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不識
上海的初春還有冷意,盛青禾從報社下班,在門口叫了一輛黃包車回家。一路上盛青禾都有些心不在焉,車子路過西街時,盛青禾望著西街出神。車夫忽然說了一句話:“盛小姐的頭發(fā)長長了很多?!?/p>
盛青禾一愣,慢慢地將眼神收了回來。車夫沒有回頭,他穿著一件白色褂子,高高瘦瘦,頭發(fā)剪得很短,與他當(dāng)初離開時像,又不像。
她愣了很久。這恍如隔世的相見,她本該問他:你何時回來的?可是她開口問的卻是:“你為何還要回來呢?”盛青禾不知自己是在問他還是在問自己。
她撫摸著左手上的戒指,輕聲說:“我要結(jié)婚了?!?/p>
“我知道。”
黃包車飛快地穿過上海的街道,那些行人和那些喧囂被他們拋在了身后,可時間卻早已將他們拋得很遠了。
盛青禾的頭發(fā)的確長了很多。蘇恪的媽媽說頭發(fā)長一些,結(jié)婚的時候可以梳成髻,長發(fā)綰心。她忽然想起兩年前她遇見葉城時,葉城將她一頭長發(fā)剪得干凈利落。
兩年前的盛青禾在白茉莉理發(fā)廳說:“我要把頭發(fā)剪短,到耳朵就好?!闭f完還比畫了一下耳朵的地方,瘦高的理發(fā)師點點頭,握著剪刀表情冷得好像要殺人似的,讓人望而生畏。
那是家新開的理發(fā)廳,開在西街上,打掃得很干凈,門口放了幾盆茉莉。盛青禾那時剛從女校畢業(yè),過幾天就要去報社上班了。蘇蘇跟她說現(xiàn)在不流行這種兩邊綁辮子的發(fā)型了,讓她剪短了燙卷。蘇蘇的鬈發(fā)十分精致,胭脂一抹,再穿上纏枝旗袍,真是嫵媚橫生。
盛青禾眼睛瞅著鏡子,看著理發(fā)師的臉有些眼熟:“師傅是本地人嗎?”
“不是?!?/p>
“我覺得你很眼熟呢,像是在哪里見過。”
理發(fā)師低頭剪發(fā),臉色不依舊冷冷的。他低低地回答說:“哦?!?/p>
盛青禾沒有再搭話,安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
忽然,身后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像是有一群人踹開了玻璃門:“哎喲!老板生意好啊?!?/p>
她身后的理發(fā)師照樣臉色不變,剪刀咔咔地剪著她的長發(fā):“有何貴干?”
“我前幾天讓人給你帶的話,你以為裝聾作啞就能躲得過去?我收這錢也是為你好,這年月兵荒馬亂的,你交了錢如果被誰欺負了,我可以給你出頭?!?/p>
盛青禾一聽明白了,這是收保護費的來了。她挪了挪身子從鏡子里看出去,一群穿著黑衣的人坐在廳里,她聽說這一帶最有名的幫派叫黑衣會,想來便是這群人了。
理發(fā)師把她的頭挪正,開始剪另一邊的頭發(fā),聲音還是不急不緩的:“那要是你被欺負了,該怎么辦?”
