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逸蘭
一
她還記得他頭一次來店里買的是一束滿天星和幾朵康乃馨。他一邊詢問價錢,一邊低頭掏口袋。她指著滿天星說:“這一枝三塊錢……”他忙抬起頭,咋舌道:“天!那么貴?”她被他夸張的表情給逗笑了,問道:“送女朋友的?”未等他回答,她就拿玻璃紙把花扎起來。他付了錢轉(zhuǎn)身就走,臉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從此以后,他每隔兩天,就到她打工的鮮花店里購買一束滿天星配上幾朵康乃馨。她想他定是陷入熱戀中,三天兩頭送花的確很讓人感動,至少這種情況若是發(fā)生在她身上,是足以令她心動的。
一天傍晚,落著小雨。他又來到店里,要的是一束菊花。她十分詫異,平時他總是在早上七八點上門來,今天為什么傍晚來?更奇怪的是,他連花也換了。他緊抿著嘴,瞧上去有些疲倦、郁悶的樣子。“他失戀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將花遞給他,不敢多問一句。
自那天起,他便不再出現(xiàn)。后來,她也離開了那個地方。
兩人再度碰面,是在一次大學生聯(lián)誼會上。她早就看見他了,卻不好上前打招呼,怕太冒昧了。他走了過來,很親切地對她“嗨”了一聲。她朝他笑笑,兩人聊了起來。他說他讀的是夜間部,她說她也是。她很有技巧地問著送花的事情,這才曉得他買花是送給一位生病住院的朋友。
“他住在五樓病房,夜晚常??梢酝高^窗外看到一顆顆升起的星星。有一天他對我說,真怕自己再一次倒下去,就永遠見不到它們了。所以,我總是送滿天星給他,讓他在白天也能看到滿室星斗?!彼恼Z氣淡了下來,“可是到了最后,他仍然死了,因為他患的是血癌?!?/p>
他白天在一家汽車駕駛訓練班當教練。她有時去找他,就站在場邊等他下課。6月的太陽曬得人發(fā)昏,他常常汗流浹背地從車里鉆出來,邊朝她走來,邊氣急敗壞地罵道:“笨死了,倒車倒了十幾遍,不是軋到左邊的線,就是軋到右邊的線,讓人火冒三丈?!?/p>
她偕他往外走,忽然有感而發(fā)地說道:“常聽人講回頭是岸。其實,當自己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就沒有后悔的余地了。不僅沒有退路,連回頭望一眼都是很難的?!?/p>
他一愣,拍拍她的肩笑道:“挺富哲理的?!?/p>
她瞇著眼睛,用手擋住陽光,只是思忖著:等入了秋,天氣也許會涼快些。
立冬后的某一天,他領(lǐng)了薪水,堅持要請她吃一頓。她推辭不過,只好答應(yīng)了。他要她選餐廳,她說想去夜市吃“蚵仔煎”。他吃了一驚:“女孩子不都愛上西餐廳吃牛排嗎?”她故意把臉一沉:“嘿!說的好像我是異類似的?!彼πΓ鄣缀辛私馑纳袂?。她臉一紅,話也說不下去了。
他們真的去夜市吃“蚵仔煎”,他還要了一瓶啤酒。幾杯喝下,他的臉逐漸浮上一片紅暈。她專心地聽他談著那位去世的好朋友。
“高中時期,我們便是死黨,當兵在一起,上大學又在同一所學校。從小到大,我一直很不合群,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沒有親人,一直當他是我的兄弟……” 忽地,他就哽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真是的?!彼鋈患悠饋?,臉也漲得通紅。她嚇了一跳。“想不到他的家人竟將他火葬,且把骨灰放在廟里,真搞不懂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他生前受盡了折磨,難道死后還得再遭受一次燒灼的痛苦?”他在繼續(xù)說著。
她怕觸怒他,只得耐著性子附和他:“與其讓他躺在冷冷的地下,不如讓青燈木魚伴他長眠。這種安排,對他來說未必不好?!?/p>
他望她一眼,喃喃道:“是嗎?”
