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團 張 笑 川
(蘇州科技學(xué)院歷史系,江蘇蘇州 215009)
《尚書》中所見“道”字考辨
徐 團 張 笑 川
(蘇州科技學(xué)院歷史系,江蘇蘇州 215009)
《尚書》辨?zhèn)问分L、工作之難,世所共鑒,但經(jīng)有清一代考據(jù)之功,考辨之事已有公論,即梅賾所傳的《古文尚書》為偽書,而其考證角度不一。筆者借鑒前人關(guān)于先秦時期天道觀演變的研究成果,以此作為考辨《尚書》真?zhèn)蔚母鶕?jù)。通過遍檢《尚書》中之“道”字,進行量化排比,考辨之結(jié)果與先賢公論相同,而“道”字考辨的方法論意義在于語言與思想的結(jié)合,通過“道”字進行《尚書》之辨?zhèn)?,亦有助于考察先秦時期天道觀之演變。
《尚書》; 道; 辨?zhèn)危?天道觀; 方法論意義
海寧王靜安,國學(xué)造詣堪稱大師級,但其對于《尚書》仍“不能盡通”[1](P.2),足見解讀《尚書》之難。細究難之原因或在于版本不一,《尚書》有今古文之分,古文之中又有真?zhèn)沃畡e。前賢從吳棫始,直至清初閻若璩,《尚書》之爭大體塵埃落定。①《尚書》辨?zhèn)问穼W(xué)界研究甚多,多簡明扼要,就全面而言,可參見倉修良主編的《中國史學(xué)名著評介》第一冊,山東教育出版,1995年,第1—25頁。
談及清代樸學(xué),不外文字、音韻、典章制度之考證。近人傅斯年“將清代樸學(xué)與西洋歷史語言學(xué)融冶一爐,一方面繼承戴震《孟子字義疏證》、阮元《性命古訓(xùn)》的舊路,一方面結(jié)合‘以語言學(xué)的觀點解釋一個思想史的問題’的新法,完成其最重要的專著《性命古訓(xùn)辯證》?!盵2]而對于此種方法,傅斯年先生談到:“思想不能離語言,故思想必為語言所支配,一思想之來源與演變,固受甚多人文事件之影響,亦甚受語法之影響。思想愈抽象者,此情形愈明顯。性命之談,古代之抽象思想也。吾故以此一題為此方法之實驗焉?!盵3](P.5)
傅斯年先生之方法,啟發(fā)頗大,往昔讀先秦史著作之時,頻繁遇見“天”“命”“帝”“道”等字,都涉及天人關(guān)系,筆者發(fā)現(xiàn):春秋之前,典籍之中往往是(昊)(皇)(上)天、(天)命、(上)帝或皇帝,②詳細內(nèi)容參見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附錄一“天道觀念表現(xiàn)于《詩》《書》兩經(jīng)者”,收集內(nèi)容頗為全面(岳麓出版社,2010年版,第27—34頁);至于《尚書》中出現(xiàn)之命字,甚多,筆者未整理,但是任公“天道觀念表現(xiàn)于《詩》《書》兩經(jīng)者”一表,涉及天處,亦觸及命字,即所謂天命。命字在《尚書》中的相關(guān)詞句可參見傅斯年《性命古訓(xùn)辯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7—46頁。春秋以后,典籍之中天、命、帝的色彩逐漸淡化,“道”字出現(xiàn),表現(xiàn)為道、天道、人道三種形式,且隨時代之演進,人道逐漸驅(qū)逐天道,人道漸居于正位,出現(xiàn)所謂的“哲學(xué)突破”,③“哲學(xué)突破”的說法如若從思想源頭來看,大概起自卡爾·雅斯貝爾斯的《智慧之路》,所謂“軸心時代”。(見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68—70頁);至于哲學(xué)突破的具體內(nèi)容參見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4及602—613頁。亦或“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4](P.556)之局面。
而《尚書》在以上問題中最為典型,至于以計量之法進行《尚書》之辨?zhèn)?,前賢或已言及,但以筆者有限的視野來看,尚未發(fā)現(xiàn)比較專門的研究。④學(xué)界對《尚書》的研究主要從三個方面展開:第一,甲骨文金文研究的成熟促進《尚書》的研究;第二,現(xiàn)代科學(xué)知識所促進的《尚書》研究;第三,由傳統(tǒng)的今文、古文發(fā)展而出的《尚書》研究,詳細內(nèi)容可參考劉起釪《尚書學(xué)史》,中華書局,1989年,第429—453頁。至于《尚書》辨?zhèn)畏椒ǖ脑敿殐?nèi)容可參考本文第三部分:“道”字考辨的方法論意義。故筆者將嘗試為之,利用先秦天道觀的研究成果來進行《尚書》之辨?zhèn)巍?/p>