“嗬!西街都是我黑衣會的,誰這么不長眼敢欺負我?我看你初來乍到就上門跟你說說清楚,下次再遲交,我們可就沒這么客氣了?!?/p>
“嗬!”理發(fā)師冷笑了一聲,壓低了盛青禾的頭,“要剪前面的頭發(fā)了,小姐把眼睛閉上?!?/p>
盛青禾閉上了眼睛,剪刀卻沒有剪下她的頭發(fā)。她心驚肉跳地聽著身后的打斗聲,不敢睜開眼睛,那些流氓的叫聲此起彼伏。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那人又回來幾刀剪好了劉海:“好了,眼睛可以睜開了。”
鏡子里一個齊劉海短發(fā)的盛青禾呆愣愣地望著那個冷峻寡言的理發(fā)師:“謝謝?!?/p>
盛青禾付完錢掃視了一下大廳,倒是不像經(jīng)過了一場打斗的樣子。她走到門口,一下愣住了。方才還很囂張的黑衣人此刻都鼻青臉腫橫七豎八地躺在門外,為首那個人惡狠狠地指著理發(fā)廳說:“你給我等著?!?/p>
理發(fā)師走過來為盛青禾拉開另一扇完好的玻璃門,對她說:“小姐走好,以后常來?!?/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對那些流氓說了一句:“葉城在此恭候?!?/p>
遇見他是一個初春,再見他又是一個初春。
盛青禾忽然想,那時若她沒有回頭多看他一眼,見他孤高倨傲,見他不似常人,是否他們就能少生些糾葛,也不至于今日如此相見。
他們第二次相見,隔了一個金碧輝煌的歸樓。他在樓上冷冷地俯瞰眾生,她在地上仰頭望他。
正是她剪完發(fā)的那天晚上,蘇蘇說要慶祝她找到工作請她吃飯,定在歸樓。歸樓是上海有名的銷金窟,平常自然是盛青禾這樣的人去不起的。那樣的地方向來是達官貴人的聚集地,如今去得最多的卻是軍官。據(jù)說,誰要敢在歸樓鬧事,一拍桌,人就能被打成篩子。
這倒是最對蘇蘇這個大小姐的口味,她不愛去舞廳,就喜歡耗在歸樓里看這家的公子、那家的少爺。
隨著小二上了二樓,推開包間那古樸的木門后,盛青禾就知道這次又被蘇蘇擺了一道。明眸皓齒的蘇蘇對面還坐著一個男人,西裝筆挺,面容俊秀。蘇蘇一見她進來連忙招呼:“來來來!來見見我表哥,他前幾天剛從英國回來的。”
“你好,我叫蘇恪?!?/p>
盛青禾握住男人的手:“盛青禾?!?/p>
吃完飯,蘇蘇順勢要蘇恪送盛青禾回去。兩人笑瞇瞇的模樣讓盛青禾也只能同樣笑呵呵地接受。下樓時,她與蘇蘇走在后邊,小聲地說:“你表哥這么優(yōu)秀的人,你也忍心介紹給我,你當(dāng)真不是親妹妹……”
兩人剛好走下樓梯,就聽見樓上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一個男人從二樓被扔下了樓,正巧落在兩人面前,兩人嚇得不輕。盛青禾下意識地抬頭看去,二樓的雕花木欄邊出現(xiàn)了半個身影。葉城一身正裝,臉上還是沒有表情,眼睛里卻滿是戾氣,燈火輝煌里唯獨他那處是昏暗的,他仿佛戲文里的閻羅,不似凡間人。
蘇蘇趕忙拉著她走掉,小聲地念叨:“在歸樓還敢亂看,不要命啊?!?/p>
“那個人還打架呢,你怎么不說他不要命!”
“那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們能比嗎?”
盛青禾又回頭去看,歸樓依舊喧鬧,根本沒人管那個被扔下樓的男人。她想了想沒告訴蘇蘇她白天剛剛見過那個男人,也沒有告訴她那個男人還是個普通的理發(fā)師。
后來,她在報社聽說西街的黑衣會被收拾了,是一個人干的。這么大快人心的消息卻不能報道,說是歸樓的主人在給那人撐腰。盛青禾一下想起來了出現(xiàn)在歸樓的葉城,正如蘇蘇所說,這人真不是普通人。
可她和這個不普通的人像是緣分十分深厚。她那天下班后去裁縫店取做好的衣服,進門就見裁縫在給他量身高,他還是沒什么表情。裁縫佝僂著背指揮著他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打開手量臂長,他比較高,老裁縫要踮著腳才夠得著量。盛青禾撲哧笑出聲來,他一個眼神掃過來,嚇得盛青禾心猛地跳了一下,往后縮了縮說:“不好意思。”
葉城沒說什么,轉(zhuǎn)了頭不再看她。跑腿的小裁縫拿了做好的衣服給她試,結(jié)果試完出來,盛青禾支支吾吾地說:“腰太緊了?!?/p>
老裁縫什么都沒說,看了看她說了句只能把腰身改寬了。葉城倚在柜子旁似笑非笑,盛青禾一下子紅了臉,有種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的感覺。
葉城是先走的,盛青禾的衣服改完,天色也暗了。她剛出裁縫店回家,走了幾步,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盛小姐。”
盛青禾回頭,有些驚訝,叫她的居然是葉城。她有些慌亂地四周看了看,確定是叫的自己,才問:“你叫我?”
