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生

羌人六

1

愛情，如果出現(xiàn)裂縫，若有心，還可以彌補；若遇到背叛，分手是最起碼的道德。

以前，安娜總愛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在我面前說：“即使分手，咱們也要好聚好散?！?/p>

好聚好散，是為了讓我們彼此在分開的時候不至于過敏。

好聚好散，我也時常將這句話放在口中嚼，仿佛這句話里有骨頭或者別的什么玩意兒；后來，當(dāng)我再細細咀嚼它的時候，就變成冬天吃冰棍冷颼颼的感覺了。

2

還真應(yīng)了艾略特寫的詩：四月是個殘忍的季節(jié)。

時值四月，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我和安娜本來就有些跌跌撞撞的愛情終于畫上了句號。雖然，造成的后果是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痛苦的泥潭，但心里還是有剎車（準(zhǔn)備）的：好聚好散，早晚都要面對。只是，分手來得太過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罷了。說實話，如果不是中間來了這么一段插曲，我們的分手不會如此干凈利落。我也曾幻想過我們之間的無數(shù)種結(jié)局，但我沒想過我們的結(jié)局竟然如此毫無新意，如此俗不可耐，簡直要人大跌眼鏡。

那天，天空剛好下著雨，我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法國梧桐樹下等安娜面試歸來，那是一所私立學(xué)校，據(jù)說待遇不錯。在“逢進必考”和就業(yè)形勢如此嚴(yán)峻的情況下，能有一份這樣的工作也著實不壞。話說彼時我叼著煙，風(fēng)度翩翩地等著我的心上人凱旋。我正想著安娜一下車就能毫不費事地看見我。一輛拉風(fēng)的白色蘭博基尼便在學(xué)校門口停了下來，停在校門口那面豎著“此處嚴(yán)禁停車”的警告牌旁邊。一起停下來的，還有行人的目光。馬達的聲音很美，我稀奇似地看著面前這輛白色的蘭博基尼，仿佛血管里也有一臺馬達正在高速運轉(zhuǎn)，令我血脈噴張。

校門口的門衛(wèi)立刻手捏著警棍，盛氣凌人地從門衛(wèi)室里走了出來，他走路的樣子很奇特，使人一眼就能明白他腿上有毛病。這個整天操著普通話的彪形大漢，據(jù)說原來在野戰(zhàn)部隊呆過幾年，很明顯，他已經(jīng)透過門衛(wèi)室的玻璃看到有人做了學(xué)校不允許做，但也是他必須出面解決的事情。我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著門衛(wèi)臉上的動靜，也許，一場好戲就要登場，我倒要看看，門衛(wèi)會怎樣處理這件事情。車是停了，但車?yán)锏娜藚s并沒有出現(xiàn)，沉默的蘭博基尼猶如“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寧靜”，冥冥之中，我有些期待。

估計方才門衛(wèi)也僅僅是知道有人在學(xué)校門口隨意停車，并不知道停的是一輛價值好幾百萬的豪車。門衛(wèi)看了看車，知道車主來頭不小，光一個輪子，說不定能抵他一年的工資。接著，他手上硬邦邦的警棍就軟了彎曲了，從身前繞到身后。本來還有些慍怒的表情頓時像是塞了幾張報紙，瞬間圓潤、友善、平和起來。眾目睽睽之下，門衛(wèi)輕輕擼了擼額上的帽子，樣子就像一位司機熟稔地打著方向盤。他背著手，吹著調(diào)子跑得不知天南地北的口哨，轉(zhuǎn)身若無其事地回到門衛(wèi)室，“啪”地一聲關(guān)上門。

“勢利眼！”我沒想到，四肢發(fā)達的門衛(wèi)關(guān)鍵時刻如此掉鏈子，真是“衰”得掉渣啊！

我眼角的余光還未徹底從門衛(wèi)室收回來的時候，我那穿戴得珠光寶氣的女友安娜率先打開白色的蘭博基尼，貓著腰從副駕駛臺鉆了出來。她的人鉆了出來，心卻沒有——顧不得周遭羨慕或是妒忌的目光，安娜的屁股對著我——她的現(xiàn)任男友；一只腿跪在副駕駛臺堪稱華麗的座位上面，脖子伸向車內(nèi)那位看上去比我父親還老的男人。她正撅著圓圓的屁股和一個老男人熱吻。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我如遭晴天霹靂萬箭穿心，痛苦地閉上眼睛，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子，正在把我的心我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喂雞。