清代文字學(xué)家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如此解釋“道”字:“道,所行道也。毛傳每云行道也。道者人所行,故亦謂之行。道之引申為道理,亦為引道。從辵首。道者行所達也。首亦聲,徒皓切。古音在三部。一達謂之道。釋宮文。行部偁四達謂之衢。九部偁九達謂之馗。按許三偁當(dāng)是一例。當(dāng)作一達謂之道。從辵首,道人所行也,故從此猶上文邍人所登故從辵也。自邍以下字皆不系于人。故發(fā)起例如此?!盵5](P.75)
段玉裁上述的注解,得出的結(jié)論是“道者,所行道也”,即道路??梢詳喽ǖ缆分馐恰暗馈弊值某跏家?,但是“道”字概念由道路轉(zhuǎn)變?yōu)榈览淼臅r間并未說明,而今人余英時在其專著《士與中國文化》中對此問題做過論斷:
“在孔子以前,‘道’的觀念大體上是指‘天道’,即以‘天道’的變化來說明人事的吉兇禍福?!呵镆郧斑€沒有《論語》、《老子》所說的抽象之‘道’;‘道’字單獨使用,其本義只是人走的‘路’。”[6](PP.599-600)
余氏上述所論要點有三:第一,孔子以前,“道”的主體涵義是天道,且主吉兇禍福。論斷甚確,關(guān)鍵是孔子以前,而不是春秋以前,如若言春秋,筆者則以為大繆,因為孔子以前出現(xiàn)不少講天道的言論,而春秋以前罕見;*此處可參考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附錄二“天道觀念之歷史的變遷”,其中對自春秋始,至孔子之前的天道語句做過精細的闡述;郭沫若的《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外二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3—361頁),主要通過甲骨金文中天、道、命等的歷史溯源以及歷史文獻的考索,進而勾畫勒出先秦天道觀的發(fā)展軌跡;日本學(xué)者池田末利的《“天道”與“天命”:理神論的發(fā)生》(苑淑婭主編:《中國觀念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07—239頁),主要通過《左傳》《國語》等歷史資料的解讀,由天、道普遍出現(xiàn)的春秋時期開始進行歷史溯源,從而厘清天道的發(fā)展情況。第二,《論語》《老子》中所體現(xiàn)的“道”是天道、人道,且時間確定在春秋時期,判斷亦甚確;第三,斷定“道”最初為道路之意,且在段玉裁注解的基礎(chǔ)上加上“單獨使用”的附帶條件。
但是,筆者以為余氏論斷雖確,但是所引用的材料有誤,余氏所引的材料是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三《天道》的考證文字,茲轉(zhuǎn)錄于下:
“古書言天道者,皆主吉兇禍福而言?!豆盼纳袝罚簼M招損,謙受益,實乃天道。天道福善而禍淫?!兑讉鳌罚禾斓捞澯嬷t?!洞呵飩鳌罚禾斓蓝嘣谖鞅?。天道遠,人道邇。灶焉知天道!天道不諂?!秶Z》:天道賞善而罰淫。我非瞽史,焉知天道?《老子》: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皆論吉兇之?dāng)?shù)?!盵6](PP.599-600)
余氏說“關(guān)于這一點,清代錢大昕已有很扼要的考證?!盵6](P.600)所謂“這一點”,指的是上文所引余氏的論斷。而余氏論斷的第一點,在錢大昕的考證中無從體現(xiàn)。因為“滿招損,謙受益,實乃天道。天道福善而禍淫?!苯猿鲎悦焚懼畟巍犊讉鞴盼纳袝罚骸皾M招損,謙受益,實乃天道。”語出《尚書·大禹謨》,“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實乃天道。”、“天道福善而禍淫?!闭Z出《尚書·湯誥》“天道福善禍淫,降災(zāi)于夏,以彰厥罪。”,而東晉梅賾偽《孔傳古文尚書》經(jīng)清代學(xué)者詳密之考證,已經(jīng)斷定其為偽書,所以此材料作為論據(jù)似乎并不能支撐余氏的論斷。其次是《易傳》,對于其著述年代近人考證甚多,且看崔述之考辨:
“易傳必非孔子所作,汲縣冢中,周易上下篇無彖、象、文言、系辭。魏文侯師子夏,子夏不傳,魏人不知,則易傳不處于孔子無疑。……論語: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今彖傳亦載此文。果傳文在前,與記者固當(dāng)見之。曾子雖書述之,不得謂曾子所自言。既采曾子語,必曾子以后人所為?!盵7]