“嗯。”
“有什么事嗎?”
葉城的眼神閃動不停,仿佛在做什么為難的決定。他偏頭看了一眼無人的街道,摸了一下頭發(fā),才說道:“我想和盛小姐交個朋友?!?/p>
若是換了別人說不定她會罵流氓,可他的表情鄭重嚴(yán)肅,盛青禾愣了許久。
那時的盛青禾絕對想不到三年后的她再想起當(dāng)時的場景會流淚:“你為什么要現(xiàn)在回來?”她想得到一個答案,這樣她也好給自己一個答案。
“我回來看看盛小姐?!?/p>
盛青禾哭得不能自已,他還是沒有回頭。車子停在她家門口后,她才想起來自己并沒有告訴他要到哪里:“你還要走嗎?”
“你希望我留下?”
盛青禾無聲地哭哭笑笑,她哪里還留得下他!這個男人,哪里會因為別人而留下!
1936年,戰(zhàn)爭的硝煙波及上海。蘇恪提出移民,帶上他們一家離開上海,而盛青禾自然是要盡快嫁過去。
恰逢蘇恪母親過大壽,蘇家包下了暢聽園給老人家唱戲,三日內(nèi)場場免費。盛青禾陪著老太太和蘇恪去過一次,是晚上,唱的是《穆桂英掛帥》。盛青禾不愛聽?wèi)?,唯一正?jīng)聽過一次戲卻是和葉城,那次唱的是《霸王別姬》。
暢聽園燈火依舊昏黃,臺上熱熱鬧鬧,臺下聚精會神。那時葉城就坐在她身邊,真是鐵板一樣的人。他坐在戲院里,表情凝重得仿佛要上戰(zhàn)場。臺上唱得哀婉,他也嚴(yán)肅著一張臉。盛青禾本來就是因為他鄭重相邀才來的,還以為這男人的愛好與眾不同,其實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沒有在聽。
盛青禾偏了頭小聲地說:“要不我們走吧?”
“怎么了,不好聽嗎?”
盛青禾彎著嘴角笑:“難道你覺得好聽?”頓了一下又輕聲揭穿他,“你根本就沒有在聽,你不像是會喜歡這些的人?!?/p>
葉城很認真地想了想說:“原來你不喜歡聽?wèi)??!?/p>
回憶若只到這里多好,偏偏事實要把他們從平靜里拉出去。他們那天沒來得及走,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拿著槍跑了進來。若擦干凈她臉上的血,梳好散亂的發(fā),她該是十足的美人。葉城的眼神一下子變了,他站了起來。盛青禾不自覺地拉住他的袖子,他低下頭望著盛青禾:“那個人我認識,你在戲院門口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走后,憲兵隊包圍戲院搜查了好久,一無所獲。她很害怕,憲兵隊一個個地詢問完之后,她才能走??伤€記得葉城說要她等他的,于是她在戲院門口等了很久。其實那時候他們的關(guān)系也不過是朋友,這是葉城第一次約她。她對這個匪氣十足的男人還沒動心,她只是,從未見過一個這樣的人而已。
街上不時有軍隊巡邏經(jīng)過,就在盛青禾以為他不會再回來的時候,他卻又回來了。
“盛小姐?!?/p>
盛青禾一下子轉(zhuǎn)過身去看見葉城站在拐角,半邊身子隱在黑暗里。她跑過去一時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地問:“你沒事吧?”