我重新睜開眼睛，望著安娜沉甸甸的屁股，萬念俱灰。愛情被昂貴的現(xiàn)實撕得粉碎。我想仰天長嘯，我想跑過去用腳踢安娜的屁股——將她重新塞到她的虛榮和她想要的生活里去，我想將眼前這輛貴得足夠我一輩子衣食無憂的豪車砸掉，以解心頭之恨。

然而，盡管安娜用這樣無恥的方式背叛了我。我還是表現(xiàn)樂出前所未有的冷靜與克制。也許，是出于懦弱。我沒有讓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安娜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叼在嘴上的煙頭早已熄滅，可我已經(jīng)忘記吐出來，我飛快地扭頭插進人群走進學(xué)校，消失在愛情的毛毛細雨中。

3

回到寢室，我冷靜而客氣地給安娜打了一個電話，提出分手。

自始至終，校門口的事，我一個字也沒有提過——我不想揭穿事情的真相，也不愿像我的女友安娜那樣糟蹋自己的尊嚴(yán)?！白鋈魏问?，你都得留有余地。”這句話，父親在很多年以前就告訴過我。留有余地，就是做人要寬宏大量；寬容別人，也就是善待自己。我記住了父親的話——在城里人眼中，他不過是一個笨得連電梯都不會用的土包子；在我眼底，他卻是一位修養(yǎng)極高的好父親，有造詣的哲學(xué)大師。

事情很順利，安娜一口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唯一令我感到不快的，就是她依然沒心沒肺地在電話里說了句“好聚好散”。于是，我頭一回自作主張掛了電話。跟安娜建立戀愛關(guān)系以來，這恐怕要算是我做得最有面子也最為“心狠手辣”的一件事。

因此，掛完電話，我還在想了想安娜會不會生氣，會不會不習(xí)慣這一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4

足有半個月時間，我像一只見不得陽光的蝙蝠呆在寢室里，晚上玩網(wǎng)游，白天補瞌睡，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肚子餓了，就打電話叫外賣。通常是肉絲炒飯，一次叫兩碗，外加一瓶雪碧或者百事可樂，消化不了，就等著餓了再吃。

頹廢的生活和愛情的挫折使我身體嚴(yán)重透支，蓬頭垢面，臉色蒼白，下巴上的胡子差不多可以割上一小捆。期間，我喝完一件紅星二鍋頭，抽掉了五條紅塔山——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辦法把我身上的痛苦擠掉。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傳說中的行尸走肉。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我意外抷開那早已被灰塵覆蓋的鏡子。我在鏡子里遇到了一位陌生人。他沒有說話，動也不動地看著我，就像我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良久，晶瑩的淚水從眼眶里漫了出來，他哭了，樣子很難看。我也哭了，樣子也很難看。事實上，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哭過，一直都是麻木地活著。

淚水像是良心、靈魂解凍后的混合物，卻并不渾濁。淚水，幫助我活了過來。

我決心離開垃圾堆積成山的寢室，滿地的煙頭、空酒瓶、皺成團的衛(wèi)生紙……像是無聊至極的大學(xué)生涯的某種縮寫與象征。我決定離開它們，重新開始。大四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學(xué)校里的事情寥寥無幾，寢室里除了我，其余的兄弟伙陸陸續(xù)續(xù)都找到了工作，有了各自的去向。他們每個人都是我的救命稻草，但他們還是慢慢走掉了。他們拖著沉重的旅行箱，一步三回頭地走掉了。寢室里只剩下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安娜也離開了。偌大的校園里，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當(dāng)我滿面滄桑再次出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溫暖的陽光從天而降，仿佛一群仙女，印在我的臉上、肩上、頭上。拋開個人的不悅甚至不幸。四月天，畢竟是萬物生長的月份，校園里草長鶯飛，臉上還略帶青澀、爬著青春痘的低年級校友吆五喝六，或牽著戀人的手，無憂無慮，在生機勃勃的校園里晃來晃去。最為熱鬧的是田徑場和籃球場，幾乎達到人滿為患的地步。

