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之詩

大衛(wèi)

無事此靜坐

被用舊的何止人間

四野寂寥

杏花開得熱烈

梨花也被她拿過來開了

總有一個聲音在喊我

叫我柳樹，楊樹，松樹

而我是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森林

除了風(fēng)，什么都不能答應(yīng)

立夏之前，就有了露水與閃電

該開的，大部分都開了

未開的那些

要么太主觀，要么太客觀

無事此靜坐，生活過于

龐雜。而我能力有限

不談渺小或者偉大

風(fēng)想吹，就讓她吹吧

喜歡這半新不舊的人間

因?yàn)槲乙彩前胄虏慌f的

倘若愛上了一道傷痕

說明我愛上的是自己

或者另一個人

人過四十，喜歡微觀，小角度

一些事物倘若過于龐大，就會有害

比如寂寞

比如愛

山谷

山谷之風(fēng)，一遍遍地吹，吹去大我還不夠

還要吹去小我。也就是說，這山谷之風(fēng)

趁著夜色，要同時吹去兩個我

就要放下了，日復(fù)一日的迷茫，使我至今

不能走上山巔，世界的盡頭在哪里

驚雷過后必是閃電，我比群山更加連綿、 起伏、不安

我有迷魂招不得，天空仿佛倒懸的酒杯

是我，一滴不剩地飲盡了

她的湛藍(lán)，人間的風(fēng)越吹越大，這兒和人 間相反

夜宿

不敢寫這山，我怕寫著寫著就寫俗了

還怕把一座山寫出性別，畢竟

這是五月的江南。暮晚，白鷺起自水面

遠(yuǎn)山以沉默度我，仿佛逝去多年的

父親，就坐在對面

近得我可以看得見他掩飾的骨骼

山谷漸漸活了過來，似乎要把暮色

一把推開。仿佛這兒不是人間，仿佛白鷺

是他剛剛打出的一個呵欠

群山攏聚，山谷修正了自己的彎曲，在流 水的帶動下

有了彈力，仿佛一把鑷子，愈發(fā)覺得自己 的渺小

如米粒，如螞蟻，如一切小的事物，可以 隨時消失

放下悲欣，就是放下俗世，幸虧月亮沒有 升起，否則

必多一句嘆息。波濤拍岸，倘若將我攤開， 會比薄暮更薄

風(fēng)漫上了草棵的時候，也漫上了樹梢……

虛擬之詩

請允許我穿越自己一次，無人的夜里

穿越一片廢棄的城池

死，也是可以穿越的——如此貼身

仿佛死是一件薄薄的內(nèi)衣，有自己的

質(zhì)地與尺寸

請允許我把自己放倒在任何一片土地

像無用之物，空洞是我的，無知是我的

急了就把天空穿在身上，像鳥一樣，飛著就長出了枯枝和葉子

請允許我無限地接近蒼穹——不是為了飛 得更高

而是想看看，那無限的高處，是否

存在著永恒，是否在永恒之后，存在著更 大的虛空

或許此生真的是一次誤打誤撞，因?yàn)樾鷩?/p>

我把自己扔到了岸上，因?yàn)榧拍铱偸?自己產(chǎn)生波浪

誰能告訴我遠(yuǎn)方？誰能替我把大海背在身 上？

大風(fēng)一遍遍地吹過，吹世界的同時

也吹我的身子……何曾奔走于人間？這冷 不是我的

這熱也不是，或許一生的努力，只是替草 木側(cè)了側(cè)身子

正在來臨或已經(jīng)來臨

不用風(fēng)吹，她自己可以在草葉上走動

柳樹彎下身子，從未見過

一滴露珠，把自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攤開

昨夜暴雨，打濕的萬物大約有三到五公里

清晨鋪展著潮潤，樹蔭變得可親

有時我會像露珠一樣清澈、透明

大地不是草葉，但我常在大地的邊緣

孤懸?？释魂囷L(fēng)

又害怕一陣風(fēng)

再走幾步，我將進(jìn)入那個樹林

她不是海綿，但像海綿一樣

吸納了鳥啼與蟬鳴

與昨日相比，河流和河流之上的

天空，都有了快速的流動

野花隨小徑轉(zhuǎn)彎，仿佛這彎

是由野花組成

隱隱地，遠(yuǎn)方傳來

雷聲，天慢慢變暗，更暗的是

一個俠客，噌噌噌地踩著樹梢

飛奔而至，每一片樹葉

都嗖嗖地釋放出響聲，仿佛雷霆

是由一片片樹葉組成

聲音消失的地方，樹與樹

產(chǎn)生交響。假如太陽出現(xiàn)，肯定是

露珠有了新的品種

大雨過后，道路將產(chǎn)生更多的

水洼，腳下也將更加

泥濘。一步一滑，仿佛我從道路

獲得了可怕的勻稱

天空在頭頂之上傾斜

一棵風(fēng)中的樹，不知該往哪兒歪

至今沒有摔倒，無非說明我與世界還

互欠一個趔趄……

提前到來的書寫

我把雪給寫了，

寫她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的樣子

作為萬物中的一部分

她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降低

還有誰可以像她那樣

拿出全部的顏色

按天堂的樣子

布置塵世

我把雪給寫了，寫她

哭泣的樣子

那么小聲，仿佛上帝就住在隔壁

一朵正在下降的雪

并不代表天堂

頂多是天堂失去的重量

我把雪給寫了，單薄的身體

是不是因?yàn)閴嬄?/p>

才有了心跳？

吹她的風(fēng)

是木頭做的，也是金屬做的

我把雪給寫了

往白里寫，往小里寫

雪的影子還是雪，我經(jīng)過她的時候

她也正在經(jīng)過我

世界一片寂靜

是我寫出她的血

倘若蒼穹有了弧度

我是自己的父親

也是自己的母親

因?yàn)閺奈闯錾?/p>

我已經(jīng)把自己

徹底完成

相對于這個世界

我是最初的熱

也是最后的冷

你所見

皆是另一個我

大好河山

來自我的身體

天空長著長著

就有了植物的樣子

一個人的夜里

把自己掏空

和大地相比

我更像一個

空空的信封

寒流揮師南下

世界與我何干

沒有比激情

更冷的冰

不談幸福

也不談痛苦

此生，我所能做的

就是像閃電那樣

把天空當(dāng)作胸脯

隨時發(fā)出奪目之光

隨時抽出身體里

最后一根肋骨

有何驕傲可談

寒冷之日

倘若蒼穹有了弧度

無非說明不通過死亡

我也可以把自己完美地拋出

寫給大地或者一片葉子

來吧，大風(fēng)或者小風(fēng)

此際不談寒冷

除了世界，還有什么

再遠(yuǎn)一些

鳥飛得高的時候

影子可以結(jié)冰

不是樹根，但可以

像樹根那樣

冬眠并且埋住自己

把自己放得足夠低

遠(yuǎn)山一動不動

樹和樹上的天空

皆屏住呼吸

塵世消隱

仿佛是我一個人在用力

寒風(fēng)吹徹

我不是大地

——大地僅僅是從我身上

剛剛飄下的一片葉子

遠(yuǎn)山把天空崩直

我和遠(yuǎn)山同時有了彎曲

最冷的日子已經(jīng)到來

獨(dú)擎一角天空

凡屬于我的，我將一氣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