葉城竟然笑了一下:“我沒事?!?/p>
其實他是有事的,他黑色外衣下全是血,半邊手都抬不起來了。他說:“盛小姐,我不能送你回家了?!?/p>
盛青禾一下子緊張起來:“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很好,盛小姐今天是不是對我特別失望?我?guī)銇砜茨悴幌矚g的戲,中途又走掉,還讓你在這兒等了這么久?!?/p>
盛青禾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那你是不是也對我特別失望?和我一起來聽你不喜歡的戲,晚上還要冒險出來見我?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女人煩透了?!?/p>
“不會?!?/p>
遠處有一隊巡邏兵走過來,葉城看了看他們,低聲說:“我要走了,對不起,要你一個人回家了。”
盛青禾點點頭后,葉城便轉(zhuǎn)身拐進了小巷里。盛青禾忽然想起了什么,快走了幾步,小聲地喊他:“葉城。”
葉城回頭望著她。夜色濃郁,她有些看不清他,他好像要融進上海的夜里,盛青禾說:“下次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p>
“嗯?!?/p>
可惜后來,他們并沒有去成。盛青禾望著臺上笑了笑,說起來他們之間若真有情,也可能從頭到尾都只是她一廂情愿,葉城不過問了她的名字,約她看過半場戲,從未做過什么出格的舉動,更從未與她說過些什么。最后,糾纏不清的人,是她。
戲院事件之后,盛青禾一直擔(dān)驚受怕的,她怕有一天報紙上會登上葉城的照片,然后軍方會到處搜捕他。但這樣的事并沒有發(fā)生,葉城還是照常在白茉莉理發(fā)廳理發(fā)。盛青禾每次路過西街,他都會對她點頭致意,她隔著玻璃對他笑笑,但其實她回家本不需要路過西街。
直至有一天,盛青禾感冒發(fā)燒沒能去上班。第二天她病懨懨地起床去上班的時候,又路過了理發(fā)廳。小學(xué)徒正好在門口澆水,抬頭看見她,興沖沖地向門內(nèi)喊了一聲:“老板,你看的那個姑娘來了?!?/p>
盛青禾不明所以地望了過去,看見葉城站在門內(nèi)掃了一眼小學(xué)徒,學(xué)徒立刻噤了聲,灰溜溜地進去了。盛青禾勉強笑了笑想起自己生病臉色不好看就匆匆走了
晚上下班她叫了車回家,車夫自然是選近路走,盛青禾想來想去也沒說什么?;丶液笏退耍胍沟臅r候被吵醒了。她住二樓,房間外還有個陽臺,有人在外面敲她的門,她害怕得頭皮發(fā)麻,卻聽見那人在外面說:“盛小姐,我是葉城?!?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就好像你想念一個人,一開門那個人就出現(xiàn)了,當(dāng)然前提是忽略他那讓人有些恐懼的見面方式。
那時已經(jīng)是深秋了,晚上的天氣很涼,盛青禾跳下床跑去陽臺開門。葉城穿著一件大衣站在那里,像是晚回的歸人。盛青禾忽然反應(yīng)過來,她還穿著睡衣,頭發(fā)散亂。
“盛小姐,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離開上海了?!?/p>
盛青禾還沒有從驚喜里反應(yīng)過來:“你要離開多久?”問完,她才想起現(xiàn)在是深夜,一個深夜離開的男人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知道?!?/p>
“出了什么事?”
“我不能告訴你。盛小姐,對不起,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你?!?/p>
盛青禾心亂如麻:“你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p>
葉城的答案無疑是誠實的,他脫下了大衣披在盛青禾身上:“盛小姐,你保重?!?/p>
盛青禾不由自主地走了幾步扯住他的袖子,卻看見樓下還站著一個女人。女人沒有渾身血跡,頭發(fā)綰得一絲不茍,她儼然是個美麗的女人。樓下的女人正平靜地看著他們。
“你要和她一起走?”
“嗯!”
