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發(fā)+張相龍
內(nèi)容摘要:《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的名作,在過去的諸多點評中,都認為此文著重表現(xiàn)了作者辭官歸隱的愿望,突顯了作者不為世俗同流合污的處世原則。但作者通過多年對此文的教學,認為之前的點評并未說重要害,通過分析后提出了對此文主旨的另類看法。
關鍵詞:《歸去來兮辭》 主旨 新探
歷來評點陶潛在人生轉(zhuǎn)折關口所寫的名篇《歸去來兮辭》,大都以為重在表現(xiàn)作者辭官歸隱的歡悅,認為是一篇不與世俗合流同朽的宣言,是文人風骨彰顯的標桿,是曠達隱逸志趣的濫觴??墒?,我教此文多遍,從字里行間讀出的卻盡是委屈與不甘,品嘗的盡是激蕩與躁動,感覺的是作者懷抱未展而又無奈的牢騷,品嘗的是如屈子般懷瑾握瑜而自沉的痛楚與決絕。
這是一個堅守自我而又夢想破滅的文人的憋屈的宣言,這是一個有良知的智識之士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為身處的末世所唱的一曲別樣的挽歌。
人說言為心聲,最能反映作者真實思想的不是別人的解說,而是作者自己的文本。
古人寫詩為文,大多追求含蓄蘊藉,不到迫不得已,很少開篇即直抒胸臆,大吼大叫的。故李白的《蜀道難》《將進酒》以赤子般感嘆開篇的寫法被稱為別開生面的異類?!稓w去來兮辭》也是如此。作者郁積已久的情懷如火山爆發(fā)般噴涌而出:“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作者以嚴厲自責的口吻表達了強烈的激憤而又無奈的情感。對于世代簪纓的陶潛,對于詩書傳家的陶潛,對于二十九歲即側(cè)身官場的陶潛,說不想建功立業(yè)、光耀門楣那是假的,但現(xiàn)實的黑暗,十三年來官場的污濁,已經(j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蒙蔽了他原本清澈的雙眸,已經(jīng)三番兩次地灼傷了他那原本熾熱滾燙的心靈,已經(jīng)持續(xù)不斷地碾碎著他原本純真美好的夢想。官場沉浮十三載,眼暗了,夢碎了,心冷了。檢討滿身心的傷痛,僅余對操守的堅持還能支撐著他。他只能選擇離開,可心又不甘,只能吼一嗓子以舒泄。他本有滿腔郁憤,本有諸多不平,可飽覽世情的他,不管是為了讀書人的操守,還是為了遠禍全身,都不能怨天,不能尤人,只能以深深的悔恨自責來拷問本心,來平定郁憤,來安慰傷痕累累的魂靈:“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敝勺邮芙蹋侔棄?,成立追尋,中年歸隱,只能自怨自艾,用新剜的肉補舊有的瘡。
有人說,本文為歸居之后的實錄,則歸家之途、天倫之趣、詩酒風物之享,當為作者療治魂靈傷痛的外敷湯藥。有人說,本文是歸隱之前的臆想,則歸隱之樂只是作者一廂情愿的夢囈,更顯其內(nèi)心的不安與苦痛,更顯辭官歸隱的窘迫與無奈:想回鄉(xiāng),回鄉(xiāng)之途是身輕心暢、歸心似箭,還是前途迷茫,近鄉(xiāng)心怯?見家人,家人是有志一同、體諒撫慰,還是滿懷憂思、追問生計?回家后,是獨享安樂,還是窘迫彷徨,為酒食奔號……作者長于守志而拙于謀身,干脆選擇性地使自己沉溺于前者的臆想之中,而主動忽略后者以求暫時的忘憂,不正彰顯作者內(nèi)心深重的苦痛嗎?
