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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簪子

      2014-07-25 17:15:23小岸
      延河 2014年7期
      關鍵詞:簪子干糧羊倌

      小岸

      “二十四,打掃家戶地;二十五,擔水磨豆腐;二十六,大人孩童洗個澡;二十七,饃饃黃蒸一笸籮……”

      快過年了,莊上人家每天都在忙活。二十七后晌,慶生娘也連劈柴帶燒火,挽起袖子開始蒸饃了。慶生蹲在鍋臺邊,給娘打下手,聽娘吩咐,往灶里添柴火。娘蒸的饃是用玉茭面、米面,摻和半碗白面蒸出來的雜面饃饃。顏色發(fā)黃,口感綿細,比平素吃的糙面窩窩好吃多了。除了雜面饃饃,娘還蒸了一鍋黃蒸。黃蒸就是包了小豆餡的玉茭面窩窩頭,肚里有了內容,不叫窩頭了,換了個名稱。小豆餡里添了糖精,吃到嘴里有一絲淡淡的甜味。慶生希望再甜些,央告娘多添幾粒糖精。娘不允,說糖精不能多吃。娘還說,鄰村有個婦人尋死,吃了一包糖精,甜死了。

      “人還有甜死的?”慶生不信。

      “可不,啥樣的死法都有吶。”娘摸了摸慶生的頭。慶生前額留著一排馬鬃兒,后頭刮剃得光光的。

      娘喜歡摸慶生的頭,摸起來沒夠。慶生知道這是因為娘待見自個兒,要不,娘咋不摸別家小子的頭吶。

      剛出鍋的饃饃冒著騰騰熱氣,慶生使勁抿緊嘴唇,才不至于淌出口水。娘趁熱用筷子蘸上顏色,在饃饃中間點個紅。娘說了,點了紅的饃饃和黃蒸都得除夕貢獻了老祖宗、貢獻了各路神仙,家里人才能吃?,F(xiàn)在可不敢吃,若吃了,就造孽了。

      “啥叫造孽?”慶生問娘。

      “這個嘛……這個嘛……就是造孽嘛……”娘咕嘰了半天,也說不出個長短。

      娘時常把造孽掛在嘴邊,慶生吃飯不小心漏出顆米粒。娘就說,造孽呀。二嬸家閨女蓮花上茅房偷家里的毛頭紙擦屁股,被娘看到了,連連嘖嘴,造孽呀。在娘眼里,古往今來,都是拿土坷垃擦屁股的,誰肯糟蹋毛頭紙呀。凡此種種,在娘的嘴里,都是造孽。可究竟啥是造孽,娘也說不出個究竟。

      慶生央告娘:“娘,過年咱家蒸一個全白面饃饃吧,掰成三瓣,爹吃一瓣,你吃一瓣,我吃一瓣。全白面饃饃到底啥滋味?我想嘗一嘗?!?/p>

      娘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慶生“嘻嘻”笑了。他猜到娘一定又要說造孽了,果不其然。娘說:“造孽呀,哪敢囫圇吃白面饃饃了,統(tǒng)共半升白面,往后不過了?”

      慶生聽蓮花說,李貴才家過年蒸的是白面饃饃,全白面的,就像一團一團圓溜溜的白棉花,好看死了。莊里只有李貴才家敢吃白面饃饃,難道他家就不怕造孽嗎?慶生想不通,他想問娘,嘴巴動了動,沒問出口。他怕娘答不出,娘指定答不出。李貴才家是莊上頂闊氣的人家,住著青磚瓦房,闊氣人家是不怕造孽的吧。聽說,他家人睡覺鋪棉褥子。睡覺不鋪席子鋪棉褥子,到了娘嘴里,恐怕又是造孽了。慶生家炕上只鋪著張顏色暗黃的葦席,打慶生記事起,睡覺就是裸身子滾在光席子上面。

      慶生只有冬天在家,過了年,二月二、龍?zhí)ь^,天氣轉暖,他就走了。他在遼州楊財主家放羊,八歲就去放羊了,接連放了兩年,今年,他十歲了。莊里人說虛歲,按實際年頭算,慶生其實才八歲半吶。

      慶生在家也沒閑著,進山砍柴,下溝挑水。莊里沒水,吃水要到溝里擔。挑一擔水,來回繞彎好幾里山路。慶生究竟年歲小,娘挑大桶,他只能挑小桶,就這還踉踉蹌蹌走不穩(wěn)。娘笑他一路濺出去的水比挑回家的還多。再擔水時,慶生小心翼翼,邁著碎步,生怕桶里的水濺出去。娘又笑他走路像個小腳媳婦,他氣惱極了,娘總是取笑他。