盛青禾一點點地松開手,心里的難過蔓延開來:“葉城,我、我們說好去看電影的,我可以等你回來的?!?/p>
“盛小姐,你就當(dāng)從未見過我?!?/p>
葉城說完便從陽臺翻身跳下,和那個女人一起走了。盛青禾說不出話來,半夜的上海燈火暗淡,葉城的身影終于消失了。他沒有再回頭,盛青禾卻在陽臺站了許久,她的心里說不出地難過,仿佛有人將她的心挖掉了一塊,可他們卻只是普通朋友。她那時不知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那個男人,可是她沒有來得及告訴他,那個男人就已經(jīng)離開了。
后來盛青禾常常在想,葉城這個男人是否確有其人。那一天之后盛青禾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她路過西街,白茉莉理發(fā)廳還在,可是里面的理發(fā)師卻沒有他,他的大衣卻好好地掛在了她的衣櫥里。
冬天來的時候,盛青禾的頭發(fā)長了一些,她又去了白茉莉理發(fā)廳,理發(fā)師里還是沒有葉城。她說剪短一些,理發(fā)師便動手給她剪發(fā)。她期期艾艾地問,“這里以前是不是有個高高瘦瘦的理發(fā)師?他怎么不在了?我上次的頭發(fā)就是他剪的?!?/p>
“小姐說的是不是滿臉殺氣的那個?”
盛青禾想了想點點頭說:“嗯?!?/p>
“那是我們老板,回北方了,說是回去提親去了?!?/p>
盛青禾聽完就垂下了頭,年輕的理發(fā)師剪刀一頓生生剪去了一縷本不該剪掉的頭發(fā)。兩人望著鏡子面面相覷:“要不,我再給小姐修一修?”
“嗯?!?/p>
最后盛青禾頂著一頭分層奇怪的頭發(fā)出了白茉莉理發(fā)廳。她走了幾步,明知道他不在了,她還是忍不住回頭。巷子兩旁的屋檐交錯地勾勒出一片昏黃的天空,理發(fā)廳的門口仍舊擺著茉莉,可是已經(jīng)沒有花了,空空的路上,她像是看見了一個高瘦的男人低頭沉默地走著,可惜沒有。
戲院的大火是從幕布燒起來的。那天座無虛席,戲院甚至還加了座位,他們坐在最前。蘇家?guī)Я诵P,盛青禾吩咐小廝先送老夫人出去,她自己跟在后面。人群混亂,她們被人群沖散了,盛青禾落在后面,被人撞倒在地,崴了腳后她艱難的爬了起來。
忽然有人擠開人群拉住她的手腕:“跟我來,走這邊?!?/p>
人群擁擠,葉城半抱著她擠出來?;饒隼餆焿m彌漫,大火熊熊,葉城拉著盛青禾不顧一切地往前跑,像是一場私奔,全世界都淪為他們的背景,當(dāng)真能逃開這一切該多好,當(dāng)真能這樣不顧一切該多好。
耳畔是旁人的尖叫和呼喊,盛青禾卻一言不發(fā)。她不害怕,她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會丟下她的,可是火焰燃燒的時間,也成全不了他們的一場相戀。
他們繞過燃燒的戲臺,從后門出去,離開了火場。他放開了她的手,盛青禾想總要做一個了斷的,和年少的自己,和這個男人。
“我從前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葉城低頭看著她:“你從前并沒有說過?!?/p>
盛青禾笑了一下:“因為我從前也不知道啊?!彼耄降资鞘裁磿r候知道的呢?大概是從她有一天照鏡子,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燙了頭發(fā),描柔軟的唇,穿身段玲瓏的旗袍,很像當(dāng)初與他一起離開的那個女人。
“說不清喜歡你什么,我們本來認識久沒多久,你走的時候,我說會等你,你卻叫我忘了你,兩樣我都沒有做到?!?/p>
葉城走后,上海發(fā)生了新生事件,影響重大。盛青禾的父親是個文人,氣節(jié)堅韌,寫文章抨擊政府的不作為。他在文學(xué)界有一定的影響力,軍方不可能放過他,文章發(fā)表的當(dāng)晚他就被帶走了。盛青禾沒有辦法只得找蘇蘇幫忙,最后是蘇恪幫的忙。
政府軍越來越軟弱,上海的局勢越來越差,蘇恪幫了她很多。在那樣的年代里,蘇恪這樣的身份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蘇恪對她示好,她從心底感謝他,可她卻時時想,那個翻身從她的陽臺上跳下的男人是否還會回來呢。
直到她有一日路過西街,白茉莉理發(fā)廳關(guān)掉了,連招牌也拆了。又過了幾天,再開門時卻換成了一家水果店,老板娘招呼她:“小姐,買水果啊?!?/p>
她慢慢地走過去挑了幾個蘋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這兒從前不是家理發(fā)廳嗎?怎么幾天不見就改賣水果了?”