上引崔述的考證頗長,目的就在于確保其考證之內(nèi)容經(jīng)得起推敲,而上述考證足以斷定《易傳》的時限,即“必曾子以后人所為”,所以說《易傳》之言亦不足以支撐余氏上述的第一論點。*關(guān)于《易傳》的考證,近人研究甚多,而筆者所見之考證是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卷一“孔子五十學(xué)易辨”條,結(jié)論與其《國學(xué)概論》同,(見于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第17—18頁。)
雖然余氏的論據(jù)有問題,即沒有辨別材料的真假及其時限,但是并沒有影響余氏論斷的正確性。為了更好地說明余氏的第一論點,筆者將通過《尚書》中所見“道”字之考辨來驗證余氏的論斷。
首先交代一下本文所用《尚書》的版本:李民、王建撰寫的《尚書譯注》,*下文凡涉及李民、王建撰寫的《尚書譯注》,為便于表述,皆稱《尚書李注》?!笆悄壳啊渡袝纷⒆g方面較為通行的本子”[8],內(nèi)部所收篇目與梅賾之偽《孔傳古文尚書》五十八篇以及僅存篇目的四十篇同。以下是《尚書》中載有“道”字的語句:
第一部分:虞夏書
《大禹謨》,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此處標(biāo)明李民、王建撰:《尚書譯注》中有關(guān)“道”字的語句所在的頁碼,以備查考,下同。
“罔違道以干百姓之譽,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盵16](P.26)《尚書李注》解其為“常道”,筆者以為沒有必要加上“?!弊?,直接釋之為道即可。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薄渡袝钭ⅰ贰皬陌l(fā)于義理者而言”解“道心”,不難看出此處的“道”仍是抽象的含義。[16](P.32)
“蠢茲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賢,反道敗德。”《尚書李注》解其為抽象的“道”[16](P.34)。
“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實乃天道?!盵16](P.34)《尚書李注》解其為“自然之理”,筆者以為此解釋亦可,但如此則失去了直接翻譯為“天道”的幾分威嚴,更能符合剛剛踏入文明之門的夏代實況。上文第一部分“道字釋義”引用段懋堂《說文解字注》以及余英時之闡釋,共同得出一個論斷:“春秋以前還沒有《論語》、《老子》所說的抽象之‘道’;‘道’字單獨使用,其本義只是人走的‘路’?!盵6](PP.599-600)而此處所謂的《大禹謨》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抽象的“道”,且還有之言其為天道,即從此點來看,《大禹謨》必為偽書,理論上的解釋可以參考上文前言部分所引傅斯年先生《性命古訓(xùn)辯證》的內(nèi)容,此處不再引用。
《禹貢》,雖屬于伏生的《今文尚書》,但是近人考證之結(jié)果有夏代說、西周說、春秋說、戰(zhàn)國說等,使人莫衷一是,而稍稍令人信服的則是戰(zhàn)國說。[9]
“九河既道,雷夏既澤,澭沮全同?!盵16](P.58)
“嵎夷既略,澭淄其道?!盵16](P.60)
“荊及衡陽惟荊州,江漢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潛既道,云土夢作乂?!盵16](P.66)
“岷、嶓既藝,沱潛既道,蔡、蒙旅平,和夷厎績?!盵16](P.70)
以上舉《禹貢》中四例,“道”字皆可通“導(dǎo)”。而《禹貢》本身屬于地理著作,很難與思想觀念相聯(lián)系,故而《禹貢》中“道”字很難作為辨?zhèn)蔚恼摀?jù)。
《五子之歌》,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亂其紀綱?!盵16](P.94)《尚書李注》解其為“大道、天道”,甚確,但是譯文部分卻解釋為“祖先的事業(yè)”,失去道的原意,即神權(quán)色彩,而不是世俗性的事業(yè)。
第二部分:商書
《仲虺之誥》,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嗚呼!甚厥終,惟其始。值有禮,覆昏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盵16](P.113)此處所作之評論與上文《大禹謨》同.
