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變革需要大政治家

丁學良

如果有人想研究改革大潮中的領導權、改革的決策藝術、改革的頂層智慧，就應該研究像他們?nèi)贿@樣久經(jīng)考驗的政治家。

把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三位在國際上影響力與日俱增的大政治家——英國的撒切爾首相、美國的里根總統(tǒng)和中國改革開放的最高領導人鄧小平——放在一起討論，為什么？因為如果有人想研究改革大潮中的領導權、改革的決策藝術、改革的頂層智慧，就應該研究像他們?nèi)贿@樣久經(jīng)考驗的政治家。研究在他們自己的國家、在自己的體制中那么多的內(nèi)外矛盾，包括長期積累下來的結(jié)構性毛病的限制條件下，怎么開辟出一條新路子，引領新方向。

首先要完全清醒地看到他們之間在很多方面根本不同。這些不同很容易列出：第一，這三位政治家所領導的國家在經(jīng)濟制度和經(jīng)濟技術發(fā)展水平上存在巨大不同；第二個巨大的不同是政治制度方面的。英國最早建立了一個相當穩(wěn)定的、多黨競爭的議會制度的政治架構，美國是一個開放、包容的聯(lián)邦政治制度，而鄧小平所領導的中國，在1970年代末處在剛剛經(jīng)歷了十多年“文革”的折騰、此前還承受過從上到下好幾波政治運動而傷筋動骨的艱難狀況；第三，三位政治家的個人背景和資歷也有根本不同。在1970年代末，撒切爾夫人是英國歷史上第一個通過選舉成為政府首腦的年輕女政治家。里根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用選票選出的、由電影演員而成為美國國家元首兼政府首腦的政治家（美國沒有國家元首或政府首腦之間的區(qū)分）。鄧小平是一位雖然年紀不是最大，但資歷卻是相當老的政治家。他本人在“文革”中，也成為受害者之一。“文革”期間他的“三落三起”是歷史上很少有的現(xiàn)象。

共同挑戰(zhàn)：

公營部門太寬泛

這三位政治家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開始主導本國政治時，即使他們所領導的經(jīng)濟體制和政治體制非常不一樣，卻都有一個深層的相似處，即在他們主政之前十多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有的已經(jīng)將近五十年，他們的國家里，廣義的Public Sector（指所有的公營部門，包括國家機器的方方面面、公營及國有企業(yè)等），涵蓋面越來越寬，負擔越來越重。

因為Public Sector 的負擔越來越重，造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一方面這個Public Sector本身承擔起來的經(jīng)濟責任、社會責任、技術創(chuàng)新的責任看起來越來越多，但是能夠用來支撐這一大堆責任的資源或力量相對來講卻越來越少、越來越弱。到什么地步呢？英國當時已在全世界具有了一個很不好的綽號，叫“英國病”。此前好多年，美國的Public Sector所承擔的責任、所進入的領域遠遠比不上英國，但從美國本身的歷史傳統(tǒng)上看來，也是處在負擔沉重、自身動力不足、因此很難為經(jīng)濟和技術的創(chuàng)新提供有力支持的狀態(tài)。

在這三個國家中，中國的狀況最極端。所以，這三位政治家面臨的挑戰(zhàn)是可供比較的。簡言之，即如何通過政策和法律手段，特別是通過具體的政策工具，推出新的有力舉措，把伸手太廣的、涵蓋面太多的、介入太深的、因此負擔過重的Public Sector縮體瘦身。

政府要放權、要松手。

三個國家放權松手的程度和速度都不一樣，但三位政治家所領導的改革有一個最基本的方向可以比較，那就是減少政府對經(jīng)濟事務的管制，同時釋放出社會和民間個人的主動性、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讓市場有更大更自主的活動空間。沒有這一點，就談不上中國經(jīng)濟的復蘇、技術的更新?lián)Q代乃至整個社會活力的恢復和綜合國力的提升。當年，那三位領袖人物領導的改革就是“國退民進”，英文是withdraw of the state。這里的“國”，是指Public Sector，特別是政府對經(jīng)濟領域的直接控制；這里的“民”，則是指廣義的社會，是個人、家庭、民營或私營企業(yè)，同時包括引進來的外資部門——基本上都是其他國家或地區(qū)的私營廠商。

這是三位政治家所領導的改革最基本的、可供比較的、在大方向上平行的核心部分。沒有“國退民進”這一基本點，中國更不可能從經(jīng)濟瀕臨崩潰的狀況，走向一個慢慢“止血”、更重要的是后來能夠自己“造血”的復蘇階段。正式的講法，說這是“中華民族的復興”，用老百姓的話講，是“死灰復燃”、“咸魚翻身”。