“嘿!聽說是老板在北方結(jié)婚了,不過來了,就把店盤了。”
“哦!”
盛青禾拿著水果走了幾步,老板在她身后叫她:“小姐,小姐!找你的錢?!笔⑶嗪虥]有回頭,她忽然想起當(dāng)初葉城走的時候沒有回頭,是不是因為他和她一樣也哭了?不過那個鐵板一樣的男人怎么會哭呢?
“我聽人說,你在北方結(jié)婚了?!?/p>
“我沒有?!?/p>
“盛小姐,”過了這么久,他還是喚她盛小姐,“你見到的那個女人是我的師妹。我從小是被他爹收養(yǎng)的,她家里出事,師父也過世了,她的仇人來了上海,她想報仇。是師父把我養(yǎng)大的,他唯一的女兒我不能不管。那個人隨軍撤回了北方,我跟了他一年,殺了他之后,軍方通緝我,我不能露面,所以,直到現(xiàn)在才回來見你。”
遠處蘇家人都聚集在戲院門口,他們可能以為她還困在火場里,盛青禾忍住淚:“我走了。”
“盛小姐?!?/p>
盛青禾停下了腳步,他說:“你肯不肯跟我一起走?”
盛青禾想,若是三年前,說不定她真的會義無反顧地跟他離開,就算要浪跡天涯也沒關(guān)系;或者他們一起離開上海,去一個小地方再開一家白茉莉理發(fā)廳,她為茉莉澆水,為他生兒育女……可是,葉城不是一個可以為任何人停下來的男人,三年前,盛青禾就知道,但那時的她不在乎,可三年后的盛青禾不能不在乎。
“我多想……你再也不要回來?!?/p>
盛青禾一瘸一拐地擠過人群,亂作一團的蘇家人見她安好,吃驚地說:“少爺剛才沖進火場去找你了!”
說話間,蘇恪被兩個人死命地拖了出來,家人忙說:“盛小姐找到了,她沒事?!?/p>
蘇恪掙脫后奔過來抱住她,他一向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行事沉穩(wěn)是出了名的,此刻卻儀態(tài)全無。盛青禾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著葉城慢慢地消失在人群里:“我沒事,你放心?!?/p>
她開始準(zhǔn)備婚禮,定做禮服,定宴客名單。媽媽病重,婚禮早定下,老人也開心些。媽媽有時候會問她:“青禾,婚約大事,你真的想好了?”
媽媽擔(dān)心蘇家是大家族,怕她嫁過去日子不好過。盛青禾笑著安慰她:“蘇恪待我很好?!?/p>
“傻孩子,他待你好,也要你自己喜歡??!”
盛青禾微笑不語,媽媽靠在躺椅上忽然說:“你記不記得你以前……應(yīng)該是十四歲的時候吧,我?guī)慊乩霞遥闩艹鋈ネ?,回來跟我說,你將來要嫁一個,嫁一個……”
“嫁一個什么?”盛青禾猜測,“不會是要嫁個有錢人吧?”