《湯誥》,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天道福善禍淫,降災(zāi)于夏,以彰厥罪。”[16](P.116)此處所作之評論與上文《大禹謨》同。
《太甲(下)》,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德惟治,否德亂。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盵16](P.134)此處所謂道者,等于前面之“德惟治”。
“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盵16](P.135)《尚書李注》解其為“道義”,亦可,但道義實際上就是衡量言的標(biāo)準。關(guān)于道字的思想史意義參見《大禹謨》。
第三部分:周書
《說命(上)》,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恭默思道,夢帝赍予良弼,其代予言。”[16](P.168)此處的“道”字,即治理國家的方法,如同得到良弼一般。而關(guān)于“道”字的思想史意義參見《大禹謨》。
《說命(中)》,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設(shè)都,樹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師長,不惟逸豫,惟以亂民?!盵16](P.172)評論同上
《說命(下)》,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允懷于茲,道積于厥躬?!盵16](P.177)評論同上。
《泰誓(下)》,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天有顯道,厥類惟新?!盵16](P.201)評論同上。
《武成》,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惟有道曾孫周王發(fā),將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無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盵16](P.211)同上。
《洪范》,雖屬于伏生的《今文尚書》,但是近人考證之結(jié)果大體上是原本是商代之物,但是后人不斷增補。[10]
“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盵16](P.222)此處之、遵王、王道反復(fù)出現(xiàn),很明顯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時代特色。
《旅獒》,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16](P.231)此處之道,為道路之意。
“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志以道寧,言以道接?!盵16](P.233)《尚書李注》解其為“道理”,筆者以為應(yīng)該去掉理字,采納蔡沈的解釋:“己之志,以道而寧,則不至于妄發(fā);人之言,以道而接,則不至于妄受?!盵11](P.223)
《康誥》,屬于伏生的《今文尚書》。
“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zāi),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盵16](P.262)《尚書李注》從語意上解其為“交待”,聯(lián)系前后各句,解成交待非常通順,但是本文名為“考辨”,故而更加側(cè)重于字詞的解釋。相對來說,于省吾先生從文本考慮,認為“道”字同“迪”,用的意思,而且語意通順,似乎更為合理。*對于此處道”字,學(xué)界有不同的解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征引各種解釋,而筆者歸納其說法,大體有兩種取向:其一,側(cè)重于語意理解,即只要能夠說得通句意,而不太在意字詞的考釋;其二,側(cè)重于字詞考釋,即搞清關(guān)鍵字詞的涵義,然后梳理句意。而顧頡剛、劉起釪傾向于后者,因為其認為語意上理解難免有些“望文生義”,所以最后比較認可于省吾先生的說法。而各種解釋不同的原因,還在于“極”字的解釋不一。多數(shù)學(xué)者解釋為“盡”,而于省吾先生解釋為“責(zé)罰”,而本文傾向于后者。詳細內(nèi)容可參考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三),中華書局,2005年,第1321—1322頁。
《君奭》,屬于伏生的《今文尚書》。