說來慚愧，除開腹部高高隆起的“游泳圈”——這堆白生生的時間。四年大學(xué)快要湮滅之際，我所學(xué)到得到的用四個字就完全可以概括出來：一無所獲。

“得想辦法離開這里，比如，找點事兒做?！蔽易栽捵哉f。這些話又不像是我說的。關(guān)于生存，我總是充滿樂觀，就像那些相信工作永遠會對自己敞開大門的年輕人一樣。以前，在寢室?guī)讉€兄弟伙面前，我總是極有原則地宣稱自己不會在沒有徹底畢業(yè)的時候找工作，原因無非是人生苦短及時尋歡。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覺自己的想法是如此荒唐另類。原則，是我潛意識里的一座廟宇——它足以說明一個人的內(nèi)心強大，但這種強大很可能就是別人心目中的掩飾。總之，現(xiàn)在我不得不必須提前面對這個現(xiàn)實。

在學(xué)校情侶們經(jīng)常約會的竹林里。我告訴自己要來就來真格。我捏了捏拳頭，拳頭便嘎嘣嘎嘣地響了起來。我又扭了扭脖子，仿佛一個展開架勢的拳擊手，全身都已充滿力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學(xué)校，離開這座燈紅酒綠城市，去尋找能讓自己生存也能給自己帶來歸宿感和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東西：它，遠遠不是一份工作這么簡單。我知道。

5

打小我就是急性子。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急性子最為顯著的特征就是一旦拿定主意——哪怕是臨時起意，也絕對不能容忍等待。世無定事，如果你想要有所作為，那就懷著滿腔激情去做。用找工作來麻醉或者彌補我內(nèi)心的空虛就屬于臨時起意這一范疇，但我竟然熱情不減。接下來的幾天，我意氣風(fēng)發(fā)，野心勃勃，大有洗心革面之勢。

在忙碌于找工作的同時，還主動更換了發(fā)型，一頭披肩長發(fā)瞬間被理發(fā)師咔嚓咔嚓掉了，我很不淡定，但想到這些都是早晚的事。首先，我得拿點誠意出來——真正意義上的從頭開始。安娜的背叛徹底引爆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至此，曲終人散，她成為我心中的不速之客。

原本，作為愛情的“犧牲品”，我以為自己會在這個爛攤子里焦頭爛額地呆上很長一段時間。沒想到，半個月的時間，我已經(jīng)順利地從陰影之中爬了出來，并且，化被動為主動，還史無前例地決心憑借自己的努力過上順風(fēng)順?biāo)纳?。我學(xué)的是教育專業(yè)，工作不是很好找，當(dāng)然也不算太難。要想留在城里發(fā)展，光有實力，難；沒有實力沒有背景，想都別想。

現(xiàn)實是殘酷的，大四是殘酷的，找工作的人猶如過江之鯽，找不到工作的人也多如牛毛。因此，當(dāng)我從網(wǎng)上看到有急招聘支教老師的帖子的時候，頓感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志在必得。帖子卡在一堆牛皮廣告中間，像大風(fēng)里一顆瘦不經(jīng)風(fēng)的小草。如果稍微晚一點，帖子肯定就沉底了。我莫名興奮起來。點開帖子，發(fā)帖日期就是當(dāng)天早上七點，時間剛剛過去三個鐘頭。招聘信息簡單明了：“古塔村小急招支教老師一名，待遇從優(yōu)，若有意，請與本人聯(lián)系，蘆先生，139XXXXXXXX。”

事不宜遲，我立刻從荷包里掏出手機，撥通了蘆先生的電話號碼：“喂，是蘆先生嗎？”

電話里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略顯低沉的聲音：“你好，我是？”

“你好！我剛在網(wǎng)上看到您發(fā)的招聘信息，很想應(yīng)聘，不知現(xiàn)在還有沒有機會？”我大膽地說出心底地想法，不希望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

