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坤：圖解生命

郭成

“生命和時間的關系不斷提示著我，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我覺得身體特別舒服，那種對自然的感受又漸漸變得敏感起來。冬天里的干樹枝慢慢發(fā)芽，令人激動。我覺得這些很精彩?！?/p>

采訪陳坤之前，資料的收集很是困難，無論你如何變換著關鍵詞搜索，演員陳坤的圖像總是充斥著電腦屏幕。唯一一篇對他去年展覽的報道，還是以“此陳坤非彼陳坤”的語調寫就。這是一個媒體的、外放的、娛樂的時代，沒有給內斂、虔誠、平靜留下任何機會。就如同少林寺也要做推廣、禪宗也要隨當代一樣，在如麻的現(xiàn)實中發(fā)出高亢的聲響，才得以向更“好”的未來前進。

陳坤不以為然。他的工作室在黑橋藝術區(qū)的最深處，再往前走就沒有路了。安靜的院落門口種著竹子，清雅脫俗。盛夏的陽光配合著蟬聲，將環(huán)境襯托得更加安靜。

南方

在雜志上碰巧翻到了有關冷軍的報道?！罢O，冷軍，我之前在珠海，跟他在一個動畫公司工作?！标惱は驳?。

1987年，陳坤從四川美院畢業(yè)。改革開放初期，經濟浪潮席卷神州大地，畢業(yè)后的陳坤被分配到四川雅安電視臺。小城的官方電視臺怎么能留住一個文藝青年的心？工作沒多久，陳坤便辭職去了珠海的臺資動畫公司。青年涌向改革開放前沿的南方，成了那個時代的縮影。回憶起那段時光，陳坤卻說：“我為什么要去南方？現(xiàn)在想想，完全是為了那里的陽光。”

多云的四川讓人多么向往陽光。一次海南島的旅行，滿足了陳坤對燦爛的想象。決定出走時，是南方的陽光為他指明了方向。陳坤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珠海的一家臺資動畫公司手繪動畫稿。那時，公司里不管是硬件還是軟件，都讓來自祖國西南的他大開眼界。進口紙筆加上顏料噴槍，高級工具使這份工作充滿了新鮮感。讓他更加記憶猶新的是臺灣企業(yè)成熟的企業(yè)文化，月末發(fā)工資時，老板總要把他叫到屋里，說上幾句貼心的話，最后雙手捧上一個厚厚的信封：“辛苦了，這是你這個月的薪金?！痹陉惱さ拿枋鲋校瓦B臺灣老板的措辭都帶著濃郁的寶島風味兒。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參與制作的米老鼠和唐老鴨，成就了80年代人的童年記憶。

但是時間一長，悶頭制作動畫的工作就顯得枯燥無味。之后，陳坤在南方輾轉，從珠海去了深圳，做雕塑、做設計，一晃就是20年。充斥著機會和資本的花天酒地，讓他見足了世面，而即便是對商業(yè)浪潮的全身投入，也沒有泯滅陳坤心底那份文藝情結。“叫一個搞藝術的人去做生意，是完全做不好的。人分好多種，有的人對錢有感覺，我就不行?！卞X搞不定一些人，陳坤算是一個。他說：“但是，有些東西可以搞定你。”“有些東西”可能指的是對藝術真實的體驗。

北京

2006年，一個從英國回來的大學同學在深圳見到陳坤，談藝術?！盎镉?，你這個狀態(tài)不行?。　币痪湓捰衷谒牡壮良诺钠矫嫔霞て鹆死嘶??！氨本┑乃囆g圈很活躍，去北京看看吧！”

“我先是來到索家村，看到那里的藝術家有平房蓋成的工作室，工作室的門那么高，門前院子里胡亂地長著雜草。我喜歡這種跟土地很近的環(huán)境?！标惱ふf，習慣了南方新城嚴密的規(guī)劃和現(xiàn)代化的設計，北京從自然風景到人文風景呈現(xiàn)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20年的南方經歷使他對北方的變化敏感?！拔蚁矚g北京這種狀態(tài)，四季有變化，而且城市的邊緣是有空隙、能呼吸的?！?/p>

