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輝苑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引用了古人一句話“死生亦大矣”,并發(fā)出“豈不痛哉”的慨嘆。無巧不成書,備課《蘭亭》的同時,我恰好在讀《老子》,《老子》中“大”除了有形容詞“小大”之“大”的含義,更有“道”的意思,其中是這樣闡述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有物渾然天成,先于天地存在,它清虛寂靜,廣闊無邊。它超越一切萬有之外,悄然自立,不動聲色,不因物理變化而變化,不因物理世界的生滅而生滅。它無所不在,永遠無窮無盡,遍一切處。這個東西是一切宇宙萬有的根本,具有一切的可能性,實在很難用一般世間的文字來形容,所以姑且叫它“道”,因為它實在無量無邊,太大了,所以也可以叫做“大”。故而“大”不僅可解為“大事”,亦是“道”的代名詞。死生皆是有道的,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人為難以更改。既不能因為生之樂而可長生不老,亦不能因“修短隨化,終期于盡”而欲盡則盡,“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本身就是絕對性的,道是“自然”如此,“自然”便是道,難以逾越,故而有其可“痛”所在。
“死生亦大矣”語出《莊子·德充符》,其中的“大”釋為“道”又是否可行呢?這句話出現(xiàn)在《德充符》的第一個故事里,孔子的弟子常季發(fā)現(xiàn)魯國斷足之人王殆非常了不起,他教門生時,“立不教,坐不議”,但是他的門生卻可以“虛而往,實而歸”空虛而來,滿載而歸??鬃臃Q其為“圣人”,愿意“引天下而與從之”。于是常季就問孔子,這樣的人“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他的心智活動有什么獨特之處呢?孔子就解釋給他聽: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
這句話若將“大”譯為“道”,文句亦無不妥。生死都是有道的,悟道之人,不會隨聲色所轉(zhuǎn),面對生有悲歡離合,死后終期于盡,他皆能有所堅守,平心靜氣地過自己的生活,即使天翻地覆,他也不會隨著宇宙毀滅。他處于無所待的境界而不受外物變遷的影響,主宰事物的變化而執(zhí)守事物的樞紐。
原文可以通解,至于《蘭亭集序》就更不難解釋了。王羲之的家族是晉代屈指可數(shù)的豪門大士族。無論是王羲之的祖上,還是其子孫、親戚朋友,都是虔誠的道教信仰者,道教以“道”為最高信仰,道教直接吸收并發(fā)展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老子、莊子的道家思想。王羲之定是參透了老莊思想,故而信手拈來便是《莊子》中的語句。在《蘭亭集序》中,作者主要抒發(fā)了自己的“幽情”。這“幽情”有著深邃的矛盾,矛盾的一個方面是“信可樂也”,樂在“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讓感官最大限度地享受大自然的美好;樂在“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這是眼界之宏闊,更是精神空間的廣闊;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樂”,樂到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不知老之將至”。這種樂是包容的,不管是悟言一室之內(nèi),心領(lǐng)神會,還是放浪形骸、超越禮法,雖然“取舍萬殊”所追求的和所回避的各不相同,但都可能欣然相與,達到“快然自足”的境界。矛盾的另一個方面則是,這一切都不是永恒的,“暫得于己”,歡樂只能是短暫的,“情隨事遷”是免不了的。“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往昔的快樂,很快就成為“陳跡”一去不復返。這一去不復返的,還不僅僅是眼下聚會的歡樂,“修短隨化,終期于盡”,而且是生命。所以“死生亦大矣”,死生有道,樂不能終生享有,死帶來的滅亡阻擋不了,是故不能不發(fā)出“豈不痛哉”的感慨。
再聯(lián)系后文,“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若將前文“死生亦大矣”解釋為“死生都是大事”就沖突了,作者本來就知道把生死等同起來的說法是不真實的,怎么還會引用先人的話來自尋煩惱呢?且站在時間的制高點上:“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正是古往——今來都難以逃脫“死生有道”這一規(guī)律,所以理性的認識后,作者再更進一步發(fā)出了“悲夫”的慨嘆。
到此文章情感已經(jīng)達到了高潮,但是,文章并沒有結(jié)束,他還要總結(jié),還要畫龍點睛。正因為意識到這樣的規(guī)律,才“列敘時人,錄其所述”,目的不是僅是為了自己,為了今日,而是為了未來,為了“后之覽者”。他們雖然與作者“世殊事異”,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命運不同,但是“生死有道”的感受卻是一樣的,前人與今人都沒有因為難以左右這一規(guī)律而沉溺于悲痛,今人今日正盡享蘭亭雅趣,后人亦可安然盡心享受生活的樂趣,積極應(yīng)對各種磨難。當他們讀到我們的文章時“亦將有感于斯文”,也體悟到我所體悟到的矛盾是永恒的。這就是文章的主題,也是文章的深刻之處。
根據(jù)以上分析,“死生亦大矣”的“大”譯為“道”既有本可溯,又回歸原文可通,解釋《蘭亭》文意也更為貼切。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羅湖外國語學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