      砍了柴,挑了水,慶生還抽空去刮小果樹的樹皮,鏟墻根底的咸土。樹皮和咸土積了不少,堆在柴房。娘大呼小叫,小祖宗呀,你當咱家開染房,賣咸土呀。

      樹皮是給娘用來當染料的,娘舍不得買染料,織了粗布用熬果樹皮的水煮一煮,晾干,布就成煙綠色了。咸土是當鹽用的,煮過咸土的水澄清了,倒進鍋里做和子飯,吃起來,咸津津的,能省幾粒鹽巴。莊戶人窮,只得絞盡腦汁想法子省錢,娘在這方面頂頂精明,她還會用煮黑豆皮的水染布,黑豆皮能染出灰黑色的布。

      慶生還去河灘拾了一筐雞蛋大小的鵝卵石擱到茅廁。慶生心疼娘,娘有一回上茅房用玉茭葉擦屁股,把屁股劃破了,流了好些血。他撿圓石頭回來,就是讓娘上茅廁擦屁股用的。娘呸他:“倒運鬼孩子操這些閑心也不怕人笑話。”夜里,慶生聽到娘壓低聲音對爹說:“慶生瞅見我褲襠的血了,問咋回事。我哄騙他擦屁股擦破了,他就撿回一堆圓石頭讓我擦屁股。甚人下甚種,你的小子跟你活脫脫的,將來也是個疼媳婦的漢?!?/p>

      慶生瞇著眼,佯裝睡著了。娘做甚要哄騙他呢?娘的屁股做甚要流血呢?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翻了個身,他就睡熟了。

      慶生爹在窯灣下窯砸斷了腿,窯上管事的給了三個大洋把慶生爹抬回家。打那以后,爹就癱在炕上不能動了,隔三岔五還得去藥鋪抓藥,成了個藥罐子,靠藥養(yǎng)著。比慶生年長兩歲的姐姐春苗被送到了十里外的劉家溝當童養(yǎng)媳,小小年紀在婆家挨打受氣,吃苦受罪。娘每年去看一次,回來就“嗚嗚咽咽”哭半宿,說春苗兩手都開裂了,敞露著一道一道血口子,還得在冰涼的河水里洗全家人衣裳。

      爹癱了,家里頂梁柱倒了,慶生只得去放羊,既能糊了自己嘴,一年下來也能給家里賺兩吊錢。家里勞力只剩娘一個人。挑水、煮飯、砍柴、種地。黑夜舍不得睡覺,點著油燈,紡花織布納鞋底。娘早早就老了,背駝了,腰彎了。白天不見她喊累,夜里睡覺,慶生常聽到睡夢中的娘嘴里發(fā)出“哎呀哎呀”的嘆息聲,好像哪里疼似的,又像是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的。慶生爹疼老婆,眼睜睜看著老婆受苦,自己使不上勁,幫不上忙,哭天搶地不活了。慶生娘摟緊男人哭著說,只要你有口氣,只要咱家全全乎乎活著,就比啥都強。你要死了,我們就真成了孤兒寡母,任人欺凌了。

      慶生爹讓老婆教他紡花,織布,納鞋墊。他每天偎在炕頭做這些婦人家的營生,倒也不鬧著尋死了。

      慶生恨不得快點長大,長大了,就能分擔爹和娘的苦了。

      大年初一到了,慶生換上娘給他準備的一對新棉鞋。鞋底是爹納的,鞋幫子是黑豆皮染的灰粗布。瞧著笨笨的,穿著卻暖和。

      初一的早飯吃得遲,娘做了一鍋漂著麻油花的雜菜湯,里面煮著山藥片、黃豆芽、海帶、莜面干糧條。這樣豐盛的早餐,一年只這一次。娘把稠的舀到慶生和爹的碗里,自己喝稀的。爹把自己碗里的海帶和莜面干糧條撈出來,搛到娘碗里。娘呢,又一而再地搛還給他。兩人推推讓讓,不像夫妻,倒像親戚。娘還干炒了兩個雞蛋,香噴噴的,聞著就讓人掉口水。爹和娘一筷子也不碰炒雞蛋,他們照舊吃平日吃慣的腌酸菜。慶生讓娘吃雞蛋,娘嫌腥,吃不慣。爹也說腥,吃不慣。這么好吃的東西咋就腥了?慶生不管他們,一小口一小口抿著炒雞蛋,舍不得一下吃完。真好吃啊,咋這樣好吃呢?娘不時敲一下他的筷子:“少吃些,少吃些,留著也是你的?!睉c生說:“要是天天過年,那該有多好啊?!钡Φ溃骸俺粜∽樱氲妹滥?,天天過年,還不把家吃塌了?!?

      娘放下碗:“不知春苗今早吃啥?”

      爹說:“吃上你不用惦記她,大過年的,人家還能讓她餓著?”

      慶生說:“李貴才家過年吃白面饃饃,俺姐婆家會不會也吃白面饃饃?”

