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繁花衰

《繁花》的作者是金宇澄，此前只知他是《上海文學》的編輯。仔細查考之后，才知道他有著不平凡的經(jīng)歷。金宇澄先生的父親原來是“潘楊反革命集團”成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金先生個人浮沉，可想而知。此前我研究夏衍、胡風時，曾慨嘆，在敵后工作，環(huán)境惡劣，人事復雜，且又遠離中心，功成之后，易遭挫折。《繁花》中阿寶的父親或有著金先生父親的影子，其人在小說中曾多次出場，立場堅定、風度翩翩，深具老一代革命家風采?！芭藯睢笔录l(fā)生之前，因金宇澄的父親參與締造了新中國，故得重用，家境應(yīng)是極好，“宇澄”其名或可見其父親彼時心境?！芭藯睢笔录?，其父親鋃鐺入獄，由開國功臣變成階下囚，何止“由小康之家陷入困頓”，其中辛酸苦辣，悲歡離合，唯深處其中者才會深有體會。之后，金宇澄境遇再變，他赴黑龍江插隊，從大城市到了農(nóng)村，一待八年，且成分又不好，期間經(jīng)歷了什么，有什么感想與體悟，外人不得而知。然后，金宇澄返城，在上海當過工人，混跡于上海市井之中。 1988年起，金宇澄任職于《上海文學》，一直到今天。 2012年，《繁花》發(fā)表、出版，引起了極大的反響。金宇澄遂被推到媒體風口浪尖之上，功成名就。

金宇澄一生大起大落數(shù)次，其經(jīng)歷就好比一朵花，花開花落，繁盛而衰，沉潛之后，復起開花。金宇澄對于人生之起落、進退應(yīng)有著較深的體驗，故通過文學，藉機發(fā)之于筆端，這讓人想起曹雪芹和《紅樓夢》?！胺被ā敝麡O大提升了小說的品質(zhì)，其名不空，其中有著實實在在的內(nèi)容，寫出了金宇澄的人生體悟。繁花、夢皆言一時之得失不可執(zhí)著，一切如花如夢，如露亦如電，要乎見微知著，明白處境，保守住那朵“年年歲歲去來之花”。關(guān)于小說的名字，金宇澄自述道： “2011年底給《收獲》投稿，發(fā)表要等隔年的 9月，暫名《上海阿寶》，可以換。想過用《花間一壺酒》，也覺得輕率，如簡化為《花間》，這詞在上海 1930年代，是紡織廠棉花車間的意思。我因為比較勤勞（笑），小說某些人物服裝，都會查 ELLE或某某時尚雜志，看里面怎么說。專業(yè)雜志有好句子，比如‘千鳥格 、‘單肩設(shè)計 、 ‘一雙電眼勝衣衫。梅瑞出席重要活動，穿什么？翻開 ELLE，就看見‘繁花似錦四字。這么熟的成語我怎么沒想到？小說里這么多人物、顏色、內(nèi)容‘繁花 都能涵蓋。 ”[1]若小說取名為《上海阿寶》，則花開花落之意不顯，只是突出了主人公阿寶及其生活場所上海而已，或可讓人想起另外一部關(guān)于上海的小說——《上海寶貝》；“花間一壺酒”典出李白《月下獨酌》，顯得過于孤寂，熱鬧繁花一面并不彰顯?！胺被ā币怀?，小說中的人與物各得其所，立即鮮活起來。繁花之“花”可以寫實，小說中一個一個美麗的女人好比一朵一朵花，可是時光無情，鮮亮的女子們在時光中逐漸黯淡了下去； [2]繁花之“花”亦有深意，花開花落，陰晴圓缺，小說因此具有了形而上的品質(zhì)。

“上海阿寶”之初名確實可以見出《繁花》的內(nèi)容。金宇澄就是以上海的阿寶為中心人物，四面八方輻射，“一萬個好故事爭先恐后地奔向終點”。小說核心人物是滬生和阿寶。童年時期：由滬生牽出小毛、姝華，由小毛帶出銀鳳、大妹妹、蘭蘭；阿寶帶出蓓蒂、阿婆、小珍、雪芝。當下則是：滬生已成為律師，他認識了陶陶、芳妹、梅瑞、小琴，阿寶從事外貿(mào)工作，結(jié)交了李李、汪小姐、葛先生、蘇安、康總、玲子等。《繁花》百花競放，百花園中沒有花神；小說眾聲喧嘩，亦沒有主旋律。張定浩先生說： “《繁花》是由很多的人聲構(gòu)成的小說，每個人都在言語中出場，在言語中謝幕，在言語中為我們所認識，每個人在他或她的聲音場中，都是主導性的，他或她的說話不是為了烘托主人公，也不是為了交代情節(jié)，換句話說，這些說話不是為了幫助作者完成某段旋律，發(fā)展某個主題，抑或展開某種敘事，這些說話只為人與人真實交往的那些瞬間而存在，一些人說著說著，就‘不響了，接著另一些人開始說話。就這樣，聲音從一個瞬間到另一個瞬間，從一個平面到另一個平面，我們從中聽到的，是聲音本身，是聲音的情調(diào)、音質(zhì)、音色、速度。 ”[3]《繁花》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寫當下，一部分寫過去，當下是改革開放時期，過去是“革命時期”，兩部分交叉敘述，一進一退，一見一隱，最后合二為一?！斗被ā方Y(jié)局雖不至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但已似秋天，有人去世，有人枯萎凋零，萬物悲矣。同時，兩個部分并列，亦能使人感受到時代之巨變?！案锩鼤r期”的上海已成為歷史，痕跡亦已消除，《繁花》似乎要用文字和部分圖畫建立一個博物館，展現(xiàn)“革命時期”上海的人情、氛圍和市容市貌等。