“哦！我正為這事兒著急??！老師，請問，你學(xué)的啥專業(yè)？”蘆先生的口氣一下子熱情起來，居然客氣地叫我“老師”。我如實相告。蘆先生立即約我在學(xué)校外面的茶樓見面。我欣然答應(yīng)。離水到渠成就不遠了，我想。我們約定碰面的茶樓，有個很諷刺的名字，叫“不見不散”?？吹竭@個名字，我就想起我和安娜的“好聚好散”。在茶樓里等了不到半個小時，蘆先生便從一輛黑色商務(wù)車?yán)镢@了出來。他個子不高，身板卻很結(jié)實，臉上閃爍著成功人士的冷靜與淡定。我們見面后，他緊緊將我的手握住。

仿佛受到重要人物接見，于是，我受寵若驚地跟著這個中年男人進了茶樓。

我們談得很愉快。原來，古塔是蘆先生的出生地。坐在茶樓的沙發(fā)上，蘆先生花了整整一個鐘頭，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他如何靠著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家家具品牌老總的故事。不得不承認，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些故事，蘆先生并沒有過分渲染自己身上的苦難，這讓我覺得十分難得。作為一名成功的商人，他說他深知教育的重要意義。因此，當(dāng)偏遠落后的古塔村村長因為村里幾十個孩子無人授課電話向他求助的時候，他義不容辭地答應(yīng)為村小招聘一名老師，并且義務(wù)承擔(dān)這中間的一切費用。

“我相信你有這個實力，只要你想去，待遇絕對從優(yōu)?！弊詈?，蘆先生一臉真誠地看著我，希望我表態(tài)。

話說到這種地步，我還猶豫什么。我順?biāo)浦鄣攸c頭答應(yīng)。

6

離校去古塔村小報道之前，我主動約了一個同鄉(xiāng)會認識的小師妹吃飯。

小師妹叫顏顏，沒有安娜漂亮，也沒有安娜那么俗氣。對安娜，我已經(jīng)無話可說。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顏顏了，還是有點瘦，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少女特有的活力。

看著臉上寫滿單純的她，我強烈感覺到身體里的冰塊在融化。若不是跟安娜在一起。很可能，面前這個有些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孩會是我的女友，身體和靈魂的另一半。

顏顏喜歡我，這件事我一直心知肚明。有好幾次，她深夜約我出去唱歌，我都委婉拒絕了。大學(xué)生活很無聊，但我還不至于無聊到拋開自己的女人，到另到一個女人那里尋求安慰。

驚訝之中，我很快清醒過來。安娜已經(jīng)用背叛撕碎了我們的愛情，這方面，我暫時不想再去自作多情，更不想去傷害顏顏。

顏顏也掛著一臉驚訝，她幽默地說道：“天吶，帥得我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啦！”

我莞爾一笑：“行了，你就別在那里亂拍馬屁了?！?/p>

夜色中，我們并肩朝學(xué)校外面走去。在學(xué)校門口，我又一次碰到了安娜，這是我們分手后的第一次碰面，也是最后一次。安娜冷冷地打量著我和顏顏，一個字也沒說。

我倒是不冷不熱地對著她笑了笑。然后，我鬼使神差般地牽住了顏顏的胳膊，裝作十分親熱的樣子。我們朝著茫茫夜色，朝著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夜色深處——揚塵而去。確定已經(jīng)逃出安娜的視野之后，我才慢慢松開了顏顏的胳膊。對于我的“意外舉動”，我沒有跟顏顏做出任何解釋。

我們前言不搭后語地進了一家火鍋店，在那里，我們一直聊到夜深。

“愛情，如果出現(xiàn)裂縫，若有心，還可以彌補；若遇到背叛，分手是最起碼的道德?！睂τ趷矍檫@件事，我勇敢地表達了我的觀點和立場。

“這件破事不值一提，你需要時間重整旗鼓?！鳖侇亸念^至尾都在安慰我。

我點了點頭，內(nèi)心卻泛著苦澀的波濤。只有我清楚，在內(nèi)心深處，或許，愛情這件冰冷奢侈的易碎品，已經(jīng)死了。寧愿相信母豬會上樹，我也不會再相信狗屁的愛情。好在等天一亮，我就可以拖著行李，帶著滿身的厭倦與傷感，離開這里。