      “拉倒吧,你姐婆家也是個窮光景,只不過比咱家略強些罷了?!蹦锬ㄑ蹨I,“那年春天實在熬不下了,半筐長芽的山藥蛋就把她換走了。可是,有那半筐山藥蛋,你爹和你才能活下來,你姐也能尋條活路??上鍪莻€傻子,春苗往后的日子沒盼頭?!?/p>

      慶生說:“以后咱能不能再用半筐山藥蛋把姐換回來?”

      娘說:“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凈瞎想?!?/p>

      慶生說:“半筐山藥蛋不行,咱用一筐,一筐不行,咱用兩筐。等我長大了,有的是力氣。我去下窯掙錢,再把姐換回來?!?/p>

      娘嘆了口氣說:“回不來了,進了人家的門,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p>

      姐姐沒給慶生留下多少印象,姐姐離開家時,他才五歲。娘說,以后要帶他上姐姐家認門。啥時去認門呢?娘說,等他長大了。長大是啥時呢?娘說,長大嘛,就是長成一個后生。咋就長成后生了?娘說,開始長胡子就是后生了。啥時長胡子呢?慶生摸著光光的下巴,他覺得長大離他太遠了,遠得仿佛一輩子都夠不著。

      二嬸領著蓮花拜年來,一進院子就隔窗喊:“嫂子,嫂子?!?/p>

      娘起身應聲:“他二嬸來了,快進屋坐?!边呎f邊把慶生尚未吃凈的炒雞蛋端到顯眼處,酸菜迅捷撤下,藏掖進鍋灶。

      二嬸是慶生出了三服未出五服的嬸子,鄰院住著,與娘慣熟得很。娘不待見二嬸,但二嬸沒事就往這邊跑,總不能往外攆吧。二嬸瞥了一眼炕桌上的飯菜,高聲說:“吃罷了?”

      娘邊拾掇碗筷邊說:“吃罷了,吃罷了?!?/p>

      二嬸說:“沒捏扁食?”

      娘說:“沒捏沒捏,沒個幫手,捏一簸箕扁食得折騰兩個時辰?!?/p>

      二嬸顯擺似的:“俺家吃的是扁食,蓮花爹割了二兩肉?!?/p>

      慶生聽到這兒,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這個細微的動作被娘瞅見了,也被二嬸瞧見了。二嬸嘴角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娘微微蹙了蹙眉。

      蓮花爹在灣里背炭,手里能掙幾個活錢,二嬸家光景比慶生家好許多。逢年過節(jié),她就戴上她最喜歡炫耀的銀簪子,銀簪子插在腦后,顫悠悠的。娘髻上也插著簪子,卻是鐵打的,磨得又黑又亮。每次娘看到二嬸的簪子,心里都會疼半天。

      娘原本也有一枚簪子,比二嬸的更好看,上面還星星點點綴著瓦藍和赭紅的琉璃。娘的銀簪子是慶生爹娶她時的聘禮,唯一一件實打實的,值錢的首飾,可惜送了人。

      慶生家的土坯房是新壘的,還不到一年。前年秋上,鬧日本鬼子,舊房子被燒了。掃蕩風聲一來,村民們挑著家當逃進山里避難。風聲一過,返回村上,房子燒得一塌糊涂。莊上有四、五十戶人家,燒了房子的近一半。慶生娘聽說,凡燒了房子的人家,都是和維持會沒拉上關系的。為了壘新房子,家里欠下一屁股饑荒。鬼子就像抽風似的,指不定哪天突擊清鄉(xiāng)、掃蕩,帶隊的都是維持會的。慶生娘托親靠友找到認識維持會的一個人,是個拐了七道彎八道梁的親戚。對方說,光說情不沾先,總得表示表示。說罷上上下下打量娘,半開玩笑道,論說你年歲不老,卻糙眉耷眼不像個婦人家,好好拾掇拾掇,興許人家能看上你。娘沒好氣地“呸”一聲,耍笑著回應,拾掇你娘個頭哇。話是這么說,娘還是犯了愁,貼不了身子也得貼錢物,不然,人家哪肯白白幫襯咱。家里四下尋不到值錢的物件,慶生娘就忍痛把那枚簪子送出去了。比起燒房子的損失,銀簪子算得了什么?得虧那枚簪子立了功,后來,鬼子又鬧過兩回,說是搜捕當兵的。但是,一個當兵的也沒抓住,早跑光了。好在慶生家的房子安然無恙。那些屢次被燒的人家,罵老天爺瞎了眼,偏心眼,柿子專撿軟的捏。他們罵錯了對象,捏軟柿子的哪里是老天爺嘛,明明是日本鬼子,明明是維持會的狗腿子??龋镎f,這年頭就是這樣,人越窮,越讓人欺。

      “娘,日本人作啥來禍害咱?”慶生不明白。

      娘說:“他們是來抓當兵的。”

      “當兵的不是都跑了嗎?”

      “跑了也要抓嘛。”

      “他們抓當兵的就是了,作啥燒咱的房子?”

