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天氣突然變得刺骨透心的冷。一夜之間,一場多年罕見的大雪把云貴高原滇中楚雄覆蓋得嚴嚴實實。平時蔥蘢的樹木、山川、田野、村莊,仿佛全身披麻戴孝,正在為死去的季節(jié)舉行一場盛大的葬禮。
接到大哥從故鄉(xiāng)打來的電話,得知母親病危的消息,忐忑不安的我心急如焚,驅(qū)車趕往百里之外的老家。平時車水馬龍的路上,死一般寂靜,只有車輪轍雪的聲音在沙沙哭泣。車窗外迎面飛來的雪花,如母親篩面似地漫天飄灑著。
跨進家門,只見母親蜷縮在床上,由老變小了,變成個咿呀學(xué)語的孩子,語無倫次,模糊不清。但我說的話她好像全都能聽懂,她說的話我只能靠猜測判斷。只知道久病的母親全身筋骨疼痛,每次回家,都要幫她按摩身子。于是,我和二姐坐在母親床邊,輪流著不停地幫母親搓揉,希望能為母親減輕一點點疼痛。就這樣心如刀絞地、百般無奈地陪伴著久違的母親,不停地按摩著,不停地說著話,生怕母親溘然而去。
母親仍在呻吟,幾只烏鴉在房前屋后的樹上盤旋著,唉聲嘆氣鳴叫著。突然間,氣喘吁吁的母親打了幾個噴嚏,口鼻噴出些血,如一臺停止轉(zhuǎn)動的石磨,悄無聲息。我和二姐不相信眼前的現(xiàn)實,聲嘶力竭喊母親,卻無半聲回應(yīng)。我急中生智,一邊掐母親的人中,一邊撫摸母親的鼻孔,母親停止了呼吸。又摸摸母親的眼睛,眼珠已經(jīng)白的多、黑的少。再握握母親的手指,已不能彎曲。就這樣,患有“半邊風(fēng)”多年的母親嘴合眼閉,再也沒有醒來。一時間,家里仿佛發(fā)生地震,樓房坍塌;滿屋就像外面的世界,冰天雪地般寒冷,全家人亂成一團。有的忙著給母親往嘴里放“含口錢”,昭示母親到了另一個世界有穿金戴銀、吃穿不愁的口福。有的忙著“留后”,要留點母親生前的金銀首飾或是衣物,以示后人財源不斷,厚衣錦食。母親的一切后事,在美好的祈禱中展開。趁著母親的余溫,我們請來鄰居,配合著給母親洗臉、理發(fā)、擦身,從頭到腳給母親更換鞋襪、穿戴壽衣壽帽。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給母親做護理,也是最后一次。轉(zhuǎn)眼間,打扮一新的母親像個整裝待發(fā)的新娘,臉蓋紅布,安詳?shù)靥稍诖采稀?/p>
人死不能復(fù)生。接下來,我們在為母親裝棺,在熊熊的火把照亮下,七腳八手往棺材里鋪墊草席、棉花、枕頭,連抱帶提,把逐步變得僵硬的母親放入棺內(nèi),再用些平時母親舍不得穿的衣物塞緊、鑲穩(wěn)、填滿,給母親蓋上紅彤彤的壽被,為母親布置了一張萬紫千紅的床。經(jīng)過趕來為母親吊唁的舅舅家“眼蓋”(過目驗棺)后,棺材蓋子被合上。我和母親對視的目光,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錘敲釘子的聲音中被扎斷。母親就像小時候和我玩躲貓貓一樣,明知她藏身之處,卻怎么也找不到。我仿佛感覺那鋒利的寸釘不是扎進棺木,而是扎進母親的肉里,扎在我的心上。從此,母親那慈祥的音容笑貌、母親那千言萬語的牽掛被扎進了棺材。我和母親近在咫尺,卻如一堵墻、一座山擋住了我的視線,割斷了我的臍帶。剛才還安詳瞌睡的母親,卻變成了黑黝黝的棺材,升在堂屋里。我跪在母親的棺材前,磕了三個頭,點燃三炷香,第一縷清煙開始升騰,那是母親的化身。
透過那一縷縷清煙,母親生前陪伴我的如煙往事,也歷歷在目,飄來眼前。
