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在歷史縱深和國際比較視野中

唐江澎，江蘇省錫山高級中學校長，無錫市惠山區(qū)政協(xié)副主席，全國教育系統(tǒng)勞動模范、“人民教師”獎章獲得者，江蘇省“333”科技、學術帶頭人培養(yǎng)對象，江南大學教育學院兼職導師，江蘇省中小學教師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受聘擔任教育部考試中心“高考命題與中學關系研究”課題組全國成員校語文學科課題總協(xié)調(diào)工作，參與教育部基礎教育語文教材編寫并兼任特約審讀工作。主編17本書，參加編寫大學、中學教材及中學教育類書籍45本，超過300萬字。近三年，在各類刊物上發(fā)表論文50余篇，11篇發(fā)表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起成立全國高中課改聯(lián)盟，并當選課改聯(lián)盟理事長。1996年，在國內(nèi)率先領題研究“校本課程開發(fā)”課題，在他的帶領下，課題組構(gòu)建了由國家課程、地方課程、學校課程組成的新體系，其成果對我國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產(chǎn)生重大影響，課改經(jīng)驗在全國推廣，其任職學校被譽為我國“校本課程”的發(fā)源地。

伴隨著大眾對中國素質(zhì)教育的重視，人們不得不面臨當下教育的一種尷尬：我們最聰明的孩子們，都在學校里忙著做那些做不完的題目。一些學校甚至打出了這樣的標語：“要成功，先發(fā)瘋，下定決心往前沖！”“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這些狀況讓我們非常揪心，但是這些事情就發(fā)生在身邊。就連無錫的高中也要掛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教科書”的標語，讓東林書院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名聯(lián)感到“尷尬”與“吃驚”！

當習總書記提出“中國夢”的時候，“中國夢”其實就在今天的校園里—如果我們還是用一成不變的方式來培養(yǎng)學生，那么，學生還會有夢，我們還有夢？這樣一想，真讓人不寒而栗。我們苦苦地讓孩子從小好好學習，結(jié)果是他們在高考之后，卻把所有的試卷撕了拋向天空，以此宣泄他們心中對學習的厭惡。美國學者古德萊德說：“讓學校成為一個真正可以稱為學校的地方?！痹鯓蛹橙∪祟惤逃囊稽c點滋養(yǎng)，讓今天的中國教育發(fā)生那么一點點的變化，讓學校更像學校，這是所有教育工作者都必須認真思考并做出回答的問題。

對現(xiàn)實的思考：一點簡單的國際教育比較

在德國，以法律的形式禁止了學前教育進行知識性教育，在小學以前，對孩子進行包括識字在內(nèi)的知識性教育都在禁止之列。因為對孩子過早的智力開發(fā)，將會造成孩子的大腦變成一個硬盤，除了儲存知識，其他功能的發(fā)育會因此而受到抑制。孩子在小學以前，唯一的任務就是快樂地成長。義務教育的這個概念，從德國的魏瑪邦提出來之后，它的核心定義就是：教育應該是普及的，應該是免費的，應該是非歧視性選拔的。而應試教育的今天，許許多多的做法，都與此相悖。

我們現(xiàn)在開口談美國教育、閉口談英國教育，好像每天都忙著去鼓勵孩子進行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其實，如果一個人沒有國家感、民族感，沒有公民意識和基本道德修養(yǎng)，其他都毫無意義。諸如三聚氰胺事件、制造偽劣商品等，差不多都是學校培養(yǎng)出來的高材生的所作所為，因為一個沒有受過專門教育的人是不知道化合物是怎么回事的。所以關注人的基本道德素養(yǎng)，是我們更應該看重的一個國外教育的因素。

我在美國訪問時，看到過這樣動人的場景：清晨，走進美國的校園，學生們面對星條旗，虔誠地把手放在胸前，莊嚴地大聲宣誓：代表美利堅合眾國的旗幟效忠在上帝之下，國家不可分割，人人享有自由和正義。一位美國校長說：“雖然每個禮拜一都要升國旗，但是孩子是不是用心向國旗、向國家致敬，這其實是我們更應該關注的?！痹诿绹?，對學生要求的是不參加義工活動則不允許畢業(yè)，也難以進入國內(nèi)著名的學府。在25歲以下的人口中，受過大學教育的人中，有46%的人有打工的經(jīng)歷。