      娘想了想,說:“不知道,大概是嚇唬咱,不讓咱窩藏當兵的。”

      爹說:“日本人是想霸占這兒,搬到咱們這兒住?!?/p>

      慶生不相信:“咱這兒有啥好的?”

      慶生在遼州楊財主家放羊時見過日本兵。東家交代過,碰上當兵的,甭管穿黃皮的,還是穿灰皮的,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就算丟幾只羊,也不怪罪他們。有一次,他遠遠看到當兵的過來,趕緊把羊趕進山窩里,自己趴在山頭瞭望。那伙當兵的穿著黃皮,戴著手套,闊氣得很。羊倌告訴他,那就是日本人。

      爹說:“日本國是個屁大點的地方,人卻多得像蚍蜉,實在擠不下了,就想霸占咱們國家。咱們國家也有軍隊,不愿意讓他們霸占,于是,兩邊就打起來了?!?/p>

      “啥時才能打完呢?”慶生很憂慮。

      爹搖搖頭:“不知道,總有一天會打完的吧。”

      娘有一次梳頭插簪子的時候咬著牙說,咱家那個簪子不定戴在哪個拾了便宜的婆姨頭上了。娘還詛咒戴了她簪子的女人頭發(fā)掉光,變成禿腦袋,想戴簪子插進皮肉里。爹聽了不高興,說娘啥時心腸變得恁壞了,戴簪子的婦人不定是哪個?人家與咱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該咒的是東洋鬼子,不是他們三番五次禍害,簪子也送不出去。娘聽不得爹數落她,頭也不梳了,把梳頭的篦子摔到地下,披頭散發(fā)哭鬧起來。我心腸壞,我是個毒婦,你就不該娶我這個毒婦,更不該送我那個簪子。娘的淚眼就像被簪子捅破了,淚水汩汩淌出來,越淌越多。娘索性坐到地上嚎起來,我的簪子呀,我這輩子獨一個念想呀。爹慌了神,不敢再吱聲。慶生蹲下身子拉娘的胳膊,拿手巾擦娘的淚。娘越發(fā)號哭得厲害了,還把他摟在懷里。娘的小子呀,你不知道娘命苦呀,娘的簪子被人搶了啊。

      慶生聽著娘的哭訴,陪著娘哭起來。他暗暗下定決心,不就一枚簪子嘛,日他娘的簪子,往后長成后生了,有更多力氣攬錢了,一定給娘打一枚明光瓦亮的銀簪子。不止銀簪子,還要打一對銀鐲子、銀耳墜、銀戒指、銀項鏈。讓娘全身披掛,招搖顯擺。不止讓隔壁二嬸眼紅,還要讓全村女人眼紅,讓李貴才家的老婆也眼紅。

      開了春,慶生背著娘給拾掇好的鋪蓋卷跟著鄰村的放羊倌郭貴又下遼州了。娘照舊送他到村口,站在山梁,手搭涼棚,看著慶生的身影漸漸變成個小黑點。慶生也是幾步一回頭,看著山梁上的娘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母子倆互相瞅望著,直到小黑點也消失了,再也暸不見對方。

      楊財主家伙食不好,但是管飽,伙計們說起來,還是贊聲比罵聲多。慶生每天早上都吃三個糙面窩頭,喝一大碗寡得照得見人影的小米湯,肚子撐得圓鼓鼓的,敲上去嘣嘣響。旁人取笑他,日你娘的腳,你這小子人不大,咋恁能吃?吃了不見長,個頭還是板凳高。慶生回罵,日你娘的腳,你才板凳高。大家就笑了,也不和他計較。

      晌午放羊不回來,東家給每人帶干糧,照舊是三個糙面窩頭,還有一小塊咸菜疙瘩。慶生人小,只給帶兩個窩頭。他不依,說兩個不夠吃,發(fā)放干糧的白他幾眼,瞧他人小可憐,終于也肯給三個。

      楊財主家的羊圈在山上,去時要經過一座廢棄的破窯,說是廢了,還住著兩個外鄉(xiāng)人。外鄉(xiāng)人在這兒支著爐火打鐵,廢棄的窯洞改成了一個鐵匠鋪,附近村人時常光顧。放羊倌通常會把自己的干糧留兩個,另一個賣給打鐵的。一個窩頭換一個小錢,有一個算一個。兩個打鐵的都是男人,不知是不會蒸窩頭呢,還是不待蒸。他們買賣公平,心照不宣,一手交錢,一手交窩頭,約定不把這事傳揚出去。不然,東家知道了,鬧起來,臉上不好看。

