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歲文盲老媽成“勵志傳奇”，人生從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

靜女夭夭

在娘的“驕傲”里前行，

懶丫頭陪你邁過人生的溝坎

娘的老家在山東，1937年她生于巨野縣的一個小鄉(xiāng)村，1960年為了躲避饑荒跑“盲流”來到黑龍江省安達(dá)市，在工廠里做了二十多年臨時工。娘以前認(rèn)得幾個字，但不會寫。二舅辦小學(xué)的時候，娘五六歲，姥姥跟二舅說：“讓她到學(xué)校玩吧，別掉坑里就行。”可沒過兩年因為戰(zhàn)亂，娘上學(xué)的路剛剛開始就被迫中斷了。

目不識丁的娘羨慕讀書人，四十多年前我出生時，娘自作主張地為我起名“張愛玲”，和名人重名而且一字不差，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我懂事后問娘：“你咋給我起這名呢？”

娘說：“人家不是才女嘛！興許以后你也能當(dāng)個作家呢！”

不知是不是因為和才女重名沾了幾分“才氣”，我的作文從小就被老師當(dāng)范文。上小學(xué)的時候，娘做飯我燒火，她說：“人家都說你作文寫得好，俺聽聽中不？”

我樂意給她念作文，等著夸獎。

聽完作文，她停下來看我：“老師夸你寫得好了？”

“嗯?！?/p>

“俺看不咋的，沒勁。你自己看呢？”

我不大高興，說：“我看挺好的，老師都表揚(yáng)我了。你不懂?！?/p>

娘說：“俺是不懂，可寫文章總得有點兒勁吧？你這個沒勁?！?/p>

等我上了中學(xué)，再給娘念作文，她點頭的時候多了，說：“這個有點兒勁了。”或者說：“這個有勁?！睆哪菚r起，我不敢小看娘了，她的判斷是對的。

1996年9月，我到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學(xué)習(xí)。娘和爹隨后從家里出發(fā)，坐汽車回山東老家。途經(jīng)秦皇島時發(fā)生車禍，爹當(dāng)場身亡，娘幸存下來。我能想象出娘的悲傷和絕望，但她堅決不讓人通知我，僅僅通知了我的丈夫。

朋友泄露消息給我時，已是事后十多天。悲傷難過之余，我最擔(dān)心的是娘。電話打回家，丈夫說娘還好，很堅強(qiáng)。她逼著大家吃飯，買了好幾種常用藥，讓大家消消火。他還強(qiáng)調(diào)，娘不告訴我，怕的就是耽誤我學(xué)習(xí)，千萬不要回家。

我屈從了，但放心不下，想到娘就濕了眼睛。

有一天，我正在魯迅文學(xué)院的寢室看書，同學(xué)打開門說：“愛玲，你看看誰來了?！?/p>

門口站著我的白發(fā)親娘！我奔過去抱住娘，娘也用力抱住了我，我們都沒讓自己流淚。

平靜下來，娘說：“俺想通了，你爹去世了，俺得好好活，俺還有六個孩子呢。俺整天難過，俺的孩子不是更難過嗎？”

娘離開時，一再叮囑我：“像看書一樣，把這一頁翻過去吧。翻過去就不要再翻過來了，沒用。安心學(xué)習(xí)，記住了嗎？”

我知道，娘的“平靜”其實是裝出來的，她只是不想讓我們再為她分心而已。爹娘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四十二年，爹撒手而去，是娘很難邁過去的一個坎兒。爹去世后，娘整宿整宿睡不著覺，安眠藥劑量不斷加碼。大夫跟她說：“睡不著覺也不要吃了，再吃要出人命了?！?/p>

那年寒假回家，娘讓我多買點兒毛線，說睡不著覺的時候織毛褲。沒過多長時間，她就給我和丈夫各織了一條毛褲，還給我織了一件坎肩。拿著娘一針一線織的暖身之物，我能想象娘在一個個不眠之夜里有著怎樣的孤獨，我的心疼了起來。