從我們江蘇省錫山高級中學和其他學校的國際課程班來看，我感到可能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用中國的應試教育的方式，來突擊國外的課程以獲得較高的成績。這可能有些麻煩。因此，我要求我們的國際課程，必須像國外的課程一樣：它要有社會實踐的時間，有志愿者服務的經(jīng)歷，有探究性學習的空間，而不能是用中國的應試方式來博國際課程的高分。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們就等于把所有的教育的優(yōu)勢都丟掉，而把所有教育的劣勢都光大，那么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是兩邊都靠不住的學生。

國外教育更關注對孩子品質(zhì)的磨煉。比如，在法國，每個周三，那里的孩子都在博物館里游歷，因為游學是他們?nèi)松砷L必不可少的經(jīng)歷。而現(xiàn)在，我們把學生關起來進行文化知識上的一種補習，而他們其實更加需要動手實踐能力的培養(yǎng)。

世界各國都對必修課降低了要求，而把廣闊的時空留給了高中選修課的學習。在美國的好多學校，下午兩點半以后，就是大課時間，大課時間用于學生的自主學習。我2013年曾經(jīng)到以色列去訪問過。在特拉維夫大學兩個星期的學習進修當中，看到以色列有兩個顯著的特點：第一，是平等的人格，鼓勵發(fā)問，沒有權威感—這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一個基礎和源泉；第二，以色列人酷愛閱讀，在孩子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在《圣經(jīng)》上涂上蜂蜜，讓孩子去舔舐書籍的味道，從而養(yǎng)成閱讀的良好習慣。正是因為這樣一種學習基礎能力的培養(yǎng)，才使他們擁有了那么多人類歷史上的巨星般的人物。

在芬蘭考察的時候，我也發(fā)現(xiàn)國家把支持學習當作一個基本的戰(zhàn)略。在芬蘭，他們的圖書館服務非常周到也非常人性化：你借什么書，他們就能幫你找到什么書，如果這個圖書館沒有，那么在全國的圖書館里面也要盡力查找到，送到讀者的手中。這么一個與無錫人口差不多的國家，但它卻擁有900個公共圖書館，這是芬蘭的一個基本情況。芬蘭人熱愛閱讀到什么樣的程度？就連孕婦在其專門的交流場所，也會探討應該閱讀什么樣的內(nèi)容。

在歷史縱深中 悟思教育的終極價值

在與國際教育接軌的教育實踐方面，無錫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個足以讓我們后人景仰的教育高度：1902年，無錫人編出了《蒙學讀本》的全套教材；民國時期，無錫還被評為“教育模范縣”（當時無錫還是縣級市）；大名鼎鼎的杜威先生，曾經(jīng)來無錫做過兩次演講；當年無錫也教育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錫山高級中學的前身—匡村中學、無錫縣中學，他們當年所使用的教材，就是和英國那些著名中學使用的同樣的教材，其中，數(shù)理化教材還是英國原版的。當年，學校還開設了用外語浸沒的方式來教學的課程。可是遺憾的是，今天無錫的學校沒有一個能達到80年前那樣的水平，包括我現(xiàn)在任職的學校，也遠遠達不到我們學校歷史上那樣的一個高度。

這是我們不得不深思的一個問題，也是我們不能不承擔的一個責任。我們要向無錫的歷史致敬，更要像過去一樣吸納國際教育的精華，讓我們對當下的教育做出那么一點點改變，這樣才能對得起歷史，對得起后人。

之前做過一個統(tǒng)計：2008年，對全國院士人數(shù)進行比較時發(fā)現(xiàn)，無錫院士人數(shù)排在全國第四位。但遺憾的是，在這個人杰地靈的地方，100歲以上的院士占到18.8%，90歲以上的占21.3%，80歲以上的占27.5%，70歲以上的占22.5%，而40歲以上的院士為零。由此可見，無錫當今所有的院士都是70歲以上的高齡，也就是說這些院士都不是今天的基礎教育所培養(yǎng)出來的人，這個數(shù)據(jù)讓大家很汗顏。

當今40來歲的那些人，他們在接受教育的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是基礎教育的一員了，包括我們這一代無錫的校長，但我們沒有拿出好看的成績。歷史的數(shù)據(jù)告訴我們，應該擔當起教育的責任。曾經(jīng)的匡村中學（錫山高級中學前身），他們提出了：把發(fā)展個性，健全人格作為教育的終極價值。今天每一個省錫中的學生，都背過之前的校訓：知道校訓者，昭示學校訓育之旨，俾學生之所遵循也。我校校訓曰誠，曰敏，夫真實不欺則為誠，擇善踐行則為敏……之所以讓學生記住這些，就是讓他們有“立身有誠實之美德，做事有敏捷之習慣，勿蹈機械變詐之習，勿為茍安旦夕之計，方能救國于一發(fā)千鈞之危，庶不負本校校訓之宗旨也”。