      慶生呢,起初他也和其他羊倌一樣,手里留兩個窩頭,賣一個。漸漸地,他只留一個,賣兩個。再后來,索性一個也舍不得吃,三個全都換成小錢。郭貴罵他顧錢不顧命,但也管不了他。天氣漸漸熱了,季節(jié)越來越好,山上能摘到野果充饑。山葡萄了,馬奶子了。餓急了,慶生還偷偷吃草。他覺得,羊能吃草,人作啥就不能吃呢?于是,他也吃草。不過,他吃草的時候,不讓其他羊倌看到,不然又要挨罵了。他們真以為他年紀小,早上吃飽,晌午不餓,能挺到黑夜。

      一天三個小錢,初時零零碎碎不起眼,久了,積少成多,串起來有兩吊了。郭貴怕慶生把錢弄丟,囑他將錢捎回家。慶生卻不肯,藏著掖著,把兩吊錢卷在懷里。夜里睡覺,摟得緊緊的,不松手。天熱,兩吊小錢兒被他捂得摸著汗津津,聞著臭烘烘。郭貴當他是想找時機到鎮(zhèn)上吃香的喝辣的,可瞅他一貫的財迷相,哪像肯大吃二喝的主兒。又當他想給自己置身好行頭,臘月過年穿回家。他聽慶生念叨過,眼氣旁人披的羊皮襖。

      其實郭貴猜錯了,慶生從牙縫里摳出的小錢是想給娘打簪子,過年帶回去,給娘一個驚喜。他打問過了,攢滿二十吊小錢,就夠打一枚小巧別致的銀簪子。他連花樣兒都想好了,楊財主家出了門的二姑娘有一次坐毛驢回娘家,半道上,慶生和羊倌們正好撞見了。二姑娘雖是嫁出去不久的新媳婦,眉眼卻好不到哪兒,長著一雙燎泡眼。眼皮子像被滾水燙過,鼓起兩個水泡。還有脖子,竟是半縮的。她斜坐在毛驢上,身子就像個矮冬瓜。郭貴見慶生目不轉睛盯著二姑娘的背影,一動不動,十分疑惑。他小聲說:“楊財主家的閨女一個比一個丑,沒一個展掛順眼的,你這屁大點的孩子沒見過女人咋的?瞅起來沒完沒了了?”慶生這才戀戀不舍收回目光。郭貴哪里知道,慶生稀罕的不是矮冬瓜樣的二姑娘,而是她腦后插著的那枚簪子。哦,那枚簪子喲,那枚簪子喲,顫忽悠悠的,一步三搖的,搖到了慶生的心窩子,把慶生的心搖亂了。

      郭貴生怕慶生把錢弄丟了,郭貴嚇唬他,你要不聽我的,我就差人告訴你娘,說你偷著攢私錢,不給家里捎。好說歹說,慶生這才依了郭貴的話,幾吊子錢兌換成幾枚大銅板,以郭貴名義保存到東家柜上,用時再取出來。

      夏天羊出圈,夜里在莊稼地過夜,羊倌們黑夜也不回去睡,四下里守在羊群邊,提防夜里有狼叼羊。慶生人小,羊倌們心不壞,總是把好位置留給他,不是背后有堵墻能靠著打盹,就是支個柴草窩兒,讓他有個歇息地兒。不過,可不能睡死過去,稍有動靜就得站起來揮鞭子,點火把。羊倌們說,狼是欺軟怕硬的家伙,你越怕它,它膽子越大。你吼幾嗓子,甩幾鞭子,動靜一大,狼就嚇跑了。

      送飯的傍晚時分過來。晚飯常是小米倭瓜撈飯,甜軟適宜,好吃得很。但也有個壞處,不耐饑。送飯的還會把第二天的干糧留下,照例是早晨三個,晌午三個,慶生只有五個。不管他如何鬧將、糾纏,人家就不肯多給,說他人小,吃不了。以前郭貴們還幫他說話,說他人雖小,卻是長身體的年紀,飯量大?,F(xiàn)在,大家曉得他摳摳索索,忍饑挨餓,不吃干糧,留著賣小錢。尤其是賣的小錢還不捎回家,不知打甚主意,眾人心里嫌厭他,哪還肯幫他說話。只他獨一個在那里纏鬧,說在下面吃飯,每早都能吃三個窩窩。如今在山上,咋就少了。人家撇撇嘴,先前你吃三個,是狠勁兒占肚子,把晌午的省下來,別當我們不知道,你把干糧弄到哪兒了?郭貴們聽了這話,臉上也都掛不住,怕把他們給打鐵兄弟賣干糧的事說破了。慶生也登時啞了嘴巴,不敢多言,委委屈屈收下五個窩窩。夜里,郭貴們耐不住饑,總要把第二天的干糧啃掉一個。慶生忍著不吃,窩窩照舊攢下來,裝在布袋里。

