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萍
每到開學,我總要記得從校門口的小商店里買來幾版標簽紙。這些標簽紙不大,周圍有一圈紅色的邊框線,紅得很漂亮的那種。因為現(xiàn)在的本子封面多是油光,低年級小朋友用鉛筆寫不上字去。在本子統(tǒng)一的位置貼上標簽紙,寫上班級姓名,白底黑字又醒目又整齊,就連寫上去的字好像都添了幾分瀟灑。標簽紙真好!
這天,我正在辦公室邊貼標簽,邊欣賞,做著這件機械重復(fù)卻又不覺得單調(diào)的事情,門口傳來幾個孩子的聲音,側(cè)耳一聽是我們班的小培、暢和苗苗,聲音越來越清晰,還帶有爭吵的火藥味:“暢,你打我,我要去告訴老師!”
暢倒沒說什么,反而是苗苗接話了:“小培,你不用去告訴老師的。告訴了,老師也不會相信的,因為你是不乖的!”
聽到這兒,我和班主任老師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相視而笑,唉,這些孩子!班主任老師起身去處理這件“糾紛”,我后來沒有細究這件事的原委,事情的結(jié)果也不得而知,估計是暢受到了批評,因為孰是孰非,我們聽得清清楚楚,事實證據(jù)確鑿,老師應(yīng)該不會無故懲罰小培,因為他沒錯,雖然小培在大家的心目中早已是“不乖的”孩子。
小培總算是幸運的。但如果我們沒聽到這一段對話,我們又該怎么處理呢?小培還會這么幸運嗎?我有點不自信起來。
不乖的小朋友說的話老師是不相信的——你是不乖的小朋友——所以老師是不會相信你的。
這就是苗苗——一個一年級孩子的演繹推理。如此順理成章的“公理”,就是因為小培平時調(diào)皮,課堂搗亂,課后喜歡和小朋友有肢體上的沖突,所以老師點到名字的機會就多,其他小朋友聽到這個名字的頻率就高,在他們心中小培就是不乖的。
而結(jié)論的產(chǎn)生根源是大家公認的,“你是不乖的”已經(jīng)成為標簽。雖然這個標簽我們無法看到,但卻牢牢貼在了班級孩子的心坎上,而這無形的標簽又是誰的“成果”?我有點汗涔涔了。
捫心自問,我也會像苗苗這樣推理嗎?苗苗的推理是向我學的嗎?我更加不自信起來,甚至有點惶恐。
不由得想起另一件事。女兒那天拿了一包糖果到學校,說要和小朋友分享,老師也很理解,特地抽下午班隊課的時間,讓小家伙分給小朋友?;氐郊遥畠号d致勃勃地跟我講這件事的過程。我隨口問道:“你們班有那么多小朋友,這一包糖果夠分嗎?”
“夠啊,小玲和小燕沒有份呀?!?/p>
“為什么?”
“因為他們兩個是不乖的,一直你吵我一下,我吵你一下,我就沒分給她們啊?!?/p>
看著女兒那么自然說出這個理由,我心里有點害怕,害怕這種自然。眼前浮現(xiàn)出一群小朋友開開心心吃糖果,而兩個孩子落寞地在教室一角,額頭上,“不乖”兩個字若隱若現(xiàn)。
我只能輕輕地對女兒說:“明天你找個時間,看他們乖了,也分給她們一顆吧?!?/p>
“好吧!”女兒爽快地答道,忽又補上一句:“不過我要先問問老師啊?!?/p>
我再次無語。
這是教育嗎?這就是我們在做的教育嗎?
剛才給孩子本子貼標簽的自得已蕩然無存!想著自己可能就是這樣在“好心”的幌子下,欣欣然地為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貼著各種各樣的標簽:“不乖”“作業(yè)拖拉”“欺負小同學”“抄作業(yè)”……把一個個具有豐富情感和情趣的人,降格為一本本冰冷的本子,于是教育的多種可能性瞬間凝成了一個個冰冷的標簽,而我們的孩子也就成了一個被標注的物品。于是孩子被孤獨了,于是孩子只能在孤獨中體味犯錯的恨。
但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面對奔騰的時間之流,誰都無法保證自己的不變,即使是一塊堅硬的石頭,也會在歲月的沖蝕下面目全非,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作為一名教育者,我們是否還在“不舍晝夜”地逆時間而行,是否還在徒勞無功地在歲月的洪流中不斷地標注,分出哪些是好的石頭,哪些是壞的石頭,哪些是不好不壞的石頭呢?
我不敢往下想了,忽然覺得桌上這些標簽紙紅得好刺眼。
■ 編輯江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