吃完東西,他要她陪他去買件外套。兩人走進一家外銷成衣商店,他看中一件標價1300元的外套。她拉著他到鏡前試穿,仔細地幫他瞧著長短、大小,又摸摸質(zhì)料、結(jié)縫處什么的。提了衣服出來,他站在門口嬉皮笑臉地審視她:“哎!你真像我老婆呢!”
她把嘴一撇,不甘示弱地嘲弄道:“我前輩子沒有燒香禮佛,這輩子恐怕沒這福分嫁給閣下!”
他聞言大笑,十足天真孩子的模樣,與剛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二
兩人各自忙著工作,見面的機會不多。她又換了地方,兩人的聯(lián)絡(luò)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整整三個月,她不曾有他只字片言的消息。有時,她想去訓練班探探他,卻拖了一天又一天,終究擱了下來。他們的關(guān)系像微風吹過,不留痕跡。
大四下學期,她結(jié)婚了。對象是藥廠的小開,這似乎是眾人一致的意見。她是旁觀者,直等到時機成熟了,便水到渠成地讓大家簇擁著上轎。事實上,她沒什么好埋怨的,對方人品、家世都無可挑剔。
母親對她說:“這樣好的人,可不容易找。等你從學校出來也老大不小了,不如現(xiàn)在就把婚事訂下,女人終歸是要有個家庭的?!?/p>
她猶豫了好久,怕一步走錯全盤皆輸,同時心底總有件事壓著,好像自己在等待什么。最后,她還是點頭了,而且放棄了尚有半年的學業(yè)。她知道,心底的那個念頭終究是絕望了的。
再和他見面,已是另一個夏日了。她在書店里逛著,他自外面走進來,很高興地對她嚷著:“哇!以為你失蹤了呢!”她矜持地笑著,沒有發(fā)聲。她一直避免再見到他。雖然知道自己并沒有對不起他,他們之間從沒有任何諾言和約定,她結(jié)婚跟他一點兒也不相干,可是,她卻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
他瞧不出她的異樣,滔滔不絕地向她說目前他正在一家美語雜志社擔任外務(wù)員的工作,并遞給她一張名片。他詢問她的聯(lián)絡(luò)電話。她一僵,只好道:“想推銷書嗎?我可沒興趣哦!”他的臉色變了變,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而出,發(fā)動車子疾馳而去。她握著他的名片,只是木然地立著。
三
家居的日子冗長而寂寞,這種悠閑的生活原本是她所向往的。一旦投入了,卻又像極了蟄伏的動物,令她無所適從。丈夫建議她去學開車。她去了,這才體會到開車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她常為自己的笨拙感到抱歉,尤其是見到教練臉上那種容忍的表情,就更覺得對不起人家??剂藘纱魏?,她終于通過了。拿到駕照那天,丈夫在“金品樓”開了一桌,宴請訓練班里的教練們。
她怎么也料不到,他竟然會在席上出現(xiàn)。后來她得知,他在幾天前才到這家訓練班兼職,所以也被拉來作陪了。兩人見面都覺一驚。當旁人介紹“這是沈太太”時,她勇敢地承受他驚訝的目光。他道了聲:“你好!”便低下頭飲酒。席間,大伙兒談笑風生,獨有他沉默地干了一杯又一杯。她望進了眼底,又憶起那個冬夜他們在夜市的情景。散席后,他站起來跟她的丈夫握手。她自始至終不曾和他相交一語,除了那一句招呼。她是最遲離開的。踏進電梯,丈夫溫柔地攬住她的肩,透明的玻璃上斜灑著一絲一絲的雨水……透過絲絲細雨,她又看見他了,他正淋著雨往街對面走去。她想起了蘇東坡的《蝶戀花》:
“簌簌無風花自墮,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落日有情還照坐,山青一點橫云破。路盡河回人轉(zhuǎn)舵,系纜漁村,月暗孤燈火,憑仗飛魂招楚些……”
她驀然打住,思索著最后一句。門開處,她走了出來,依舊記不起最后一句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