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東張西望
美術史博士,批評家
馬:小可拙作《文人畫論》只是戲說,不敢以學人形式細論,不從摩詰講起,主要是摩詰之畫,多見于畫論或自作詩,當然摩詰音律一樣據(jù)說很好,但是畫史所存“輞川圖”真假難辨,如北宋時米芾所爭論的李成是否存在的問題一樣。東坡作畫與論畫史料較多可以確定,當然只是一家之言。
臺灣學人中李敖讀的較多,雖然刻薄,然其考據(jù)功力我喜歡,現(xiàn)在國內(nèi)讀書細致的人確實鳳毛麟角,大學期間徐復觀,錢穆,也是淺讀一二,新儒家學說個人比較喜歡,臺灣學者有一點是好的,就是溫和內(nèi)斂,不像國內(nèi)學者學的都是顯學?,F(xiàn)在國內(nèi)不論社會狀態(tài)還是學術都要求短平快,所以經(jīng)歷這么多年,美學研究出不了李澤厚的圈子,哲學只有跟著西方屁股后面跑,東方哲學的美感也只能靠旅美學者杜維明發(fā)掘的儒家哲學。我這輩學識淺薄,也就多看看,待以后給自己的孩子多多買些書讀一讀,哈哈。
我自己看自己其實還是個“工匠”罷了,中國藝術詩有春秋時代的采詩,印章自趙孟頫開始文人刻印,繪畫更是古代墓室壁畫的余脈,幾乎所有都從匠人來,自謂匠人,一自求技法完備,二求一個平常心。但還是少不了自己太年少輕狂,壓不住,哈哈哈。
每每賣畫,經(jīng)常想起民國時辜鴻銘在六國飯店講座,門票三塊大洋,彼時毛潤之在北大做管理員月工資六塊,哈哈。先生教誨,我心里舒服很多。畫廊老板不錯,起碼他是非常純真的熱愛藝術,這個非常難得,我更是感激。之后我會放平心態(tài),在這里謝謝您了。
香光謂:一筆百卷書,我自己隨便翻翻,慢慢積累天長日久或可有所得。自己畫畫不過求一內(nèi)心安靜,古語謂之:靜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我自己非常清楚,畫畫的人思考是第一位的,先生指教之下我定會加倍努力,在這里再謝謝先生。
周:《文人畫論》頗有見地,以藝術家筆記方式談古論今本是文人畫文化之一部分,故不以學術論文標準衡量,而以思想火花、真知灼見見長。以摩詰為文人畫緣起,乃自香光濫觴。從文人畫精神而言,摩詰當屬第一人,有無原畫作留存其實并不重要,畢竟我們不是做古畫鑒定,而是談論他對文人畫興起所做的美學貢獻,就此而言他當之無愧。
你對兩岸學人、學術評價基本準確,我很認同。大陸這邊李澤厚之后似再無第二人,一本《美的歷程》居然統(tǒng)治美學領域幾十年,委實令大陸學人汗顏。在美國的華裔學人,杜維明之外,余英時亦值得一讀。
工匠與藝術家之分野,乃文明進化導致分工細致所致。先有工匠,后有藝術家;先有技巧技法,后有理論哲學,本無高下之分,文人文化強調(diào)的結果,其實仍不出儒家文化等級森嚴的觀念,目的恐怕還是壟斷資源。益處是,技巧技法之外,藝術亦當求得精神之升華,如是可以進入精神文明史而得以流傳。年少輕狂不是錯,我也有過年少輕狂的時候。只是后來發(fā)現(xiàn)真的是“無知者無畏”,知道的越多,才發(fā)現(xiàn)真?zhèn)€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逐漸向“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钡乃悸纷?。如從你處我亦學到不少: 我因在國外,西文書讀得比國文多,你的畫論畫史書籍恐怕讀得比我多,故你亦為吾師也。
你展覽所在的畫廊老板殊屬少見,他們能以自己的空間免費為籍籍無名之輩辦展,這在國外也不多見的。至于辜老鴻銘講座的三塊大洋門票,我等怎么可以相比,那是李大釗口里兩千五百年才出現(xiàn)的一位奇才,吳宓所謂“中國文化之代表,中國在世界唯一之宣傳員”,而且他做講座時已五十有余,名滿天下。你能放平心態(tài),不計一日之短長,相信假以時日,定能一展長才。況且,精神享受是自己的,錢買不來,也賣不走。你所引之靜,定,安,慮,得,是為金玉良言,我也學習了。
馬:確如先生所說,摩詰于文人畫的美學基調(diào)是最關鍵人物。其“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對于中國文人的“天人合一”論已經(jīng)言到盡處了。余還是畫匠習氣,只在乎畫作了。每每想起文人畫,總也有些糾結,摩詰之前真無文人繪畫嗎,張僧繇、展子虔、閻立本其人亦是文人,當然是以山水次要之,然由于年代過于久遠,畫作遺失嚴重,于我輩只得假想,當然此亦是一大樂趣。