2006年是中國當代藝術火爆的高潮。提到這個年份，總會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是作品就能賣”的當代藝術圈。他閉上眼睛，搖搖頭：“我當時完全沒有顧及這些，而且那個時候也沒有很好地賣過作品。我來北京，就是沖著這里的藝術氣氛來的?！闭f到這里，陳坤沉默了片刻。院子里吱吱的蟬聲和遠處播放的交響樂混雜著直射進屋里的陽光，讓人感覺到一種精神的力量。

陳坤反復提到剛來北京時，可以在五環(huán)外花很少錢買到很多吃的，五塊錢買一大碗餃子，一塊錢買一堆小白菜……這在深圳幾乎是不可能的。從經濟特區(qū)而來，北京城郊的鮮活，使他重新找到了人在追求經濟效益之外的更大價值?！按髮W里的那種狀態(tài)被重新焊接起來?！痹?0年追逐利益的生命旅程之后，陳坤在北京重新鏈接了80年代末的藝術追求。

經歷了改革開放前沿的巨大沖擊，重新?lián)炱甬嫻P的陳坤變得淡然而純粹，安靜的生活使他開始朝向自己的內心創(chuàng)作?！吧洗髮W的時候，我也激進過?！彼闷鹨粡?0年代在四川美院時照的黑白照片，背景是那時的大幅畫作。畫上的人群舉起拳頭，組成有力的畸形構圖，照片上長發(fā)的青年正是年輕的陳坤。模糊的照片記錄著那些充滿激情的歲月，陳坤笑笑說：“現(xiàn)在我覺得，藝術不僅僅是這樣的了?！?/p>

“北京的冬天，那種寒冷，四點半以后天就已經快要塌下來了。路燈并不明亮，隔著很遠，冬天冷得你縮成一團。自然給人的感受特別明顯，特別是春天來的時候，二月、三月，每一天，它的樹葉、它的花、它的顏色都不一樣。這種生命和時間的關系不斷提示著我，在這種環(huán)境中，我覺得身體特別舒服，那種對自然的感受又漸漸變得敏感起來。冬天里的干樹枝慢慢發(fā)芽，令人激動。我覺得這些很精彩?！彼麖倪@些變化中看到了自然，自然正是他自己。

生命的線

陳坤的畫室寬敞明亮，他的畫作在墻面上順次掛開，淡淡的白或是淡淡的黑，畫面中的形象隱隱約約可以辨認，湊近了才能看到畫面的細節(jié)。蜿蜒細小的線條細密地充斥著畫面，淡淡的人物形象作為底色，也就變得更加模糊。畫面虛幻，卻并不像色盲測試卡一樣難以辨認和具有游戲性，干凈整體的畫面呈現(xiàn)出精神性的指向。那些細線猶如生命的能量從主體中發(fā)散而出，游離向畫面的每一個角落，形成模糊的一片。

為什么是線？陳坤來到北方，明確地感受到春天植物的生長?！拔铱吹酱禾烊脑聵渲Πl(fā)芽，一天一個樣，這在南方是沒有的。”溫暖柔和的氣候里長起來的植物似乎都要慵懶一些?！澳抢锏闹参餂]有特別的變化，一年四季幾乎就是長好了放在那里?！标惱⒆匀坏淖兓成涞阶约旱纳钌稀Ｍ渡砩虡I(yè)浪潮的他漸漸忽略了對生活細膩的感受，燈紅酒綠的特區(qū)景象令他厭倦，而北京鮮活的細節(jié)，讓他重新找到了下海前的真實自己——焊接上了大學時文藝青年的追求。