作為娘的女兒，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生活在她的羨慕和驕傲里：上大學(xué)，成為黑龍江綏化學(xué)院中文系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綏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以筆名艾苓發(fā)表文章無數(shù)，出版散文集《領(lǐng)著自己回家》、《風(fēng)也穿鞋》、《一路走來》……因為娘的羨慕，我偷了很多懶。只要我在看書寫字，娘就認(rèn)為我在做正經(jīng)事，她不聲不響地幫我把家務(wù)活全包了。因為娘的羨慕，我成了懶丫頭，好些年都不知道疼惜她?，F(xiàn)在，我該為娘做點什么了。

人生從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

要為自己而活

1996年除夕，我們回家陪著娘度過了第一個沒有爹在的新年，發(fā)現(xiàn)她不再像以前一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無所畏懼了，她也需要支撐和傾訴。我想讓娘早點從爹去世的陰影里走出來，勸她：“你不是一直想認(rèn)字嗎？要不你學(xué)認(rèn)字吧，我可以給你當(dāng)老師?！?/p>

娘有些不自信，又有些渴望：“俺中嗎？歲數(shù)太大了吧？要不，俺試試？”

從那時候起，我成了娘眾多“老師”中的一個，身邊的孩子、街上的行人都是她的老師，牌匾、廣告、說明書、電視字幕都是她認(rèn)字的教材。為了方便記憶，她想了不少辦法。開始的時候自己編快板，她說我來寫。自己編的快板知道它們的讀音，她就一個字一個字，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然念熟了。后來，她向鄰居學(xué)唱歌，還自己編歌詞，不會寫就讓外孫女記錄下來，然后唱。

幾個月以后，娘竟然能讀幼兒故事了，她說：“有些字不認(rèn)識，一順就順下來了?！?/p>

不過，娘的學(xué)習(xí)生活總被各種事情打斷。沒有了爹，娘就把自己變成一塊大補(bǔ)丁，哪家的生活出現(xiàn)漏洞，她就把自己及時補(bǔ)到哪里：表弟開小吃店人手少，她聽說了就去打下手；小妹生孩子，她就幫著帶孩子；二嫂病倒了，她又過去照顧二嫂照顧那個家；大家都忙的時候，她同時帶著外孫女和重孫子……

我的兒子上大學(xué)離開家后，娘成了我唯一的心事。我要接她跟我同住，她不肯，說：“你跟你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得挺好的，俺去了容易出現(xiàn)矛盾。俺是你親媽，你肯定對俺親。你對俺親，你婆婆心里能好受嗎？咱得替人家想想。”在我多次勸說后，2010年她猶猶豫豫地過來住了幾個月，2011年總算是比較安心地住下來。

偶爾，有同學(xué)或朋友來家中海闊天空地侃，娘就坐在一邊靜靜地聽。我有些于心不忍，人家走后，娘卻很高興：“俺就是喜歡聽有文化的人說話，人家說的話就是有道理?！?/p>

我建議：“那就聽一次課吧，大作家講課更有意思?！?/p>

娘連忙擺手：“不行，人家講課哪能隨便聽？”

征得學(xué)校同意，在我們的簇?fù)硐?，虛歲六十的娘走進(jìn)作家班的課堂，坐到我前面。起初，她很緊張，把粗糙的左手張開罩在頭發(fā)上。那頭發(fā)雪白雪白，坐在一群黑發(fā)人中間，她一定覺得它太惹人注意，與周圍的黑發(fā)太不相稱了，也許還有些自卑。endprint

那次課是蘇叔陽先生講的《電影·文學(xué)·人生》。幾分鐘后，娘的手落下來，一動不動，她的神情一定認(rèn)真得像個小學(xué)生。

下課后，我問她：“聽懂了嗎？”“聽懂一半兒吧。”娘說，“俺一個文盲，都跟作家一起上課了，這輩子總算沒白活。”

我不忙的時候，她常給我講故事，那些故事都有些年頭了，有的以前講過，有的沒講過。每次講完，她都問：“這個故事好不好？”我說：“好?！彼龂诟牢遥骸坝袝r間你把它寫出來?！蔽艺f：“好?！笨墒且恢庇羞@樣那樣的事，一直沒寫。

娘有些失望：“這么好的故事，你咋不寫呢？”