《繁花》的故事發(fā)生在上海。近代以來，上海地位特殊，在各個時期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是 “上海摩登”，50年代因上海是“十里洋場”，成為被改造的對象，《霓虹燈下的哨兵》可證，六七十年代儼然革命的中心，八九十年代則成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浦東飛躍發(fā)展，今天 “全面深化改革”之際，上海則成立自貿(mào)區(qū)。然而，上海的文學與上海的重要地位并不匹配，寫上海且出眾者，前有韓慶邦、包天笑，后有張愛玲，今人則有王安憶，且很多作家不是上海本地人，只是“在上?！倍选Ｐ率兰o以來，幾位青年作家譬如衛(wèi)慧、安妮寶貝等出場，“他們經(jīng)歷了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前前后后，感受到了上海的新變化、新氣象，于是趁著新風，迅速地登上了歷史舞臺，成為市場經(jīng)濟時代上海的‘惡之花?！盵4]金宇澄不同于《長恨歌》，王安憶在其中蘊藏著對摩登上海的批判，也不同于衛(wèi)慧等人全心全意擁抱市場經(jīng)濟，他要通過寫上海市井中人，寫出花開花落，陰晴圓缺?！斗被ā返某霈F(xiàn)，豐富了書寫上海的文學傳統(tǒng)，而且金宇澄又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因此上海的有關(guān)部門、方方面面都高興了，快速行動起來，發(fā)表、出版、宣傳、研討會、評論也都迅速地跟上。

金宇澄筆下的上海市井碎屑卻真實，所以非常動人，尤其能引發(fā)上海土著的共鳴。金宇澄曾說，起初他并沒有清晰地構(gòu)思，他只是一段一段地寫出往事與現(xiàn)實，以“上海老叔”之名發(fā)表在網(wǎng)上。很快，他的這些文字受到網(wǎng)友們追捧，有讀者甚至苦苦地等著他更新。以至于，金宇澄出差時都會跑到網(wǎng)吧寫上幾段。這真是動人的情景，作者與讀者惺惺相惜，“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于是小說的氣息遂生動活潑起來。

在《繁花》中，金宇澄不說教，不作知識分子狀，只是描述他熟悉的上海和上海人的今昔生活，津津有味地鋪陳細節(jié)。《繁花》寫日?，嵤?，節(jié)奏異常緩慢。譬如《繁花》開篇滬生和陶陶相遇，二人談話，東家長西家短，有一搭沒一搭，尤其陶陶給滬生講那對野鴛鴦的故事，更是緩慢，甚至拖沓。小說中寫道：“看眼前的陶陶，講得身歷其境，滬生預備陶陶拖堂，聽慢《西廂》，小紅娘下得樓來，走一級樓梯，要講半半六十講，大放噱，也要聽。 ”《繁花》真是有此意， “小紅娘下得樓來，走一級樓梯，要講半半六十講”。對于市民而言，日常生活就是如此，哪有那么多“傳奇”與故事，不過就是吃飯、喝酒、出游、工作、賺錢，偶爾春心蕩漾一下，耍?；^。日子一天一天如流水般過去，人也一天一天老了下去，《繁花》應(yīng)和了這種節(jié)奏。因此，《繁花》故事場景往往在客廳中、酒桌上，客廳半公開，半私密，最能見出一個人的內(nèi)與外，酒桌上可以見出人心之復雜，男女調(diào)情，勾心斗角。對于這些，金宇澄卻大張旗鼓地寫，一絲不茍地寫。如此，多少顯得小題大做，彷佛架起了高射炮，打到的卻是小鳥。

好在“繁花”之意拯救了這些瑣屑的、不足道的細節(jié)，為它們賦予了意義。否則，何必要看這些街談巷語，蜚短流長呢。這些散落一地的珠子，因為“繁花”有了一以貫之的道?；ㄩ_花落，此調(diào)不談久矣，金宇澄復談之，卻意外成功?！拔逅摹币詠恚≌f從形式到主題全部更新，被塞入 “思想”，成為 “啟蒙”的工具?；蛞蚧ㄩ_花落過于悲觀，不能使人進取；或覺這個道理老生常談，過于簡單，所以要談自己也未必懂得現(xiàn)代性、后殖民、隱微寫作等。很多古典小說通過不同的故事反復說“花開花落”的道理?？墒牵瑤讉€人能聽得進？孰能繁花之際，竟作花衰時想？孰能在天堂中看到地獄，孰能在地獄中看到天堂？陰陽二氣，流轉(zhuǎn)不息，孰能思慮深遠，見幾而作？《繁花》中的女性何等光鮮，流水席里觥籌交錯，活色生香，花團錦簇，然而一朝就枯萎隕落。