“天不可信。我道惟寧王德延,天不庸釋于文王受命?!盵16](P.321)《尚書李注》解其為“道惟,即迪惟,語氣助詞”,而此處筆者傾向于于省吾先生的說法,即“道”通“迪”,用的意思,從語意上來看,也很通順。[12](P.1559)
《周官》,屬于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論道經(jīng)邦,變理陰陽?!盵16](P.358)《尚書李注》解其為抽象的“道”。
《顧命》,屬于伏生的《今文尚書》。
“皇后憑玉幾,道揚末命?!盵16](P.376)《尚書李注》解其為“同義疊用,講述、稱說?!?/p>
《康王之誥》,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皇天用訓(xùn)厥道,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樹屏,在我后之人?!盵16](P.381)《尚書李注》解其為“大道”。
《畢命》,屬梅賾《古文尚書》,《今文尚書》無此篇。
“道有升降,政由俗革,不臧厥臧,民罔攸勤。”[16](P.385)《尚書李注》解其為“世道”。但筆者以為此處解釋為天命似乎更好,以所革之政決定天命的轉(zhuǎn)移。
“以蕩陵德,實悖天道。敝化奢麗,萬世同流?!盵16](P.386)關(guān)于天道的思想史意義參見《大禹謨》。
“三后協(xié)心,同厎于道,道恰政治,澤潤生民?!盵16](P.389)《尚書李注》解其為“教化”,但筆者以為此處直接解為“道”,更加恰當(dāng),此處所言是“三后協(xié)心”以“恰政治”的基礎(chǔ),是“道”而不是所謂的教化。
為了便于對《尚書》中所見“道”字的語句出現(xiàn)的情況,有一直觀的了解,下面筆者將會把上述內(nèi)容列為表格,具體的內(nèi)容如下:
梅賾之《孔傳古文尚書》經(jīng)過清代學(xué)者的一系列考證,已經(jīng)斷定其為偽書,至于先賢如何考證此處暫不討論,但是從筆者上述兩表的內(nèi)容來看,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
第一,除了《尚書·洪范》,伏生所傳之《今文尚書》基本上可以說沒有可以解釋為抽象的“道”。(見表二“今文中道字解釋為天道數(shù)”)但是《尚書·洪范》經(jīng)過現(xiàn)代學(xué)者的考證,[10]證明其成書于春秋戰(zhàn)國或其中部分內(nèi)容為后人所增補,即史料的真實性值得懷疑,故對此篇出現(xiàn)之“王道”,且存而不論。
第二,梅賾所傳的《古文尚書》中,出現(xiàn)大量的“道”字,且大多數(shù)解釋為(天)道,此種現(xiàn)象與伏生所傳之《今文尚書》形成強烈的反差。(見表2“古文中道字解釋為天道數(shù)”)然據(jù)前賢的研究成果來看,伏生所傳之《今文尚書》多為真的,尤其是西周書,[1](PP.1-14)故可以斷定出現(xiàn)大量天道的梅賾版《古文尚書》為偽書。
表1 《尚書》中所見“道”字及其解釋一覽表
表2 《尚書》中所見“道”字及其解釋統(tǒng)計表
第三,上文援引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關(guān)于“道”字的解釋,以及余英時關(guān)于先秦時期天道的論述,得出的結(jié)論是春秋以前“道”字尚未抽象化,不具備天道的含義。而根據(jù)上述的考辨,春秋以前,“道”字除了道路的本意外,還有疏導(dǎo)、講述、用(于省吾觀點)的意思,雖不沖突,卻是對“道”字解釋的補充。
上文以先秦時期天道觀的研究成果為依據(jù),透過“道”字進行《尚書》之辨?zhèn)?,并采用計量的方法統(tǒng)計分析關(guān)于“道”字的數(shù)據(jù),從而得出梅賾所傳的《古文尚書》為偽書的結(jié)論。就方法論而言,本文基本上是借鑒思想史的研究成果,以語言為突破口,來進行辨?zhèn)蔚墓ぷ?。至于該方法論的意義,筆者以為還是先討論一下前賢的《尚書》辨?zhèn)畏椒?,然后再分析本文方法論的意義。
首先,回顧一下《尚書》辨?zhèn)蔚陌l(fā)展過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十一,《尚書古文疏證》條:
“《古文尚書》……自吳棫始有異議,朱子亦稍稍疑之。吳澄諸人本朱子之說,相繼抉摘,其偽益章,然亦未能條分縷析,以抉其罅漏。明梅鷟始參考諸書,證其剽剟,而見聞較狹,蒐采未周。至若璩乃引經(jīng)據(jù)古,一一陳其矛盾之故,古文之偽乃大明?!盵13](卷十一)
再根據(jù)魏慈德先生的梳理,我們可以更加詳細地了解前人《尚書》辨?zhèn)蔚木唧w過程:
“吳棫《書稗傳》以為孔傳所增廿五篇古文文從字順,非若伏生之書佶屈聱牙,至有不可讀者。(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朱熹則說孔壁所出諸篇皆平易,伏生所傳皆難讀,如何伏生偏記的難底,至于易底全記不得。(見《朱子語錄》)……吳澄著《尚書敘録》前載今文,列古文于后,后來又作《書纂言》,把古文完全摒除,獨注今文二十八篇,趙為分別古文的第一人,吳為專釋今文的第一人。梅鷟著有《尚書譜》和《尚書考異》,其在《尚書考異》的序中指出漢儒都未曾見過偽古文尚書,證明偽古文尚書不可信。又從地理方面考證……顧炎武在《日知錄》中疑古有堯典而無舜典,以及認為泰誓出于魏晉間人偽造。朱彝尊著《尚書古文辨》說司馬遷曾從孔安國問故,《史記》所載都是真古文,可是《史記》所載都不出今文廿八篇,且孔傳多的廿五篇《史記》未載片語。姚際恒《古今偽書考》以古文尚書和孔傳皆偽?!盵14]
從以上引文可以看出,閻若璩以前的學(xué)者主要從語言難易、文獻對今古文的引用、地理等角度研究《尚書》,但是并沒有一定的體系。下面來分析閻若璩的研究方法。根據(jù)魏慈德先生對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方法論的研究:
“閻氏在論證古文尚書時提出了他所使用的"由根底而之枝節(jié)"的方法論,這個"由根底而之枝節(jié)"的方法論,據(jù)閻氏自己所言就是先確立真的孔壁古文是存在的,而這真孔壁古文傳注由孔安國、馬融、鄭玄遞次而傳下來,所以只要以這三家對古文尚書的注解或記載為主,就可以將一部古文尚書給復(fù)原出來,而更有這三家所復(fù)原出來的古文尚書來和梅賾的二十五篇古文尚書比對,若二十五篇古文有不合,即知其來源有問題,也就證明其偽?!盵14]
可以看出,閻若璩所采用的是實證法,即先復(fù)原出真的《古文尚書》,然后與《偽古文尚書》比對,即可證明其真?zhèn)危疃嘀赋鲈靷蔚膩碓?,而不會對偽書進行細化的研究,這也是其方法論的局限。下面以本文所討論之“道”字為例,討論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的方法論局限。閻氏書中對有關(guān)于“道”的考證,據(jù)筆者統(tǒng)計只有一條,即考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p>
《尚書古文疏證》卷二,第三十一條,全文都在論證“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此語不知創(chuàng)自何人,而見之道經(jīng),述之荀子,至魏晉間竄入《大禹謨》中?!盵15](PP.247-248)并未對“人心”“道心”進行細致的考辨,即沒有注意到“道”的涵義。實際上,閻氏考證此條的目的服務(wù)于“置經(jīng)學(xué)于理學(xué)之上”的學(xué)術(shù)宗旨,至于“人心”“道心”的思想史意義并不是關(guān)注的重點。[16](P.407)
根據(jù)呂思勉先生的《經(jīng)子解題》中《尚書》部分,在閻若璩之后,丁晏作《尚書余論》,力辨《偽古文尚書》為王肅所造,然遍考其所列出的21條證據(jù),并沒有關(guān)于“道”字的考辨。后來的《尚書》辨?zhèn)沃饕獜氖隆皾h儒書說之事”,如江聲、孫星衍、段玉裁、王鳴盛等,他們的工作主要是“搜集舊說,為之作疏”之類。[17](PP.29-30)而近現(xiàn)代學(xué)者的研究似乎也并沒有涉及這種方法,根據(jù)王連龍《近二十年來尚書研究綜述》,現(xiàn)代尚書研究有兩個重要部分,語言與思想,但是該綜述中都是語言與思想的單方面研究,并沒有發(fā)現(xiàn)語言與思想綜合研究的范例。[8]
通過以上對《尚書》辨?zhèn)问芳捌渚唧w辨?zhèn)畏椒ǖ暮唵位仡櫍覀兛梢钥吹?,《尚書》辨?zhèn)蔚墓ぷ骰旧蟽H僅停留在辨?zhèn)蔚膶哟紊希]有在辨?zhèn)蔚幕A(chǔ)上對其深入研究。閻若璩以后的清代學(xué)者基本上從事漢儒舊說的補疏工作,而缺乏新思路,所以說以清代考證學(xué)的方法研究《尚書》,最終的結(jié)局是停滯不前,因為“補疏工作”終有補完的時候。現(xiàn)代學(xué)者則多傾向于做專題研究,年代考訂、語言、思想、字句考訂等等,但問題是各專題之間缺乏相應(yīng)的綜合研究。
而本文在吸取清人辨?zhèn)纬晒耐瑫r,又試圖避免清人固守漢儒舊說的局限性,同時又借鑒現(xiàn)代學(xué)者專題研究的方法。使語言、思想、字句考訂相輔相成,共同服務(wù)于考證《尚書》的任務(wù),這就是本文的方法論意義。