“北京是有空隙的，這種規(guī)劃上的空隙是文化得以生存和呼吸的根本?！标惱ぴ谶@種空隙中找到了自己的藝術語言。他有兩幅作品可以明確地說明其作品變化的路徑。一幅是一個頭像，剝開表皮，露出了里面的肌肉。虛空的外表和鮮紅的肌肉，一虛一實，對比明顯。另一幅是同樣的頭像原型，剝開皮膚，從里面生發(fā)出來的就是他現(xiàn)在作品中彌漫的線?！皬倪@兩幅畫中，你就能看出我作品發(fā)展的脈絡。最開始，我是想尋找什么是最真實的自我，表皮和肌肉的關系，我覺得是比較明確的。后來我覺得，人重要的不是物質的部分，精神的內容才是更本質的。”畫面上的線主要是紅色和藍色，這就像是血管和神經，這些蜿蜒、盤旋的線就像人的意識一樣，蔓延到身體之外，形成一個場域，充斥全部畫面。

陳坤的線做了很多嘗試，我們也可以從他不同時期的作品中，看到這些細線的變化。他用這些代表血管和神經的細線營造一個能量場，如同紅外攝影下的溫度擴散，細線由密集到稀疏，也隨著能量的耗散，表達在畫面上。隨后，畫中出現(xiàn)了人物之外的主體——石頭和干樹枝。“那些樹枝的生長讓我感動?！睂Ψ鸾讨腔蹣O感興趣的陳坤，懷揣著萬物有靈的觀念進行創(chuàng)作。他將一塊小石頭放大到兩米的畫布上，蜿蜒的曲線盤繞成石頭的形狀，同樣的紅線和藍線呈現(xiàn)了一塊無機物的生命。這種等物齊觀的觀念構成了陳坤作品的主線，這也正是他從深圳來到北京，逃離商業(yè)而遁入藝術的最終目的。他在繪畫中找到了自己精神的歸屬。

幾乎是同樣的形式，陳坤嘗試著將這些崎嶇蜿蜒的細線用濃稠的顏料表現(xiàn)，以求更加直觀地表達血管神經的意向。同時，在繪畫的內容上，他將視野放寬，汪洋的海面上盤繞著密密麻麻的細線——整個畫面成了一個大的抽象畫，海面的波濤和細線的纏繞，混合成兩個維度上的抽象。我們從畫面上既能感受到大海的渾然廣闊，細線的盤繞又給人以精致細膩的獨特感受。

看似形式單一的畫面，將細線填充滿一幅幅兩米左右的畫面并非易事。畫筆落在畫布上，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對抗，逐漸顯現(xiàn)出畫面的形象，有我和無我的境界在繪畫過程中交替支配著他的創(chuàng)作。每一幅作品都需要十天左右的制作時間。而在這些人體、石頭、枯枝、自然的畫面中，陳坤最喜歡兩幅作品。

兩幅都是他自己。一幅站著，細線像是從他的身體里蔓延出來，由濃到淡地充滿整個畫面。另一幅是他躺在地上，線的蔓延之外，一束光從身子里打出來，猶如科幻片第五元素最后的場景。人的能量與環(huán)境的溝通交流，讓這幅畫顯得格外特別。說來也巧，畫完這幅畫，陳坤就出了車禍，右腳關節(jié)骨折，躺下了。

談藝術必談大概念，空、禪、意蘊、靈魂……而在陳坤這里，這些價值是通過自己的體驗來實現(xiàn)的。也許畫面上的元素只能為我們揭開十分之一的陳坤，更多靈性的體驗埋藏在他自己的心里。他說：“我總會想象我的畫被掛在一個純白色的空間里，地板也是白的，會顯得作品特別好看?！标惱刃牡钠届o是在當代藝術家中少見的，他的話語中所流露出來的沉穩(wěn)與超脫，絕不是一般藝術家所及——因為他從商場而來。也許就像當年的弘一法師，經歷過，也就釋然了。描述并非言過其實，去網(wǎng)上搜搜陳坤，便知“本來無一物”的淡然。

直到采訪結束，我也沒有問出“演員陳坤有沒有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的問題。陳坤根本就不在意這些。他活得自在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