      自打夜里看羊場,東家每每差人把飯送到地頭,慶生和幾個羊倌白天黑夜守著羊群,不回村里睡覺,也沒機會把干糧賣給打鐵的弟兄倆。正是伏天,干糧不及時吃掉,連續(xù)放兩天,就生出一層小綠毛。慶生急得不得了,除去自己吃的,小布袋里的窩窩已經積了八、九個,郭貴們想吃他的,慶生割肉般獻出兩個。郭貴感嘆,啥時能敞開肚皮吃頓飽飯呢?另一個則挑剔地說,若說吃窩窩,吃頓飽的也不難,東家在伙食上沒克扣過咱。若是敞開肚皮吃頓肉扁食,想吃多少吃多少,那才叫稀罕呢。旁一個說,肉扁食有啥好的,肉菜拉面才好,指頭粗的拉面,海帶粉條大肉片,吃時撒一層蔥花,就一瓣大蒜,我的娘喲,不活了。慶生被他們調弄得嘴里都是唾沫,他別過頭,小心咽下嘴里的唾沫。他過年隨娘走親戚,吃過肉扁食,是扁食湯,一只碗里只有兩、三個。娘把自己碗里的也拔拉到他碗里,娘不吃肉,說肉腥氣重。娘不吃肉是假的,娘是想讓他吃??上缘锰?,沒嘗出啥滋味,囫圇兩口吞進肚里了。肉菜拉面卻是從未吃過,趕廟時見有賣的。拉面的好把式,站在鍋邊,手里團著一把面,左抻右拽,前后拉扯,腰身還隨著手里的面,一搖一擺,像耍把戲的,一把細如頭繩的面條就甩進了滾水鍋。郭貴們說的拉面是小開條,和廟會上賣的不一樣,聽說,闊氣人家逢年過節(jié)常吃小開條。慶生家里吃過最好的飯菜是蕎面餄餎,菜里飄著肉星,在他眼里,那就已經是好吃得不得了的東西了,至于肉菜拉面,離他太遠了,想也別想。

      后半夜,萬籟俱寂,羊群擠成一團沉睡,郭貴們還在輪換著休息。慶生望著天上的星星,掐算著時辰,再過兩個時辰,天就亮了。他站起身,抖掉身上披蓋的干草。干草沾了露水,濕漉漉的。這些干草都是白天曬在日頭下干透,夜里搭在身上當被子蓋的。慶生背起身上的小布袋,貓著腰,做賊似的,悄悄離開地頭。拐了兩個彎,打量郭貴們就是睜開眼也瞅不見自己了,這才撒開腳丫子朝山下跑。他預備趕在天亮前,把窩窩賣給打鐵的兄弟倆,再偷偷返回羊臥地。

      就在慶生馬不停蹄趕夜路時,身后傳來異樣的響動,有點像人的喘息聲,又不完全像。難道是鬼?慶生身子一哆嗦,差點跌倒在地。兩條腿軟綿綿的,一步也邁不開了。他不敢回頭,娘說過,人的頭上和肩膀上排列著三把火,火是陽氣,是讓鬼害怕的東西。有這三把火,鬼就斗不過人。如果一回頭,陽氣就跑了,鬼就會趁機上了你的身。被鬼上了身的人就不再是自己了,一切行動都聽鬼指揮。鬼讓你跳崖你就跳崖,鬼讓你放火你就放火,鬼讓你殺人你就殺人。可是娘又說過,鬼不害好人,鬼只會害壞人。他不是壞人,從來沒有做過壞事,鬼怎么會害他呢?他的頭上冒出一層一層汗,不知嚇得,還是剛才一路小跑累的。他不敢抬手擦汗,汗液順著腦門淌下來,一道一道淌過眼窩,淌過臉頰,淌過耳根,像是毛毛蟲蠕動著爬過,又癢又難受。山風吹在臉上,冷颼颼的,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想哭,但是,恐懼把他的眼淚嚇跑了,兩只眼睛干巴巴的,一滴淚也沒有。

      遠方的山巒漸漸顯出輪廓,夜晚像水浸了的墨汁,黑得不那么純粹了,不那么可怖了。身后的響聲更近了,慶生閉上眼睛,他努力撐著自己兩條腿,他感覺這兩條腿也不是自己的,它們一點勁兒也沒有了,像是中間折斷的棍子,隨時會塌下去。他巴望“鬼”的眼睛壞了,瞧不見他,繞開他走?!肮怼焙腿艘粯?,也有瞎子吧?他后悔了,那幾個干糧真應該吃掉。郭貴罵得對,他是財迷到家了,鉆到錢眼里了,要錢不要命了。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世上沒有后悔藥。世上為啥沒有后悔藥呢?他要有本事制出后悔藥,不定有多少人買呢。后悔藥怎么制呢?他閉著眼睛苦思冥想,注意力不知不覺轉移。當他的思緒再次回到當下處境,恐懼又迅疾地攫緊了他。身后動靜越來越近,似乎有個龐然大物遲滯而緩慢地從他身邊經過,路邊的草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仍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不回頭,不回頭,他憋緊呼吸,屏聲斂氣,絕不回頭。