我是母親身上掉下的最后一砣肉,是母親常說的“蝦尾巴”。幼年時我很“認生”,經(jīng)常像塊磁鐵粘在母親身上,誰也抱不去,只要離開母親就會嚎啕大哭。父親愛長子,母親愛幺兒。母親沒辦法,只好用裹被背著賴茅的我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有時,母親把我?guī)У教镩g地頭,采幾朵野花,或是摘幾個野果,捉些小蟲、小動物給我,讓我坐在羊皮褂上,一邊玩耍,一邊看母親做活計。尤其是每天晚上睡覺,我像頭鉆進母親懷里拱奶的豬仔,吃著母親的“老癟奶”進入夢鄉(xiāng)。直到六歲上學(xué)那年,母親悄悄用豬苦膽汁涂在乳房上,接連幾天中招,才把我從奶頭上抹了下來。但我仍然像條戀娘的小狗,喜歡纏繞在母親身邊。有時母親去走親戚,我總要攆路。若母親不帶我,我就會又哭又嚷,大鬧天宮。如果母親隔夜不回來,晚上就會莫名其妙地怕,總要約小伙伴來家里陪我睡覺,直到母親回來,一見如故,我才風(fēng)平浪靜。
上學(xué)了,母親總會把我送到村口,一遍又一遍囑咐我:“到學(xué)校要好好聽老師的話,好好讀書寫字,不要跟人家鬧?!泵刻旆艑W(xué)回家,見不到灶房頂上的炊煙,我跨進院門,就會一邊喊一邊找母親,直到看見母親,才心安理得。
童年的我最喜歡打陀螺,常遭家里人反對,認為打陀螺“不務(wù)正業(yè)”,誤了拾糞、找豬草的時間。有一次,我背著家里人偷偷砍陀螺時,不小心用刀砍傷左手,母親急中生智,迅速刮了些鍋底灰敷在我的傷口上,再用布包扎,兩三天換一次“藥”。好長一段時間,母親不讓我拾糞,不讓我?guī)退蛳率?,只讓我吃現(xiàn)成飯。那年臘月,院子里家家進行衛(wèi)生大掃除,一大堆渣渣草草就地燃燒,我和幾個小伙伴賭嘴,看誰能從火堆上跳過去。個個都躍躍欲試,卻誰也不敢打頭陣,膽大、不服輸?shù)奈覅s不知水深火熱,蹦蹦跳跳沖過去。由于跑的距離短、起跳的助力不夠,后半身栽進了火堆里。當(dāng)小伙伴們把我救出來時,我的雙腳已被燒傷。母親聞訊趕來,立即用小伙伴的尿給我搽皰疹,然后背起哭哭啼啼的我,跑到山那邊去找赤腳醫(yī)生。那一夜,疼痛難忍的我像一個找娘的嬰兒,哭聲不止,弄得母親像個陀螺圍著我轉(zhuǎn),淚水盈盈陪著我,一夜沒合眼。
不知什么原因,逐漸長大的我開始討厭母親的嘮叨,開始躲避母親的目光,開始逃離母親的“緊箍咒”??赡赣H生怕我像一顆糖,含在嘴里怕化了;似一只雛鳥,捧在手里怕飛了,總是盯得很緊。吃飯不見我回家,母親就會站在大門口,像個高音喇叭似地呼喚我的乳名,喊我回家吃飯。有時我玩過頭,晚上遲遲不回家,母親就會找豬雞似地滿村子挨家挨戶找我,生怕我在外面受冷挨餓,惹是生非“闖禍”。
背著油鹽柴米到狗街住校讀初中以后,與母親徹底斷奶隔槽的我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可我卻莫名其妙地想念那個以母親為圓心的家。每個星期天回家背柴米,見到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母親,我卻像只離群掉隊迷路的羊失而復(fù)得回到母親身邊,倍感親切。轉(zhuǎn)眼間三年初中畢業(yè),我已有母親的肩膀高,哥哥姐姐娶的娶、嫁的嫁,家庭成員不斷增加,侄兒男女也如一茬茬莊稼不斷長大。嫂子們的心里也各自打著分家的“窩心炮”、扒著另起爐灶的“小算盤”,在一片婆媳妯娌不和的吵嚷聲中,熱熱鬧鬧、枝繁葉茂的大家庭被分為四家。就這樣,生活的疙瘩把一老一小的母親和我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分家另立門戶,相依為命。從此,我像一頭不愿上套拉車的小馬駒,像一頭不愿上架拉犁的小牛犢,更像一只羽毛長硬的鳥,出巢離家,從這個城市漂泊到那個城市,到處打工闖蕩,可怎么也找不到安身歇腳的地方。我像一條背叛母親的狗、一只背叛母親的貓,一次又一次地逃離母親,卻一次又一次失望地凄喪著回家。兒是娘的心頭肉。那杯暖身的熱茶,那盆熱乎乎的洗腳水,那頓香噴噴的飯菜,是母親一顆滾燙的心對我最大的寬慰。