“不是,你當(dāng)時是說要嫁給一個理發(fā)師。因為鎮(zhèn)上有個女人頭發(fā)燙得特別好看,你死纏著我要去燙,那時候做頭發(fā)那么貴,你又小,不合適燙頭發(fā),我就不準(zhǔn)你去,大概是因為這個吧?!?/p>
盛青禾也想了起來,她愣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不是的,當(dāng)時是有個人說將來會開一家理發(fā)廳,我去就給我免費做頭發(fā)?!?/p>
十四歲的盛青禾是個十足的南方姑娘,別人都喊她小姑娘。那年隨著母親去了北方,北方姑娘大多生得高挑,眉目舒朗。有些小男孩笑話她長得矮,她一個人坐在巷子口玩,有個女人從她面前經(jīng)過,掉了一串鏈子,她撿起來叫她:“小姐,你的東西掉了?!?/p>
那女人笑起來很美,勾人心魄的美,說要請她吃東西謝謝她。她背著手正要答應(yīng),有人在后面對那女人說了句話:“這小姑娘家就在這兒你都敢動,陳小姐的膽子越來越大了?!?/p>
女人看了說話的人兩眼,變了臉色,轉(zhuǎn)身走了。盛青禾不懂,回頭后看見說話的人是個年輕男人。她歪著頭看他,男人長得很高,蹲下來平視著她:“小姑娘,下次別人說請你吃東西時先回去問問媽媽再去?!?/p>
“為什么?”
男人顯然不想再跟她解釋,站直了身子就走,盛青禾跟著他不放:“為什么?為什么?”
“因為有壞人?!?/p>
“那個姐姐很漂亮的?!?/p>
“漂亮就不是壞人嗎?”
“那你還長的這么兇,你不是壞人嗎?”
“是?!?/p>
盛青禾一下子愣住了,她還沒見過這么勇于承認自己是壞人的人呢!
“壞人都會做什么?”
“殺人放火,什么都會。”
“什么都會?你會燙頭發(fā)嗎?”
男人一下停了下來,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不會?!?/p>
盛青禾噘了噘嘴:“那你還說你什么都會,我最討厭說謊的人了。”
后來,那個男人說如果以后他不殺人放火了,就去開個理發(fā)廳,盛青禾去就免費。
盛青禾說:“到時候,你叫我盛小姐,我就會想起來啦?!?/p>
他叫了她那么久的“盛小姐”,她都沒有想起來。
十七號的晚上,盛青禾還是去了火車站。她是從家里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的,夜色里的上海沉默地看著他們,猜測著結(jié)局??蛇@結(jié)局,連盛青禾自己都不知道。
葉城站在月臺上,影子拖得老長。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他被定定地印在她的眼睛里,她走過去望著他:“我不是來和你一起走的,我只是來送送你。”
月臺上的人越來越少,火車的白煙彌漫在燈火里,像要掩住這個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生死離別,都要被這列即將開動的火車拋在腦后。
盛青禾把手里的大衣遞給他:“一路保重。”
從今以后,這個男人大約會成為英雄吧,會有很多人記住他,而他不知道會不會記得當(dāng)初開過一家理發(fā)廳,給一個女孩子剪過頭發(fā)。
“謝謝你,盛小姐?!比~城緊緊地握著衣服。
背著光盛青禾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卻覺得他此刻溫和柔軟,她終于見到了這個男人最柔軟的內(nèi)心,可他們就要分別了。一個深夜離開的男人,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次,他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葉城上了火車,月臺上是三三兩兩送行的人,他們要送的人一步三回頭地與他們揮手。而葉城,他離開是從來不會回頭的,從前的盛青禾不懂,而此刻,她像是懂了。離開的人不回頭,是怕身后根本沒有人等他。
盛青禾問自己,若沒有蘇恪,她會和他一起走嗎?她不會的,十四歲的盛青禾可以為了免費做頭發(fā)就嫁給理發(fā)師;二十歲的盛青禾,可以因為愛上一個男人而不顧一切;二十三歲的盛青禾,要在戰(zhàn)火紛飛里保全家人,要在柴米油鹽里嫁為人婦。
她轉(zhuǎn)身捂著嘴哭了起來,無關(guān)風(fēng)月,只為她的從前。
1937年,蘇恪一家移民海外。同年,上海淪陷,盛青禾再未踏足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