我將顏顏送回了宿舍，卻沒有跟她道別。

7

當(dāng)我風(fēng)塵仆仆抵達古塔村小，天色已晚。

遠處，是開水一般沸騰的群山，群山之上，還掛著一截美麗的黃昏尾巴。村子里，炊煙滾滾，雞鴨豬狗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濃烈的生活氣息頓時撲面而來。我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中的寧靜。我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在這里，我似乎又一次回到童年。然而，這兒似乎又跟我的村莊有所不同。遠遠的，我看見一座塔，并且是一座古塔，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半山腰上。古塔周圍，幾根電線桿圍繞著巨人。我有些擔(dān)心，仿佛古塔稍微移動，就會有被摔倒的危險。前來迎接我的村委會書記介紹說，古塔村村名因古塔而來，至于古塔是什么時候修建的，不得而知，反正他爺爺?shù)臓敔敼庵ü傻教幣艿臅r候，古塔就已經(jīng)存在很多年了。

我表示愿意找時間上去看看。

在前面帶路的古塔村村委會書記說道：“隨時都可以，來日方長嘛！但今天不行，今天晚上，老師您還得跟我們大伙兒喝喝酒聊聊天?！?/p>

村小就在古塔旁邊，為了方便工作，熱心的村委會書記特意在學(xué)校里為我滕出一間臥室。至于吃飯，開學(xué)后學(xué)校會有食堂。

“兄弟啊，我活到現(xiàn)在才明白啥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村委會書記書記舉起酒杯，滿臉感激地繼續(xù)說道：“如果你不來，這幫娃就念不成書，來來來，我這個當(dāng)書記的，這一杯，干了！”

來古塔村小支教的第一個夜晚，趕來為我接風(fēng)的人圍了兩桌。

來古塔村小支教的第一個夜晚，我聽見村委書記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拿一位寡婦開玩笑，要她晚上睡覺的時候別找錯了地方。這個頗有些姿色的女人，冷冷笑著，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滿臉通紅，卻不應(yīng)聲。剛落座那會兒，旁邊一個牙齒黝黑的老人就告訴我她是個寡婦，我并沒有多問。有些話就是刀子，能刺人。他們的興趣能如此集中，有他們的道理。只是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可憐”的寡婦就住在村小對面。

來古塔村小支教的第一個夜晚，我思索了卡在我和前女友安娜之間的那些距離，毫無疑問，我們之間的距離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與愛情無關(guān)。我也思索了我和顏顏可能的關(guān)系，像一張年輕的蛛網(wǎng)，也許，還要經(jīng)歷很多……

來古塔村小支教的第一個夜晚，我喝得酩酊大醉。

這天夜晚，我做了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夢。我夢見我在大海里潛水，我本想一直呆在大海深處，可是，我肺里充滿氣體，很快我就感覺水面在我背上分開。接著，我就醒了，用手機看了看時間：十一點五十三分。

8

醉意被窗外的風(fēng)聲慢慢吹散。

我摸了摸肚子上的“游泳圈”，對，就是那堆白生生的時間——從床上爬了起來。衣服還穿在身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喝水，去鎮(zhèn)壓喉嚨里那一道道深不見底的裂縫。

我走出臥室，大山里的夜晚，堆滿了寂靜。晴朗的夜空，一輪銀灰色的月亮，仿佛觸手可及。順著月光的照耀，能夠望見遠處的山的輪廓。真美！我差不多快要想起某種比喻的時候，一陣清脆地洗衣聲擦亮了我的耳朵。循著那聲音，我看見一個女人正坐在靜悄悄的院子里洗衣服。借著晶瑩的月光，很快，我就認出這個人就是晚上一起吃飯還給我敬過一杯酒的寡婦。這么晚了，還洗衣服，真是奇怪！我顧不得那么多了，喉嚨干得能夠喝下一條河，我得去要點水喝才是。于是，朝著那洗衣聲，我徑直走了過去。