      “鬼”真得放過了他,窸窣的響動逐漸離開了四周,他仍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又過了一袋煙工夫,他試探著將眼睛覷開一道縫,光亮撲面而來,原來天色已亮,遠處的半山腰上,一只毛茸茸的獸正不緊不慢向前攀爬。哦,他怦怦亂跳的心漸趨平靜,原來不是鬼,是狼。狼咋沒有吃他的肉呢?狼不是會吃人嗎?哦,也許不是狼,是狐。娘講過許多狐的故事,狐是專媚惑漢子的。興許見慶生人小,就不理他了。慶生身子一癱,坐倒在地,剛才嚇回去的眼淚涌了上來,他抽抽噎噎哭起來,兩只手不住抹眼淚。又不敢放開聲哭,哭得嚶嚶的,像個小娘們,連他自己都鄙視自己的哭相了。哭了好半天,終于哭累了,這才從地上爬起來。

      夜晚已經走干凈了,天色大亮,他懷揣布袋里的干糧,沒有繼續(xù)朝前走,而是返身回羊臥地。他不能讓其他羊倌發(fā)現(xiàn)他半夜溜出去賣干糧。他雖然歲數小,但也知輕重。他負責看守羊群,四個角的羊臥地,一個角守著一個人。他走了,他守的角就少了一個人。不出事不要緊,出了事,丟了羊,他就對不住大家。他算準不出事才跑的,但就算不出事,他也不能讓大家知道他半夜溜走過。那幾個羊倌之前也有開溜的,半夜跑去睡女人。慶生見過那女人,眉眼倒不丑,只是臉上生著麻子。頭發(fā)梳得光光的,腦后也插著一支簪子。慶生留意過那簪子,不像銀的,但工藝好,鑲著雕花的圖案,比娘的鐵簪子好看。麻臉女人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坡上,她和郭貴幾個都睡。她男人是個矬子,比她還矮一頭。他們說,她男人是武大郎,伺候不了她,她只好讓外面男人伺候她。他們還感嘆麻臉女人手段高,把他們賣干糧換的小錢都睡走了。他們嘴上說再不去了,可是管不住自己的腿。

      那回半夜溜去睡麻臉女人的羊倌被郭貴發(fā)現(xiàn)了,狠狠罵了他一頓,說他分不清輕重。白天說一聲,瞅空去睡一下,他們都能理解。夜里人手少,再缺這個少那個的,真要丟幾只羊,一年的工錢就打水漂了。溜走的羊倌也很羞愧,立誓說再不敢了。

      慶生其實還不明白睡女人是做甚,聽郭貴們罵,睡女人并不是丟臉的事,丟臉的是為了睡女人半夜溜走。慶生不是去睡女人,他是為了賣干糧。為了賣干糧溜走也是丟臉的事,可能比睡女人更丟臉。慶生不想挨罵,他得趕在被他們發(fā)現(xiàn)之前回到羊臥地。

      事后,慶生很僥幸,當他回到羊場時,果真沒被他們發(fā)現(xiàn)。郭貴在對面揚鞭子喊嗓子唱山曲,慶生正好貓著腰溜回羊臥地。郭貴愛唱歌,清晨總要吼幾嗓子醒腦。

      慶生攢的干糧沒處賣,一個個死氣了,生了綠毛,有了異味。他把綠毛除干凈,悄悄吃了。吃壞肚子,拉了幾泡稀湯樣的屎。東家依舊照例送飯上山,新干糧慶生就不攢了,一點碎屑不剩塞進肚子。其實還是吃不飽,勉強抗饑。可究竟比他先前吃得飽,腿腳得勁兒,經過一個夏天,他個頭躥高了些。

      轉眼天冷了,羊開始回圈,慶生又開始饑一頓飽一頓攢干糧換小錢兒。趕在臘月歇假前,慶生如愿以償在鎮(zhèn)上給娘打了一枚時興的銀簪子。銀匠手巧,在簪子上雕刻著幾朵鏤空的梅花,花瓣上鑲了赭紅的琉璃。慶生怕自己人小,銀匠搗鬼欺他,特意叫郭貴陪他去,郭貴這才知曉他忍饑挨餓攢錢串兒原來竟為一枚簪子。郭貴唬他:“你娘知道你晌午不吃飯就為打這個玩意兒,一定咒死你了?!睉c生“嘻嘻”笑道:“你知道個甚,娘嘴上罵,心里是喜的,她先前有枚簪子弄沒了,難受,一直想再要一支呢?!惫F是個光棍,還沒娶下老婆,他說:“我將來有了娃兒,能像你一樣孝順爹娘就好了?!?/p>

      臘月初八,早起喝過熱乎乎的臘八粥,羊倌們便懷揣東家給的工錢還有幾個雜面干糧,興沖沖上路回家。慶生與他們不同的是,他懷里還揣著另一樣東西——雕著梅花的銀簪子。西北風刮得緊,慶生衣裳薄,蹣跚在雪地里,東倒西歪像個紙糊的小人兒。他與郭貴一路,遼州到莊上四十多里山路,到了晌午,郭貴就把干糧吃了,慶生還不吃。郭貴唾他:“你個挨刀的娃兒,簪子也打了,咋還不吃?省著又換小錢呀?冰天雪地的,你到哪兒換小錢?”慶生嘻嘻笑道:“我想回家給爹吃,讓爹嘗嘗楊財主家的干糧和自家有啥不一樣?!?