而且,作為歸隱田園歡愉說立論的根本的這第二段文字,也大有玄機,不知是作者有意泄露,還是無意之舉。文本依次寫了:歸途——歸心似箭,到家——飽享天倫溫情,室中之樂,園中之樂;在回家的新鮮勁過去之后,作者似乎心滿意足地過了一段“宅男”生活,也許是靜極思動,也許是其心根本就未真正地冷靜、平靜下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室內(nèi)“引”、“眄”“倚”、“審”之后,踏出了門檻,每天在園子里晃蕩,雖說沒出園子門,但卻寧可“策扶老以流憩”,也不愿再回到室內(nèi),甚至不愿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坐下來;而且,在園子里時間長了,心自然也倦了,故身雖仍在園內(nèi),心實早飛出園墻:“時矯首而遐觀”。他“遐觀”什么呢?他為什么“遐觀”?他看到云在出岫入岫,因無心故無羈;他看鳥在興起而飛,興盡而還——園墻既關不住無心的云,也關不住振翅的鳥,卻關住了拄杖的“我”,所以,雖然太陽要落山了,我也不愿意回去,“我”只能撫著那“孤獨”的松樹,徘徊再徘徊。
有哲人說,人的心是躁動的,總在家與流浪中徘徊。陶潛因倦飛而歸,又因“久”歸而思飛。這段描寫歸園之樂的文字,暗中正反映出其身歸而心未歸、身想靜而心欲動的困苦與矛盾——從本質(zhì)上說,他應該是一個深受“學得驚人藝,賣于帝王家”思想熏陶的士子,他放不下從小就做的并在青春歲月中不斷豐滿起來的功心名夢,他的心靈,他的魂靈仍迷失在旅途之中。
所以,第二節(jié)文字表面上在寫回歸田園之樂,而其內(nèi)里其實在寫自己辭官歸隱的無奈與不平,或是說是以樂寫憂,以此間樂來彰顯自己對官場與時政的絕望與不甘。
也正因此,第三節(jié)開篇才再次出現(xiàn)直抒胸臆的吶喊“歸去來兮”。第一次吶喊喚回了久倦官場的身,這第二次吶喊則想平復躁動不安的心。在寫作技巧上既總結(jié)了第二節(jié)內(nèi)容,又開啟下文的“安心工程”;還呼應了文首的吶喊,開挖出聯(lián)接第四節(jié)的文脈,強化了文章主旨,點明了全篇由外到內(nèi)、層層叩問的文脈。
怎樣使自己的心也回歸呢?作者對自己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自閉法——“請息交以絕游”——隔絕外來誘惑,眼不見心不煩;催眠法——用與親人心靈互動、用平時最喜歡的娛樂活動讀書彈琴來轉(zhuǎn)移注意力,來安撫不靜的心,來暗示自己安享天倫、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才是自己本真的追求;遷移法——干農(nóng)活、出去游玩散心,讓自己沒時間沒精力去靜下來叩問本心。很可惜,這三招均告失?。骸吧迫f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萬物都能得其時機而繁榮滋長,而我只能在“失時”中空耗歲月,無為地走向生命的盡頭。一“善”一“感”,在善良豁達的外表下,埋藏著濃濃地失落與無可奈何。這“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與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有異曲同工之妙。
歸身容易歸心難。不得已之下,第四節(jié)一開始,又直抒胸臆,很無奈地勸說自己的心靈:“已矣乎!”——你算了吧,你還想干什么呢!接著連用三個反問“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惶惶欲何之?”表達了對自己心靈的萬般無奈與強烈不滿。這表露出作者心中有多深的絕望與不甘??!但作者沒有——也不愿或不敢——點明這絕望與不甘的根源所在。為免讀者誤解,作者用否定的方式闡明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作者心靈躁動難平的原因不是個人的榮華富貴求,也不是修仙成神(追求長生?我懷疑“帝鄉(xiāng)”也隱指朝廷、隱指皇帝),那是什么呢?
然后,作者用四句話概括了他期望中的日后生活:安心農(nóng)田,悠游林下,縱情山水。在快樂適意中,作者暗點了三個字:“孤往”的“孤”,“舒嘯”的“嘯”,“清流”的“清”,“孤”字暗示了未來生命中的他的孤傲與孤獨,“嘯”字隱射他心中郁憤不平之氣的濃郁,“清”字表明他對污濁官場的厭棄與對自己品行高雅純凈的期許。
但作者的歸隱田園并沒有能使其獲得大自在,在文章結(jié)語中仍以“復奚疑”來叩問自己那難平之心,來宣泄自己郁憤之氣!而其中的“樂天命”恐怕也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吧。
如此看來,作者謀篇的思路非常明晰,全文緊扣“歸來”二字來寫:以呼告、以民間招魂的方式命題,極富感情色彩;第一段起篇,以叩問自我的方式,點明歸隱之志、歸隱之因以及心形之困;第二段承接第一段,明寫身歸之樂,暗示心歸之難,為轉(zhuǎn)折伏線、蓄勢;第三段轉(zhuǎn)折,寫心歸之難,為第四段張本;第四段明志,期望身心一歸,實歸而未歸,合而難合,結(jié)束全篇,文合而氣難合,引人深思。作者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記錄自己在這人生關鍵的十字路口的心路歷程:因激憤而辭官歸隱以示抗爭以守清白→歸家后短暫的隱居快樂及心中隱憂的泛濫→呼喚心的歸來,尋求心的寧靜→明志、寧心,隱晦暗示心中難抑的激憤。
作者寫作《歸去來兮辭》,目的在于宣泄自己對于這東晉末世腐朽黑暗的朝廷的絕望,抒發(fā)懷抱未展卻無所施用的憋屈,發(fā)布自己以辭歸來抗爭來守志的無奈的宣言,并用自己的行為與文章從某一側(cè)面為這生活著的末世獻上一曲誠摯的挽歌。
魯迅先生曾在其《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系》中論述了這一時期在強權的粗暴專橫下的文人的抗爭與全身之道。在談到東晉晚期的陶潛時說,“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tài)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于招人注意罷了”,說他雖也以寄托詩文飲酒以抗爭以保全風骨,“但他沒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表示,于是便博得‘田園詩人的名稱”。魯迅先生也反復強調(diào)陶淵明“總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指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 ‘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否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這些文字,很好地佐證了陶潛的《歸去來兮辭》以宣泄對政治、對世俗的不平之氣的創(chuàng)作動因。
另,就陶潛自其曾祖父陶侃以降世代官運顯達的身世以及家庭熏陶,加上他很早就投身官場卻一直不得志的經(jīng)歷,也可忖度其心思以萬一。
(作者單位:湖北襄陽市第三十六中學;湖北宜城市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