都是愛國者

非常有趣的是，這三位運用在本國政治、社會和法律條件下所能找到的有效辦法來推動本國“國退民進”的大趨勢的同時政治家，又都是經(jīng)典意義上的“愛國者”。

這一點必須強調(diào)，因為有人認為，一談到“國退民進”，好像推動這種趨勢的人就不是愛國者了，甚至是“賣國者”了。我們經(jīng)?？吹接行┤擞煤茈y聽的話對贊成這種政策的人進行道德譴責。所以“愛國者”的定位必須突出：這三位政治家，從本國傳統(tǒng)來看都是非常真誠的愛國者。

這里必須把兩個概念分清楚，中文術語不是分辨得很明白：英文講一個人是“愛國的”，是patriotic，而不是statist。Statist就是把“愛國”同一味提升政府對經(jīng)濟生活的干預劃等號，而這兩者是不能劃等號的。一個真正的愛國者，并不等于要盡量擴張或提升本國政府對本國經(jīng)濟體系的干預和控制。

雖然這三個政治家當時所領導的國家，各自國內(nèi)的情況有巨大不同，面臨的國際環(huán)境也有巨大不同，但都做了一些非常關鍵的，從國際政治和世界經(jīng)濟來看非常鮮明突出的、非常戲劇性的事情，來提升本國國民對自己國家的信心，從而推動本國在國際事務中的全面影響。

當然他們具體做的事情不太一樣。撒切爾夫人力排眾議，跟阿根廷打了一仗——“馬島之戰(zhàn)”，這對當時英國人的信心所起的刺激作用極具戲劇性。這么說并不等于我本人贊成撒切爾夫人的這項外交政策，而是說，從當時的情況看來，她力主打那一仗對本國士氣就達到如此的效果。

自從越南戰(zhàn)爭后，美國社會好多年里彌漫著迷茫、缺乏目的感、缺乏自信心的悲觀主義情緒。我在美國親眼目睹，里根做了幾件事情，使美國人對美國夢的追求、對美國作為在國際事務中最重要的一個大國的普遍信心的提振，做出了轉(zhuǎn)折性的貢獻。從全球事務來看，里根也為冷戰(zhàn)的結(jié)束做出了重要貢獻。

鄧小平的對外政策最長遠的正面效果是推動與世隔絕多年甚至與世界發(fā)展主流對著干的中國，重新回歸世界發(fā)展的大潮流。他對美國的訪問，直到如今仍然被美國政界元老們津津樂道。當年接待鄧小平訪問的美國總統(tǒng)卡特先生，2011年底到2012年初在北京參加博源基金會年會時，對此一歷史事件的關鍵之處如數(shù)家珍。

正是在鄧小平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做的那些最重要的對外開放，推動傷痕累累的中華民族看清了自己脫貧致富、去弱增強的唯一明智道路——參與世界主流的發(fā)展和進步。沒有這一關鍵時刻的方向性轉(zhuǎn)折點，不可能有后來長期和平發(fā)展的中國，不可能有今天的中國，也不可能有未來的中國。

都具備鋼鐵意志

這三位領導人政治背景不一樣，奉行的政治哲學不一樣，信仰更不一樣。里根是非常虔誠的基督徒，撒切爾夫人在宗教信仰方面不像里根那樣強烈，但是也有家庭的宗教背景。鄧小平是一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人，是無神論者。

這三位領導者的人生背景也太不一樣了！撒切爾作為一位從政的女士，在擔任首相職務之前從來沒有過領導或組織軍隊打仗的背景。里根在剛剛當選美國總統(tǒng)時，中國國內(nèi)普遍的反應是說：“一個‘戲子怎么能作國家元首？怎么能當好大國的總統(tǒng)？”但后來證明，這兩個人都有鋼鐵一般的意志、自信的樂觀主義、堅韌不拔的毅力。而鄧小平在1970年代后期前，早已證明自己具有這種鋼鐵般的素質(zhì)，只不過在經(jīng)歷“三落三起”，特別是第三次起來重返領導層后，有了更大舞臺來展現(xiàn)他性格中的這一面。

簡單地講，這三位領袖人物是意志堅強的戰(zhàn)略家，是富有歷史感的決策者，是敢于面對自己所在的體系內(nèi)的懷疑主義者而不動搖的掌舵人。他們對各種阻力和惰力敢于頂回去，在必要時敢于冒險，而不是走一條對自己來講最安全的施政道路。（作者系香港科技大學教授 來源：《南方周末》，2013年8月15日， 責任編輯/楊 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