是潔白如玉的豆?jié){。兩人各拿著一只小碗，碗里盛著鹵水。老太有些哽咽地：以前都是咱一塊點鹵水，以后自己點的時候，別忘了加上我那一份。老頭胡子抖動著，兩只碗同時將鹵水倒進缸里。老頭攢緊一根木棍，使勁在缸里攪動著。豆?jié){漸漸變得渾厚、凝重……

鞭炮聲中，紅綢布被扯下。一塊新店牌出現(xiàn)在面前，上寫著：馬尾豆腐。

案板擺放在新店的門口，上面是新出鍋的豆腐。新顧客老顧客都圍在店門口，期待著老頭賣豆腐那精彩一刻。老頭還像以前一樣，用割刀在豆腐上輕輕一劃，一塊豆腐被分離出來，放在案板上，接著從旁邊抽出一根馬尾，拴在豆腐上，然后用秤鉤鉤住馬尾，馬尾立刻被拉直了。老頭的胡子動了動：都說馬尾提不起豆腐，可我這豆腐，不但能用馬尾提起來，而且嫩滑爽口，入鍋不爛。圍在柜臺前的顧客們鼓起掌來，紛紛贊嘆：沒得說，好豆腐！一位顧客似乎等不及了：快點吧！我們都等買豆腐呢！大家附和地：是啊，開始吧！老頭胡子又動了動：好，新主顧老主顧，南來的北往的，大家可都看好了！老頭手上一使勁，秤鉤高高地抬了起來！圍觀顧客見狀大喊：好！好！可話音未落，豆腐突然從馬尾上滑落，直直摔在在新街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攤爛泥！

在場的人全都愣住了！

老頭頹然蹲到地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