“嫂子，這么晚了，還在洗衣服？”為了不至于讓自己顯得魯莽草率，我主動打了招呼。

“哎呀，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盤老師！咋了，晚上喝多了，睡不著？”寡婦坐在椅子上，盆子里堆了一盆子衣服，見我突然來訪，顯然有些準(zhǔn)備不足，她笑盈盈地說：“哎，還不是為了兩個小屁孩，你一來，過兩天就要開學(xué)，我總不能讓他們穿臟衣服啊！”

原來是這樣！不知為什么，我開始有些同情起面前這個據(jù)說是“寡婦”的女人了！這么好一個母親，我想，那些村里人拿她開玩笑，也許僅僅是有口無心吧！

“大姐，能給我找點水喝不？口好渴！”我鼓起勇氣，說出了心中的真實意圖。

“進屋來吧！”女人聽我要喝水，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屋里。她的背影，讀著很像一頭溫柔的麋鹿。

“盤老師，快坐快坐，我這就給你泡茶?！迸硕酥粋€茶杯，又朝里面放了一小撮茶葉，進了廚房。

見主人如此客氣，我卻急了：“大姐，有涼水嗎？涼水就行！”

“那可要不得，萬一喝了鬧肚子，我這罪過就大了。等等吧，水一會兒就涼了！”

話剛說完，一杯熱茶就已經(jīng)遞到我的跟前，女人熱情地囑咐我：“有些燙，慢慢喝。”

山里的夜晚有點冷。女人的一番話，很暖。

將茶杯放在堂屋里的茶幾上，我打量起女人家里的陳設(shè)：堂屋兩邊，分別有兩間空心磚砌成的小房間，想必是臥室；堂屋的中央，掛著尋常百姓家里都會有的神龕，神龕的一側(cè)，有一道有些破舊的木門通向廚房；所有的墻壁上都刷著已開始剝落的白色油漆；地是水泥地，雖然色彩很暗，但十分干凈。除此之外，堂屋里還有電視機、一張圓桌、幾個破舊不堪的單人沙發(fā)?？傊吹贸鰜?，這是一個勤快女人，雖然家里陳設(shè)簡陋，卻不至于讓人生厭。在通向廚房的房梁上，兩根竹竿上懸掛著一排煙熏過的臘肉、香腸，還有一只被掏光了五臟六腑的雞。不用說，我也知道，這樣懸掛是為了避免貓鼠偷吃。

9

我收回目光，將茶杯端了起來，輕輕抿了一小口，還有些燙。而那個被我喚作大姐的女人或者說是寡婦也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我看了看茶杯，這才發(fā)現(xiàn)這茶杯很有時代感很值得研究，準(zhǔn)確點說，它是一個水盅。水盅上面印著毛主席頭像，頭像下面還印著一串小字：“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笨礃幼樱瑧?yīng)該是文革時期的東西。

“這杯子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蔽业穆曇衾锩黠@夾著一絲激動。

“是啊，這個杯子，孩子父親從小用到現(xiàn)在，經(jīng)用得很，一直沒壞，我也舍不得丟！”女人回答，仿佛我的話勾起了她的某些回憶，她用目光掃了掃杯子，繼續(xù)說道：“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是生病還是別的原因？”我接過話頭，話剛一出口，便有些后悔，這不是揭人家傷疤嗎？

“大兄弟，不瞞你說，我男人是四年前在外面挖煤塌方遇難的。至今，我保留著他用過的這些東西，感覺這個人還在家里一般?！边@個我還不知姓甚名誰的女人，不知被我觸動了哪根心弦，竟然絲毫沒有介意我的冒犯。

“哎，世事無常，你也別太難過?！甭犕辏彝蝗挥行└袆?。

“人都走了，說難過有啥用，我倒是無所謂，就是苦了兩個孩子。不管怎么說，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兩個孩子讀書，不能讓他們成了睜眼瞎！”女人若有所失地說。

“這個想法是對的，現(xiàn)在孩子不讀書，今后就沒有出路?！蔽冶緛磉€想說出后半句，結(jié)果又咽了回去，作為老師，我不能傷害學(xué)生父母的心。

“今天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你盼來了，我們村里上下都很高興呢！”女人笑著說，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眼睛瞇成了一道線。她看了看我，示意我水可以喝了，然后，有些靦腆地說：“對了，盤老師，我姓蘭，以后，你干脆就叫我蘭姐吧！”