“你自己寫唄。”

“俺要是會寫就好了?！?/p>

我說：“你咋給我講的，你咋寫出來就行。不會寫的字，我可以教你。你這一肚子故事，不寫出來太可惜了?！?/p>

她一個勁兒搖頭：“俺能對付著看書，就謝天謝地了。好多有文化的人都不會寫作，俺哪能學(xué)會？”

我跟娘說：“你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為別人考慮。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為自己活，為自己考慮了。”

娘問：“咋樣叫為自己活？”我說：“喜歡做什么做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

娘想了想：“那我試試，寫出來了就有用，等有一天我死了，你想看看這些故事時還能找出來，興許還給你寫文章當(dāng)素材呢！”

娘第一次真正動筆寫字，已經(jīng)是2012年六月末了。第一天寫了幾行字，她連連搖頭：“手不好使了，連一個道都畫不直，像鋸齒。”我說：“誰開始寫字都這樣。”

十天以后，她開始連連驚喜：“做夢也想不到，俺會寫字了，會寫的字越來越多?！?/p>

娘最初寫的兩個故事是聽來的，寫了好些天，沒有意思。我不能打擊她，她需要的是肯定和鼓勵。我建議她寫自己的故事，闖東北那段我很了解，我讓她從那兒開始。

姜淑梅同學(xué)悟性好，這回寫得很順利。她寫一篇，我?guī)退靡黄?，貼到我博客上，注明作者，作家朋友都說好。也有不合格的，幾件事塞到一篇文章里，瞎了好素材，我讓她重寫，她呵呵笑：“這老師還挺嚴(yán)格呢?！蔽乙残Γ骸皩W(xué)生必須這樣?！?/p>

娘不會寫的字常常空著，等我下班回家時讓我?guī)退钌?，我再把她不會寫的字工工整整寫在一個軟皮本里幫她做成自己的字典。那個本子慢慢成了她的生字本，她經(jīng)常翻開反復(fù)辨認(rèn)，頁角早就打卷了。

娘不會用標(biāo)點符號，我教過她，她說記不住?？戳四缘膸撞啃≌f，她寫的東西有了標(biāo)點，只使用三種標(biāo)點符號，問號、句號和實心點。她用不慣書桌，最初寫作的時候，就抱著空果箱，把果箱放到腿上開寫。現(xiàn)在抱著沙發(fā)枕墊，上面鋪上枕巾。寫已故親人那段時間，娘說：“你姥姥、姥爺和大舅、二舅，他們好像還在，沒覺著他們不在了?！蔽艺f：“那就對了，他們在你的文字里復(fù)活了?！?/p>

娘的最佳狀態(tài)是每天凌晨，她說，那時候腦子最清亮，不會寫的字也能想起來。外孫不在家，她在臥室起來就寫。寒假外孫回來，她悄悄起來去客廳。每天早晨起來，我都看到客廳的小桌上放著臺燈，旁邊放著小凳……

戰(zhàn)亂、饑荒、沉重的生活負(fù)擔(dān)讓娘在青春年華里沒能讀書寫字?；字觊_始娘又活回了自己，我知道，娘的“精氣神兒”又回來了。

走過了“亂時候”和“窮時候”，

我們到了好時候

有一次家庭聚會，娘將她正在跟我學(xué)習(xí)寫作的事說了出來。平時不茍言笑的三哥哈哈大笑，借用趙本山小品里的一句臺詞說：“娘，你趕緊寫吧，東邊茅樓兒沒紙了！”

大哥說：“娘，你要是發(fā)表了文章，國家主席都會接見你了！”

一向好強(qiáng)的娘一副不服輸?shù)募軇荩骸澳銈冃∏颇锪瞬皇?？！?/p>

回想起來，娘之所以能夠大器晚成，十七年前的北京之行已經(jīng)決定了。一下筆她就沒廢話，直接講那些有意思的故事，講故事里的細(xì)節(jié)。我問她為啥這樣寫，她說：“那年去北京，你那些朋友和同學(xué)說的話俺都記住了。他們說，人家都知道的事，你廢話少說，要講就講人家不知道的事?！?/p>

