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皮瓜
第一次來美國旅行的人,轉(zhuǎn)過東西海岸幾大城市后,發(fā)現(xiàn)美國很讓人失望,是非常自然的事。美國的城市除了博物館以外,歷史,人文,或是建筑,都遠遠比不上亞洲和歐洲。
所以當我們看過美國的城市和郊區(qū)以后,會不約而同說,美國的平淡,是因為它沒有歷史。
這結(jié)論是不公平的,美洲大陸并不是沒有歷史。美國的好不在城市里,而在鄉(xiāng)野之間,尤其是那些國家公園里。
在美國,隨便找一個地方露營是違法的。我們在國家公園指定的區(qū)域露營,這里有已經(jīng)劃分好的營地,每塊營地都有一個平整的可以扎帳篷的地方,還有一個火塘,一張野餐桌。你可以把車開到營地邊上,卸下帳篷、爐具、食物、柴火,隨時開始你的野營生活。美國有成千上萬個政府管理的露營地,也有一大批露營愛好者,露營的裝備五花八門,從折疊帳篷到房車、移動廚房,讓人眼花繚亂。我來美國以后,馬上愛上了這種露營生活,沙漠里,森林里,河邊湖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這種想法隨著我對美國歷史的了解而變得更有吸引力了。美國建國200年那些歷史,遠遠不如之前幾千年的歷史有意思。這里以前生活著超過500個部落的印第安人,他們分布在全美國幾乎所有的地方,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傳統(tǒng)。印第安人與自然有著人類文明里最和諧自然的關(guān)系,歐洲人一度認為他們對自然毫無影響,因為你看不見他們有大片的農(nóng)田,大量蓋房子,或是搞水利工程。我愛印第安人色彩斑斕的創(chuàng)世紀故事,愛他們對自然和土地的理解,愛他們處理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的方式?,F(xiàn)在每到一個地方,就去找這里生活過印第安人的故事,幾乎從不落空。
在雪松林營地的第二天,我們吃過晚飯,到護林員工作站,去聽護林員講本地印第安人的故事。天還沒全黑,氣溫也還很熱,要穿短袖。有塊圓形的土地被平整出來,排滿了木頭凳子,火塘里點著篝火。七八個人零散地排排坐著,面對一個穿著護林員制服的年輕小伙子,他已經(jīng)開始講了。
護林員說,印第安人的生活并非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他們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職業(yè)分工,與我們現(xiàn)代生活極其相似。本地的印第安人,主要有兩個部落,分別住在山谷里和山上。山谷里的是更早的本地居民,他們采集橡樹籽加工成主食,同時捕魚打獵。他們的村落里有頭人,巫師(醫(yī)生和社會工作者),獵人,商人,手藝人,歌手。這些事是怎么被流傳下來的呢?是一個200年前被印第安人領(lǐng)養(yǎng)過十年的白人小孩,在死之前講出來的。如果不是他,這塊土地上的印第安人的故事將永遠沒有人知道。
這個故事一下子吸引了我。第二天我到護林員的工作站,找到了那本書。這是一個充滿了神奇事情的真實故事。
1850年前后,托馬斯六歲時跟著來加州淘金的父親和母親、兩個大他十幾歲的哥哥來到這里。他們先坐船繞道南美在舊金山登陸,后又騎馬穿越加州腹地。第一眼看見中央山谷,他驚呆了,無邊無際的五顏六色的野花,而且不是混在一起的顏色,而是一個顏色一大塊,與另一大塊其他顏色的花連起來,沒有盡頭。他那一生走南闖北的父親也感慨說,從來沒見過這么美的地方。