后來,幸運進入城市的我,結(jié)婚成家,以莊稼為友、豬雞為伴的母親進城來幫我?guī)Я耸哪旰⒆?。十四年,目不識丁的母親不會上防盜鎖,不會打電話,不會用洗衣機,不會用電視機遙控器,不會看鐘表,不會看電表、水表,不會看過馬路的紅綠燈,不會……十四年,不少朋友請我吃飯,母親總是說她缺牙沒齒的,從沒參加過,生怕丟我的臉;十四年,母親卻背著我偷偷去撿垃圾賣錢,為我們買些小菜,給女兒零花錢;十四年,母親不是進城享福,而是被親情綁架、活受罪;十四年,我看著母親的頭發(fā)一根根變白,皺紋一條條變長變深,腰一天天變得彎曲佝僂。更何況母親的高血壓、糖尿病、風(fēng)濕病越來越重,必須天天服藥,最后得了中風(fēng),生活起居不便,只好讓母親告老還鄉(xiāng),回到老家由大哥、大嫂照顧。可離家多年已成客的我,每次送藥回家,看見風(fēng)燭殘年的母親拄著拐杖、扶著墻壁挪移的身影,心就會隱隱作痛??倱?dān)心母親像那些不知不覺消失的老房子、老農(nóng)具,不知不覺枯死的老桃樹、老梨樹,不知不覺離去。而樂觀向上的母親總是說:“現(xiàn)在我領(lǐng)著國家的工資(高齡補貼),吃藥住院不需出錢(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補助),我要活到一百歲,多享幾年福。”
母親的死,于我們而言是悲痛的。而八十八歲高壽的母親,卻又是令我們問心無愧的。不少父老鄉(xiāng)親建議我們,要把母親的喪事當(dāng)做喜事辦。于是,母親的白喜事在亙古不變的鄉(xiāng)俗中,在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指揮下,一套一套有條不紊進行著。喜事逢請必到,白事不請自來,村鄰鄉(xiāng)黨來了,三親六戚到了。殺豬宰羊,炮竹聲聲,一切都在為母親踐行做準備。
主喪者是家房鄰居二叔家的哥哥,為母親舉行葬禮的是那幫鄉(xiāng)間十里有名的“道師”。一聲鑼鼓鏗鏘,主喪的哥哥手握剪刀“破孝”,一塊塊白布、紅布系滿母親的棺材,接著從大到小分發(fā)孝布,兒子戴長孝,其他人戴短孝,孩子戴紅孝。全家人在母親的棺材周圍齊齊跪下,悼念母親的儀式在“道師”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尮穆曋欣_序幕。“道師”說唱有詞,抑揚頓挫,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把我的思緒拉得忽松忽緊。頃刻間,哭聲此起彼落,滿屋的孝子、孝女、孝孫、孝媳都在為母親大合唱。
送母親的良辰吉日時不我待,我已無回天之力拉住母親,卻希望意義上的母親能在家里多陪我們幾天。母親永遠安息了,但她的靈魂還在家里。我們兄弟三人連夜為母親守靈,香燭一支接一支點燃,燒一次香燭、跪拜一次母親。小時候的我,一聽說村里死了人,晚上睡覺就萬分恐懼,常用被子把頭捂緊,貼在母親身上,巴不得鉆進母親的肚子里。那年,母親得了一種怪病,在床上躺了好多天,湯水不進,家里人請來巫婆,原以為神藥兩解能為母親治病,但從巫婆口中得知的卻是母親的名字已經(jīng)上了天國的“黑名單”,陰曹地府派來的兵將正在前來捉拿母親。巫婆的話如晴天劈靂,嚇得我白天不敢接近母親,夜里不敢回家,跑到小伙伴家去睡覺。后來,幸虧當(dāng)兵的大哥及時帶回針水、西藥治療,才驅(qū)散了全家人心中的霧霾,母親又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傳說中死人會變鬼“回殺”害人的真相。