2012年底，娘的處女作《窮時候》在《讀庫1302》上發(fā)表，還收到了3000元稿費。原本以為娘只是寫著玩的全家人開始對老太太刮目相看。有了第一次發(fā)表，娘的創(chuàng)作熱情開始一發(fā)不可收。其實，對娘來說，還原那個時代歷史本身就是一種挑戰(zhàn)。而對于我來說，一字一句地把娘的文字輸?shù)诫娔X里時，才第一次知道娘走過的“亂時候”和“窮時候”真實得讓人屏住呼吸。

她寫當(dāng)年的挨餓：“俺看不見自己，但看得見兒子。他小臉焦黃，連著兩天啥也沒吃。兒子耷拉著頭，嘴唇又白又干，他已經(jīng)連著十多天不抬頭，兩天不睜眼。叔伯嫂子聽見俺哭，看見這娘倆一粒糧食也沒有，孩子也快餓死了，回家拿來三斤多野菜糠面……要是沒有那三斤多野菜糠面，俺娘倆兒餓死在屋里也沒人知道?！保凰龑憫?zhàn)爭時的殘酷：中秋節(jié)的半夜，濟(jì)南打仗了。打仗打到第三天，一顆子彈從玻璃窗穿過，直接扎進(jìn)地里。玻璃窗上留下一個小洞，地上也留下一個小洞，當(dāng)時俺娘正躺在地鋪上，地上的那個小洞離她的頭只有半尺……”

2013年3月起，娘的文章又在《新青年》、《北方文學(xué)》等刊物上陸續(xù)發(fā)表，我將娘的作品陸續(xù)發(fā)到博客上，有很多網(wǎng)友留言想見見我娘。有一位讀者留言：“出差的末尾，總感覺累得要死要活。上了高鐵也睡不著覺，看了您的作品，我的眼淚嘩嘩往下掉。記得您在文章最后說‘人啥時候最有勁？人窮的時候最有勁。不累了，明天醒來，繼續(xù)奮斗！”

當(dāng)我把網(wǎng)友、讀者的留言讀給娘聽時，她那個高興啊，她沒想到自己快八十的人了，寫的東西竟然還有這么多年輕人喜歡。后來，浙江人民出版社主動找上門來，說要出版娘的作品。他們說，娘歷經(jīng)一生寫就的傳奇之作，是一部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平民史，是第一部草根小民、老百姓親筆書寫的亂窮中國史！

2013年10月，娘的作品《亂時候，窮時候》正式出版，一時間受到了各大出版媒體的關(guān)注。中央電視臺《讀書》、《名人面對面》欄目還邀請她去講講“亂時候，窮時候”那些事。一向默默無聞的娘竟然火了，還有了很多“姜絲”。

娘說只要自己活著，要一年出一本書，最近在興致勃勃地準(zhǔn)備自己的下一本書，是聽來的民間故事，已經(jīng)寫了7萬多字了?，F(xiàn)在，她還會主動挖掘故事。在老家探親，聽說誰家的老人會說故事，就坐上晚輩的摩托車，興沖沖地去“采訪”，用她自己的話說，叫“上貨”。有人講，有人記，只是她對面的那些老人們不知道，那些散落的舊事，如今聽來，都成了傳奇。

娘說，如今最驕傲的事，是有我這么一個好“老師”：“歷史上都是母親培養(yǎng)孩子，沒有哪個孩子培養(yǎng)母親的，俺們是第一對，也是唯一的一對。前三十年，俺培養(yǎng)了她，后來是她培養(yǎng)了俺?！蹦镞€說：“玩著玩著，天短了；玩著玩著，有奔頭了；玩著玩著，心里亮堂了?，F(xiàn)在還玩出稿費來了，玩出書玩上癮了，還得接著玩。”

我的白發(fā)親娘，經(jīng)歷了“亂時候”和“窮時候”，現(xiàn)在終于到了好時候。種種苦難和不幸已經(jīng)幻化成筆下潺潺的流水，滋養(yǎng)著生命里每一寸的時光。來日方長，讓她慢慢玩吧。

編輯/纖手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