培養(yǎng)要以身心為先，以品行為主，以能力為重，以習慣為基，能夠?qū)崿F(xiàn)人（學生）的愉悅發(fā)展。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才是一個生命旺盛的人，精神高貴的人，智慧卓越的人，情感豐滿的人。這是百年歷史昭示的教育終極價值。

在中央電視臺，我和崔永元對話的時候，引用過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的一句話，“以人為本”，真正把學生當成人，“實現(xiàn)人的回歸才是教育改革的真正條件”。

孩子就是孩子，孩子不是家長的面子，不是學校的牌子。應該努力地促成一個人健康、和諧、充分而全面的發(fā)展。學校不能只考慮升學率，因為升學率是人全面發(fā)展的一個輔助產(chǎn)品。有了人的全面的發(fā)展，自然可以優(yōu)雅而體面地通過考試。我們不能僅僅追求升學率，不能把哲學上的根本價值降低為次要的價值，也不能制造根本價值和重要價值之間的價值對立。

我們的選擇：讓教育細節(jié)指向崇高的價值追求

教育的終極價值其實是為了生命的幸福。人生的價值可以用兩個詞來代表：一是幸福，二是優(yōu)秀。幸福，最重要的成分也就是精神享受；優(yōu)秀，就是人之成為人的精神稟賦發(fā)育良好，成為人性意義上真正的人。因此，二者都取決于人的健康生長和全面發(fā)展。學校努力做的是讓學校所有的教育細節(jié)都指向崇高的價值追求，培養(yǎng)精神高貴的人。在省錫中，不參與義務活動的孩子，是不能拿到畢業(yè)證的。學生去義務看望老人，去做一個真誠的傾聽者，在傾聽的過程中，學會撫慰老人的精神，學會承擔社會責任，這些行為的根本就是讓孩子有一顆善良的心。

每一年的9月18日，我們要停課讓學生去清唱國歌。那一天，讓他們知道，這一首國歌，原來是在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候喊出來的，它應該是我們民族的一種強聲。

每一年，我們組織學生們給“遠望號”科學測量船的官兵送行，向他們致敬。對于那些親自把祖國夢想送上天空的人們，學生們不能不向他們表達由衷的敬意，這是體悟崇高和感受崇高的活動。

每一年無錫淪陷的那一天，我們要都組織中學的學生從新校區(qū)步行走到老校區(qū)。因為在日本兵的太陽旗插上無錫城頭的那一天，無錫的一批熱血青年，就從無錫城步行走到匡村中學，在那里成立了“無錫抗日流亡青年先遣團”，走上了抗日的道路。這一天，讓學生重走“錫流路”，就是還要秉承無錫人血脈中的那份血性。

我們讓學生做終身的閱讀者。在省錫中每一個教室的后面，打造出一間小的班級書屋，把天堂搬到離學生最近的地方，讓學生在自主的閱讀中實現(xiàn)精神的成長?！皩W習”在今天不能是只做題，還應該讓學生多讀一些書。這些作為都是我們把國際教育中的一些共識搬到學校里面，力圖讓當今的學校發(fā)生一些變化；我們俯下身來，努力為我們學生個性化的成長提供多種多樣的服務。比如，在省錫中，高一高二的學生可以選擇的藝術課程多達17門，其中部分門類一直上到高三。再比如，學校引進了哈佛大學的辯論課程讓學生自主吸收，接觸世界最頂尖級大學的課程。

在無錫的歷史上，最成功的國際教育是把國際上最先進的教育理念應用于課程實踐中，從而培養(yǎng)了一批杰出的人才。今天，我們完全有能力讓一些孩子出國接受教育，拓寬自己的視野。但是我們更應該做的是改變我們當下的課程，引入最先進的理念，使學生不出國門，也能夠用國際化的方式來培養(yǎng)他們—無錫未來的希望所在。

也許這可能是一個遙遠的夢想，但是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每天都要給自己留一點做夢的機會，否則我們的心里那盞照亮我們生活、工作的明燈就會熄滅”，“只有不讓遙遠的地平線在我們的視界中消失，我們的腳才能邁出有意義的一步”。

（本文根據(jù)作者在2014年無錫市出國留學與國際教育專家介紹會上的發(fā)言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