余最實際的假想曾想過山水畫為何在中國會成為正統(tǒng)文脈,先生看了指點指點。大學期間蹭尹吉南先生的課,他講了一個概念即藝術生成學,我就想,山水畫的興起會否與中國居士文化在中國的興起相似呢?一,山水畫所要求的造型能力不需要像人物畫那樣長期訓練;二,山水畫尤其是文人畫在宋代以后由絹到紙面技法變得簡單,所以繪畫從兩宋乃至之前時期院體畫占基本統(tǒng)治地位被解放了;三,唐代的壁畫不論,北宋神宗為郭熙建造大殿懸掛其作品,而且宋代畫作尺幅巨大基本是殿堂級的,在宋代之后參與人群變多,而且大多數(shù)是為書齋服務的,所以元代以后畫作尺幅變小了;四,山水畫留白被強化、強調(diào),兩宋畫作純粹的留白是沒有的,畫到最后都有一遍整體的烘染,巨幅作品基本沒有刻意留白,只小品團扇有,并且很美,但從元代開始尤其明清繪畫留白成了一項基本能力,并且最后可以意到筆不到,我個人認為是宋時畫作懸掛空間較大,而團扇確實居家小室的玩物,而元代以后的畫與團扇類似是書齋的產(chǎn)物,并且懸掛空間狹小,所以比較空的作品在這個空間會比較好看。所以現(xiàn)代的作品基本上以繁為主的原因,我個人覺得是空間已經(jīng)決定了。以上是我的一個想法,只是希望先生指點。
其實我個人覺得李澤厚先生西學的功底確實好于國學,其實就東方哲學的美感基本的研究太少了,哲學是美學的延伸,現(xiàn)在的中國人把東方哲學都研究成倫理學、社會學,還有現(xiàn)在的管理學(當然學管理的認真讀荀子就很好了)。如王國維這樣的人近幾十年是沒有的,在王的時代所有人都在西化,但是就這個沒有任何文憑的人就讓中國詩詞再一次發(fā)出光芒,其實我有時的迷茫就是,現(xiàn)代的確沒有在東方美學方面的先賢圣哲。
周:你所見摩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一句中體現(xiàn)的天人合一境界,顯出你對文人藝術體悟的慧根。僅此一點,足見將來成為文人藝術復興的中堅,值得期待。張僧繇、展子虔、閻立本在一定意義上都是文人,但所作之畫,按今日所能知能見,仍不屬文人藝術范疇,張、閻人物為主,展之《游春圖》雖已是最早之山水,但那里的山水仍然是人物活動的背景,并未獨立成為后來所謂的山水畫。唯摩詰不光是將山水獨立出人物而自成門類,且將詩意入畫,開啟文人畫之先聲。何為文人畫? 古往今來定義多多,且歷朝歷代又有發(fā)展變化。我略加總結,一般應有如下幾種特質(zhì):其一,先是山水,后加入花鳥,人物基本不在文人畫范疇;其二,李澤厚先生所說“有我之境”,即不以再現(xiàn)視覺世界為首務,而首重抒發(fā)個人胸臆;其三,強調(diào)中國哲學尤其是道家精神,你所謂“天人合一”是也;其四,講究詩書畫印結合于一體;最后,游戲筆墨的態(tài)度(當然,你所說對紙尤其是生紙的偏愛與此有關)。你以為如何?
你所修習之藝術生成學很有意思,惜不是我之所長。文人畫與居士文化興起的相關性見解獨特,值得玩味。山水不似人物需長期學習訓練,由絹面到紙面的演變,作畫空間變小,尺幅由大變小,因此導致留白技巧濫觴且光大,皆為頗有見地的觀點。關于留白(或飛白),視覺原因之外,我覺得和中國哲學尤其是道家的泛神論有關。因為道家講氣貫穿萬物,氣無所不在,而氣乃萬物之靈,山川河流,萬事萬物,無不有氣,無不運氣,無不呼氣吸氣。西方畫家乃至你說的宋代畫家無不認為實體之山不可有空洞,此乃再現(xiàn)理論體現(xiàn);但文人畫引入留白,引入飛白,乃認為山也好,石也好,樹也好,水也好,都是需要呼吸的有靈之物,更有甚之,筆墨亦有靈,亦需空間運氣呼吸,這應該是飛白技巧的哲學、美學基礎。
當代中國沒有哲學家,沒有文人畫家,也沒有像王國維那樣的文人,原因很多,幾十年的文化摧殘是主因,我覺得,否則不會有小說家沈從文改行研究服裝史,而畫出震撼心靈的《流民圖》的悲天憫人的蔣兆和后來不會只畫不痛不癢的《給爺爺讀報紙》之類的“小品”。我輩兒時從無機會接觸古典,成人后又怎能奢望有王國維一樣的思維、見地和文采?再說到臺灣,雖然傳統(tǒng)保持得很好,但是也很西化,舉一個簡單例子:臺灣學生的英語口語能力比大陸學生好很多,準確很多,可見他們的外語教育成績比大陸好。我們是西學沒學好,國學又給丟得差不多,所以徒留恨與憾。
你能對畫廊及其各位同仁懷抱感恩之心,很好。他們確實是銅臭味很少的藝術推手,對文人畫這么專業(yè)的東西知之有限,可以理解,因此對其價值也未必能準確估量,在這方面,我們都有啟蒙的事情要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