從此他們在這條河邊扎了營,他父親在河里找到了金子。不遠的印第安人村莊,經(jīng)常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在帳篷門口留下橡樹子和肉,食物多到足夠他們吃,但不會讓他們感到被贈予的尷尬。托馬斯得到了一副精美的弓箭做禮物,是村子里的人用東西跟山上的印第安人換的,只有山上的印第安人才會做那種做工精細的弓箭。
后來河里漲水,托馬斯的家人沒聽印第安人的勸告,沒從河里的沙洲上搬走,損失了大半家什。水位上漲也同時讓淘金變得不可能,于是他們搬到下游一點的兩河交匯處,父親帶著兩個哥哥開始養(yǎng)牛。托馬斯和媽媽在家,常常有好奇的印第安人在他們家窗戶后面張望,一看就看好幾個小時,然后回去給村子里的人繪聲繪色地講好幾個小時。對于托馬斯來說,如果他能判斷這人是山谷里的印第安人,就不去管他,他們是沒有威脅的。而歷史上,白人對于印第安人的這種好奇?;匾员┝?,這是很多白人和印第安人矛盾的開端。
托馬斯的媽媽去世后,這個家出了大問題。兩個成年的哥哥和父親為生計好多天不回家,而八歲的小托馬斯無人照管。村子里的印第安人派了一個婦女代表團,來跟托馬斯的父親談,要他把孩子寄養(yǎng)在村里。托馬斯的父親開始堅決不同意,只允許印第安人在他不在的時候幫忙照顧孩子的飲食起居,后來他和孩子聚少離多,事情變成了實質(zhì)上托馬斯已經(jīng)被印第安部落領(lǐng)養(yǎng)。托馬斯的父親最終接受了這個局面,“跟印第安人在一起要比跟那些成年的白人們混在一起好多了,孩子不會受到不好的影響”。
托馬斯成了印第安部落的一員,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一直到17歲,他父親決定把他送到白人的學(xué)校接受教育為止。
托馬斯在村子里得到的對待比其他的本地孩子要好得多。他有最好的衣服和食物,好幾個印第安媽媽輪流照管他。他學(xué)會了部落語言,與孩子們一起學(xué)會了游泳和玩耍。印第安人對孩子的教育理念是自由和開放的,他們給孩子最大的玩耍的自由,從不訓(xùn)斥孩子。托馬斯看到他們怎么加工食物,蓋茅草房子,打獵,游戲,講故事,過節(jié)。他參與一年一度的河上行舟,與其他部落聚會和慶祝。他見到如今早已絕跡的動物,參與那些祈禱和祭祀的儀式。等到他到白人學(xué)校上學(xué)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印第安人了。
他在學(xué)校里很快遇到了麻煩,他經(jīng)常說印第安人的語言,引起人們的嘲笑和欺負,他不得不打架來保護自己的尊嚴。他發(fā)現(xiàn)白人孩子玩游戲總是說謊,白人沒法信任,由此他退出了游戲。成年以后,他再也沒有跟人提起過他的印第安生活,因為他覺得沒人能夠理解,他把這段生命藏起來,以保護它不受侮辱。同時他繼續(xù)像一個印第安人一樣,愛荒野愛冒險,一生從事的職業(yè)都是在荒野里進行的。
他活到了八十多歲。在他17歲離開印第安部落以后,印第安人很快被趕出了自己的家園,他們不是被趕到印第安保留地里,就是流離失所。印第安人安居樂業(yè)的年代永遠地消失了。1915年,他把故事講給一個歷史老師,不久就去世了。他是唯一一個對中央山谷地區(qū)生活的印第安人生活有見證的白人,而當時這個山谷里住著至少八萬多個印第安人。
這塊土地上,成百上千萬的印第安人,他們的故事都消逝了。我正居住的這塊土地,曾經(jīng)是他們的家園。美國人那么熱愛保存歷史,幾十年前的鍋碗瓢盆都被完整地保存在博物館里,但有著幾千上萬年生活歷史的印第安人,如今無跡可尋,只有山上那些巖畫,和巖石上被磨出的碗狀凹槽,還有這個80歲老人臨終說出的秘密。
歷史從來都是不公平的。 (吳新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