人人都說怕鬼,其實誰也沒見過鬼啥模樣。母親啊,有你在,我的根就在;有你在,老家就在;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母親閉上了眼睛,村莊閉上了眼睛,星星和月亮閉上了眼睛。夜,在貓頭鷹的吼叫中越來越深。母親是一本書,我們?nèi)值懿煌5胤喼⒅厥鲋赣H昨天的故事,滔滔不絕。雞叫黎明前,我們?nèi)值茉诖迩f外的十字路口點燃香火,為母親燒過五更紙,給母親留下買路錢。然后,去村莊后的墳山為母親選擇好葬身之地。舉行完破土儀式,等待天明,將為母親挖土開井,一切都在為母親安新家做準備。
轉(zhuǎn)眼就到了中午飯后送別母親的時刻,一切準備就緒,“道師”一聲鑼鳴,召喚我們在母親的棺材旁跪下,開始“應(yīng)事”,為母親舉行告別儀式?!暗缼煛庇冕槾猎頌殚L子大哥的手指,擠出一滴滴血,抹在母親的棺材上,抹在家堂供奉的神主牌上,意指我們和母親雖然陰陽兩隔但血脈相連,母親雖然走了但她的靈魂仍在家里。又是一陣敲敲打打,樂器聲、說唱聲、哭唱聲匯成了一曲與母親永別的哀歌,高亢悠揚,響徹屋里家外、房前屋后、村莊上空。隨后,母親的棺材被七八條漢子用鐵鏈、皮條、抬杠拴穩(wěn),緩緩抬起。我們?nèi)值茉凇暗缼煛钡闹笓]下,端著不滅的香火、神主牌和母親的遺像,走在母親的前面,為母親引路,送行的人群尾隨在母親后面,在村莊通往墳山的路上蠕動著。炮竹聲、哭訴聲、鑼鼓聲不絕于耳,睡在棺材里的母親仿佛是坐著花轎離開村莊喜氣洋洋地出嫁。
前行的路離墳塋越來越近,我和母親離別的時光如陽光下的雪在不斷融化。母親的身影仍讓我揮之不去。在我記憶的檔案館里,父親體弱多病,是一根村里人常說的“扶不起來的豬大腸”,不拿氣,不管事,放了一輩子的牛,從沒干過背挑扛抬的重體力農(nóng)活。而母親則是家里的頂梁柱,是村里人翹指夸“嘴有一張,手有一雙”的硬婆娘;是一粒有滋有味的胡椒、草果、花椒、小米辣;是一頭腳不落地奔波,累不死的牛、馬、驢、騾;是一株風(fēng)吹雨打、冰雹霜雪凍不死的蔬菜莊稼;是一棵支撐著全家人油鹽柴米、衣食冷暖的參天大樹。夜以繼日像只母雞呵護著我們兄弟姊妹六個。我們一天天在她的翅膀下刨食成長,結(jié)婚成家,生兒育女??僧?dāng)把我們拉扯成人時,母親已變成了一把砍不了刺的老柴刀,已變成了菜園埂上那棵寄生滿枝、果實稀疏、越來越枯萎的老柿子樹,已變成了家里那只下空了蛋的母雞、那頭失去生育能力的母豬,母親仍在腰弓馬爬地忙碌著、掙扎著。想不到眼前的母親還是抗爭不過病魔,踏上了黃泉路。母親啊,不管你走到哪里,我永遠是你眼中的孩子。小時候,你生怕我細小的喉嚨咽不下飯,不知多少次咀嚼喂我;無知的我,曾經(jīng)尿過床,拉過尿屎在你身上,你卻從來不嫌棄,任勞任怨擦洗。那個年代的我,肚子里會生蛔蟲,你讓我吃了幾粒打蟲藥“寶塔糖”,第二天解手時,蛔蟲夾在肛門,我又怕又哭,你順著哭聲跑來,用手把我屁股里的蛔蟲掏出來,不停地幫我揩屁股。而當(dāng)你老掉牙了、半身不遂、臥床不起、需要別人照顧時,一把尿一把屎養(yǎng)大的我卻遠在天邊,沒為你喂過飯,洗過臉腳,端過屎、端過尿。偶爾回家,影子又一陣風(fēng)飄走了。而你一聽到我的手機響,聽到電話里別人和我說事,就會催我回城,說我工作忙,你好好的,什么都不需要牽掛。直到今天,生不帶半根草來的你,給予了我們很多;死帶不走分文的你,卻讓我欠下了一筆無法償還的哺乳債、母子賬。我今天來送你,僅僅是個過程,也是遲到的陪襯。
安葬完母親,我在母親的墳前點燃香紙,叩拜磕頭。面對裊裊清煙,我才方如夢醒:我陪伴的不是母親,而是一縷清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