      郭貴說:“我吃你看,心里不落忍?!?/p>

      慶生把頭轉一邊:“我不看,我真不餓,我這肚皮已經習慣晌午不吃東西了,吃了反而不舒坦。”

      郭貴沒好氣地掰了一塊窩窩給他:“拉倒吧,你好賴吃點,天冷,肚里沒貨熬不住?!?/p>

      慶生忸忸怩怩不接,干糧塊掉到雪地里,郭貴動了氣,“你個討吃鬼娃子,跟你一道走真受制,反正快到家了,我懶得搭理你,你自己走哇?!闭f著,邊嚼干糧邊大步朝前走,把慶生一個人甩到了后頭。

      慶生“嘻嘻”笑著趕緊把掉在地里的半塊干糧撿起來,狼吞虎咽咀進嘴里。吃罷干糧,他又捧了雪塞進嘴里解渴。冰涼的雪在嘴里慢慢融化成水,順著咽喉流進肚子,寒津津的,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味兒。娘說過,雪是天地間的精靈,雪水是最干凈的水。雪天做飯,娘總是捧一堆雪到鍋里。灶里的火燃起來,它們一點一點就化成了水。下了雪,就不用挑水了,只需把干凈雪存到水甕。這是慶生最喜做的營生,雪天,他總要爬上房頂。房頂的雪最厚,也最干凈。他把雪用簸箕挖進桶里,娘再把桶里的雪倒進水甕。

      雪越下越大,像撕碎的紙片。再往前走,就是郭貴家的村子了。郭貴走得看不見人影了,這個家伙,臨到家了,把他撂下自己走了。他肯定也想家了,他也有娘,他娘是個孤老婆子。過了郭貴的村子,慶生的莊上就到了。娘拿捏不準他哪天回來,這幾天恐怕天天都在圪梁上瞭他呢。翻過前面的山丘,娘在圪梁上就能瞭見他了。

      慶生想象著見到娘的情景,先伸手在娘的腰上摟一把。繼而,他又擔心自己個頭長高了,只怕?lián)Р蛔∧锏难蔷蛽锏陌虬?,把娘攬到懷里,狠狠地攬一下。他決定先不告訴娘簪子的事,等到黑夜臨睡前,悄悄把簪子擱到娘的枕頭邊,放到一個醒目的位置,讓娘眼一瞅就能瞧得見。他該怎樣告訴娘這支簪子的來歷呢,那些饑腸轆轆的時光,無數次趕著羊群險些餓得昏倒在地。鐵匠鋪兄弟的挑剔,有時三個窩窩才給他兩枚小錢兒。還有郭貴們的譏諷嘲謔。不,當然不能告訴娘這些。他已經想好了,簪子是撿的。在哪兒撿的?路上撿的。哪條路撿的?去遼州城的路上撿的。去遼州城做甚了?去城里看熱鬧。沒尋尋丟了簪子的婦人?尋了,在丟的地兒等了時長,等不到,只好自己拿了。娘一定信以為真。

      翻過前面的山丘就看到娘了,慶生長吁一口氣,腳步不由加快了。雪仍舊不緊不慢地飛舞著,不時鉆進慶生的脖頸,寒嗖嗖的。他背的行李本來不重,此刻,卻像藏了秤砣,壓著他的背。白茫茫大地上,除了幾棵孤獨的樹,瞅不見一個行人。慶生覺得嗓子癢癢,忍不住蹲下身子咳嗽。雪地里多了幾片鮮紅的花瓣,像梅花,像娘簪子上的梅花。奇怪,哪里來的花瓣?慶生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它們與雪是融合在一起的,一捏,連手都成紅的了。他吃了一驚,忍不住再次咳嗽起來,花瓣立時又密密地添了一層。他著了急,急忙起身。他想快些翻過山丘,翻過山丘,娘就瞭見他了。可是,山丘怎么越來越遠呢?仿佛他在走的同時,山丘也在向前走。這是怎么回事呢?他越走越急,越急越覺得山丘離他很遠。這怎么行呢?娘還在那邊等著他呢,慶生邁開大步越走越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竟然飄了起來。天呢,他竟然會飛了。他興奮不已,張開手臂,在空中飛起來。他想快點飛到娘的身邊,告訴她,他會飛了,會飛了。他要飛到娘的身邊,把梅花簪子親手插到娘的發(fā)髻上。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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