而上文之考辨為研究先秦天道觀之演化提供了方便與線索,一方面,言其方便,即在利用《尚書》中關(guān)于“道”的語句時,能夠注意材料的著作年代,以免再出現(xiàn)類似余英時先生的問題(見上文)*柳詒徵先生《中國文化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論及西周時期的社會情況時,以一章十二節(jié)的篇幅來論述“周之禮制”,而其根據(jù)卻僅僅是《周禮》,無絲毫說明,雖然是中國第一部文化史著作,但就此一點來說,卻為學(xué)林所指責(zé)(參見桑兵等編《中國近代學(xué)術(shù)批評》中“胡適:評柳詒徵編著《中國文化史》”,中華書局,2008年,第169—172頁)。故而下筆之前,辨明材料之真?zhèn)物@得相當(dāng)重要,亦可見余氏之誤并非單一。;另一方面,講到線索,即“道”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可以為我們在辨?zhèn)螌W(xué)或思想史的研究提供一些啟發(fā)。相反,經(jīng)過歷代學(xué)者的考證,已經(jīng)斷定梅賾所傳的《古文尚書》為偽書,雖然考證的方法不一。(即角度多種,或文法,或言語,等等)*考證梅賾所傳《古文尚書》為偽書的最早且系統(tǒng)的專著是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其列出證據(jù)一百二十八條,從篇數(shù)、篇名、家數(shù)、文體等方面進行詳密的考證,具體內(nèi)容可以參考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xué)術(shù)史》(上冊),第六章《閻潛邱毛西河》之《潛邱西河辨古文尚書真?zhèn)巍窏l,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第261—270頁。但如若我們把《尚書》中真?zhèn)尾糠址珠_,選擇適當(dāng)?shù)慕嵌龋陀锌赡転檠芯繂栴}提供一定的啟發(fā)。
例如,要研究先秦時期天道觀的發(fā)展情況,就本文方法來講,我們選擇《尚書》的“道”字作為研究的角度,因為前賢已經(jīng)證明梅賾所傳的《古文尚書》為偽書,所以我們可以將《尚書》中有關(guān)于“道”字的字句按照真?zhèn)蝺深惙謩e羅列出來,進行比較分析,就可以發(fā)現(xiàn),真的部分中“道”字并沒有出現(xiàn)“天道”涵義,由此就可以推斷:西周時期人們的知識中,“道”字并不包含“天道”的意思。但同時我們也應(yīng)該注意:“道”字沒有天道的意思并不表示當(dāng)時沒有天道的思想,只不過表現(xiàn)為其它的詞匯而已,如帝、天等。*章學(xué)誠在《文史通義·易教(中)》中表達其意最明:“是羲農(nóng)以來《易》之名雖未立,而《易》之意已行乎其中矣。上古淳質(zhì),文字無多,固有具其實而未著其名者。后人因以定其名,則徹前后而皆以是為主義焉,一若其名之向著者,此亦其一端也。”參見葉長青撰:《文史通義注》,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3頁。
通過本文之論述,筆者得出的結(jié)論如下:
其一,春秋以前,罕言天道,道字單獨使用,僅為道路的意思。但是根據(jù)筆者對《尚書》中“道”字的考辨,道字亦可以理解疏導(dǎo)、用、講述之意。(見《禹貢》《君奭》《顧命》《康誥》諸條解釋)
其二,對《尚書》中“道”字的考辨,可以作為判定梅賾所傳的《古文尚書》為偽書的一條有力佐證。而梅氏之誤在于忽視了“思想不能離語言,故思想必為語言所支配,一思想之來源與演變,固受甚多人文事件之影響,亦甚受語法之影響。思想愈抽象者,此情形愈明顯?!盵3](P.5)的道理。所以,梅賾使用之語言,即“道”字,超越了時代的思想范圍,故成為被認為是偽書的硬傷。
其三,就歷史研究方法而言,語言與思想緊密相連,語言可以作為研究思想史的一個視角,這也是本文的方法論意義,具體內(nèi)容見傅斯年先生之《性命古訓(xùn)辯證》。而關(guān)于《性命古訓(xùn)辯證》的研究,尤其是其研究方法,就筆者所見,尚少,[18]故而有待學(xué)林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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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呂思勉.經(jīng)子解題[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
[18]桑兵.求其是與求其古:傅斯年《性命古訓(xùn)辨證》的方法啟示[J].中國文化,2009(29).
(責(zé)任編輯 光 翟)
2013-10-18
張笑川,男,黑龍江嫩江人,蘇州科技學(xué)院歷史系副教授,歷史學(xué)博士。
K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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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1696(2014)01-004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