今日，時代風氣正在發(fā)生變化，官方、學界、民間愈發(fā)珍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金宇澄的《繁花》此時出版，亦算得了天時。在《繁花》中，小說人物多次提到一些古代小說，或有意無意地流露出金宇澄的思想資源?！斗被ā窂闹黝}、語言兩方面看充滿話本小說趣味，惟交叉之結(jié)構(gòu)似是先鋒小說。《繁花》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恰是這個時代精神的映像。

《繁花》另外一個特色是通篇使用上海方言。《海上花列傳》用地道的上海方言，因此起初受眾頗少。之后，經(jīng)過胡適的高捧和張愛玲的翻譯，此書逐漸流行開來?！斗被ā冯m用上海方言，但經(jīng)過改造，故易懂，否則受眾亦不會如此廣泛。上世紀 90年代以來，上海因其“摩登”的品質(zhì)，引起國內(nèi)外矚目，愛屋及烏，故與上海有關(guān)的小說、學術(shù)研究一度極為流行 [5]。衛(wèi)慧、綿綿等雖寫上海，但畢竟是外來人視角，故使用普通話，畢竟與老上海隔了一層。金宇澄則不然，他是老上海，沉浮于市井多年，懂得老上海市民的生活方式，見慣飲食男女，以滬語寫出，夾以半文半白的語言，似乎更為貼近上海的體溫。下面隨便征引一段，以見《繁花》語言特點：

拳頭師父笑說，豬頭三，這也會嚇，同學真要打，建國要記得，不可以打面孔，鼻青眼腫，老師會發(fā)覺。建國不響。小毛說，如果是三個同學，沖上來一道打，我要擋吧。師父說，要看情況，眼睛要睜圓，看來看去，容易眼花，拳頭敲過來，再痛也不許閉，不許抱頭，不可以嚇。小毛說，四個人撲過來呢。師父說，記得，盯牢一個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無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個人揎，一直揎到對方嚇為止，即使頭破血流，也要揎，要搬，拳頭出去，冰清水冷，掇到北斗歸南。小毛不響。師父說，寧敲金鐘一記，不打破鼓千聲。小毛想到班級的場面，血涌上來。

滬語、普通話，文言、白話夾雜在一起，多用短句子，這都是《繁花》的特點，確實具有很強的辨識度 [6]。

大多作家成名之后唯恐被忘記，于是竭盡全力，一兩年推出一部長篇，繁華一陣，歸于遺忘，旋復再出新作，于是終年熱熱鬧鬧，身處文壇中心。可是，一個作家哪會有那么多心事要傾訴，哪會有那么多情感要抒發(fā)，哪會有那么多志要言說，豈會有那么多現(xiàn)實要批判。但作家們恐懼于被遺忘，或自己“發(fā)憤忘食”，或被市場推著筆不離手，結(jié)果因為沒有時間深入研究問題，因為要鳴叫，所以苦苦追尋不平。于是，逐漸內(nèi)中虛空，結(jié)果每況愈下，作品一部比一部差，或竟至于剽竊抄襲，身敗名裂。金宇澄則走了另外一條路，盡管此前他亦發(fā)表過一些作品，但大都未引起反響，這些年他雖未有作品發(fā)表，但呼吸暗積，在不覺白頭之際推出《繁花》，好評如潮。作家怕寂寥，熱熱鬧鬧，事件話題不斷，方覺此身存在，而金宇澄則走出了另外一條路，亦可資文壇借鑒。

注釋：

[1]參見木葉與金宇澄的對話《〈繁花〉對談》，《文景》2013年第6期。

[2]比如，韓慶邦的《海上花列傳》，就是寫一朵一朵的“海上花”。再如，有一部電視紀錄片《繁花——三十年打工妹實錄》，以紀錄片的形式講述了許多打工妹辛酸的經(jīng)歷。打工妹們亦好比一朵一朵花，可是經(jīng)歷風霜較多，故更容易枯萎，令人慨嘆。

[3]張定浩：《擁抱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讀金宇澄〈繁花〉》，《上海文化》2013年第1期。

[4]劉濤：《70后六作家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12期。

[5]新世紀前后，學術(shù)界曾掀起過上海研究熱潮。《上海摩登》、《上海酒吧》、《上海妓女》等著作一度非常流行。

[6]金宇澄在采訪中自述，追求小說在語言、敘事方面的辨識度，此志足以使其成為不錯的小說家，但距離大作家尚有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