我點了點頭，說：“好，蘭姐，以后還要多多麻煩你們呢！”

“走到我們這地兒，你就別跟我們客氣！”

我一口氣喝完了滿滿一杯子茶水，蘭姐又幫忙倒了一杯。在她去廚房倒水的過程中，我注意到堂屋里的神龕下面，還有一個用相框框著的男人影像，男人是國字臉，長得還蠻帥氣，目光堅定地看著遠處，想必，是蘭姐丈夫？

“蘭姐，這個人是你丈夫嗎？”我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是啊?！碧m姐笑呵呵地回答，她說：“他走以后，我就帶著兩個孩子生活，這兩年上門勸我改嫁的，門檻都踩爛了?？墒?，我總不能拋下兩個孩子！”

我明顯感覺到，蘭姐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沒有拿我當(dāng)外人。從她的這些話中，我讀到了一個鄉(xiāng)村女人的愛情，讀到了一個我之前根本無法想象的鄉(xiāng)村女人的愛情。我想，這樣一個女人，即使有再多的流言蜚語，即使有再多的不幸，也淹沒不了她本身的淳樸和善良。

“那個房間，原來是我們的臥室，我把它鎖了好幾年了，我不想打開它，一旦打開，我就會想起那些陳年往事，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我們之間無聲勝有聲的愛情?！本驮谖液韧甑诙疁?zhǔn)備起身離開之際，蘭姐用手指著一個房間突然跟我說道。

這些話，猶如一匹閃電穿過我的心房，使我忽然痛徹心扉，為一種堅守，為一種執(zhí)著，為一種不可能的愛情。

順著她的指引，我看見一把陳舊的鎖——掛在那里，像門的一只耳朵，又像一朵銹跡斑斑的月亮。鎖在房間里的，是蘭姐的回憶，是她那顆比金子還要珍貴的心。

“蘭姐，謝謝你！”我說。

此時此刻，我已經(jīng)言盡詞窮。這樣的愛情太美了，美得叫人透不過氣來！

10

我剛從蘭姐家里走出來，就被這古塔村美麗的夜晚攔腰抱住。

我平靜地給自己點了支煙。仰望夜空，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搖搖欲墜。

天上的月亮很大很美，就站在那座古塔的肩上。這座年代久遠的古塔，也因為月光的照耀，變得更加神秘、蒼涼。古塔周圍，那些電線桿猶如一些正在布置陷阱準(zhǔn)備狩獵的巨人，悄無聲息。整個古塔村悄悄的，除了風(fēng)，除了這些月光下酣睡的屋檐和草木，別無他物。包括我，也僅僅是美麗夜晚中的一部分。

站在白白的月光下，我細細咀嚼剛才蘭姐那些只言片語中給我的感動與震撼，內(nèi)心一片潮濕。我想著坐在蘭博基尼車上的安娜，想著到這偏遠地區(qū)支教的自己，又想著蘭姐和她的執(zhí)著與堅守，不由得感慨萬千。

“愛情，如果出現(xiàn)裂縫，若有心，還可以彌補；若遇到背叛，分手是最起碼的道德?！蔽胰匀幌嘈牛瑹o論何時，這句話都可以視為一種參考，一種標(biāo)準(zhǔn)。只是現(xiàn)在，這些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有了新的開始，有了新的人生。

現(xiàn)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寫一封信告訴顏顏，告訴那些我最親近的人們，在我到這個偏遠地區(qū)支教的第一天，我就學(xué)到了很多人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夠?qū)W會的東西——愛或者執(zhí)著。我還想告訴他們——我支教的這個地方有山，有又圓又大的月亮，更重要的是，這里還有愛情，算不上偉大也絕不是弱不禁風(fēng)的愛情，而是實實在在的愛情，不會說熄滅就熄滅的愛情……我要像一粒種子那樣，在這兒扎下根來，開花結(jié)果，直至云開霧散歲月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