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懷興
我是上世紀 40年代末出生的。這一代人是不幸的,身體發(fā)育階段,遇到了大饑荒,填不飽肚子,求學階段,又遇到文革,無奈中斷了學業(yè)。但不幸中又有幸,苦難促使我很早就開始對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進行反思;文革期間,我千方百計地尋找書籍學習,不管是古典文學,外國小說、詩歌、戲劇,只要能借來的,就如饑似渴地閱讀;好的文章,就拼命抄摘下來;后來有書可買了,縱是節(jié)衣縮食,也要先購書。要是沒有經(jīng)過這番刻苦自學,沒有經(jīng)過這種深刻的反思,我也不可能在上世紀 80年代初思想解放的時候,靠偶然的機會就把多年積蓄在心頭的情感一下子噴發(fā)出來,創(chuàng)作出新編歷史劇《新亭淚》,從而步入劇壇?!缎峦I》給我?guī)砹藰s譽,更讓我認清了自己的宿命就是當個戲曲編劇。當年受父親政治歷史問題的拖累,我服完兵役,退伍回鄉(xiāng),只能當個一天掙不到兩角錢的農(nóng)民。我夢寐以求的就是能找到一份工作,能夠養(yǎng)家糊口,而這個夢想我竟是靠寫戲?qū)崿F(xiàn)的。須知道,當時走投無路的我剛要自學寫戲,就遭到親友的一致反對:同鄉(xiāng)陳仁鑒其時就是因為寫戲,被打成反革命,管制勞動,你怎么不引以為鑒,還敢飛蛾撲火?但是,戲曲之神對我卻特別眷顧。 1972年我靠寫小戲贏得家鄉(xiāng)公社負責人的同情,才當上民辦教師,讓我勉強可以養(yǎng)家糊口。 1981年我懵懵懂懂寫了一個《新亭淚》,竟然能一炮打響,讓我成為仙游縣創(chuàng)作組的一名正式編劇。這讓我心滿意足,始終對戲曲藝術(shù)之神懷有感恩之心,從而就認為自己是為戲而生的,我的人生使命就是要努力用人文精神來照亮戲曲這個民族傳統(tǒng)藝術(shù),使之在中國社會大轉(zhuǎn)型的時期煥發(fā)勃勃生機。燕雀之志,何其可笑,但我并不覺得羞恥。三十多年來,我無怨無悔,孜孜不倦地在履行這份使命。
我大部分作品取材于古代,有的是有史實依據(jù)的歷史劇,也有根據(jù)傳說或自己新編的古裝故事劇,可以泛稱為古代劇。我認為,古代劇創(chuàng)作的源泉是生活,不僅是作者從讀史料時所認識到的古代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作者所體驗著的現(xiàn)實生活,古代劇是時代的感召與歷史的啟示所結(jié)合的產(chǎn)物。也可以說,我追求的是古事與今情的統(tǒng)一,時代性與永恒性的統(tǒng)一。十年浩劫剛過去,社會急切盼望安定,我就寫了因王敦之亂引起周伯仁悲劇命運的《新亭淚》,帶有對文化大革命反思的濃厚色彩。這個題材看似得之于偶然,其實是一種必然。如果我沒有經(jīng)歷十年浩劫,怎么能強烈地渴望國家安定,痛恨制造動亂、分裂的民族罪人?怎么能被“伯仁含冤”的故事一下子吸引???如果不是從自己對時代親切的真實的內(nèi)心經(jīng)歷出發(fā),怎么能深刻地理解周伯仁憂國憂民的襟懷,深切同情他的命運?很多評論也都說這個戲充滿當代意識與憂患意識。
我在古代題材中,特別注意尋找現(xiàn)實與歷史的相似之處,然后著力予以挖掘,以求可能產(chǎn)生“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種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的劇本,讓作品既有深沉的歷史滄桑感,又有強烈的當代意識,非那一類搞簡單比附、影射的東西所能比擬的。當然今情必須真誠,古事不能歪曲。這樣將今情注入古事,才能使古人復活過來,才能從這些栩栩如生的古人身上發(fā)現(xiàn)今人的影子,發(fā)現(xiàn)作者的影子,才能引起今人的情感共鳴。上世紀 80年代初期,人們的思想剛從長期禁錮中解放出來,主體意識的蘇醒、個性的張揚成為時代熱切呼喚,我就從《東周列國志》中取材,寫了一個不甘受凌辱與束縛、帶有強烈反抗意識、敢于追求自由的古代女性形象——驪姬(莆仙戲《晉宮寒月》中的女主角)。我試圖通過這樣一個古代女性的獨特命運去探索人性的奧秘。很顯然,單單去寫一個恃寵亂政的妖婦形象已不能滿足觀眾的審美需求。人物刻畫應少些臉譜化多些個性化。同樣取材于《東周列國志》里的《要離與慶忌》一劇,我則是側(cè)重于對人生價值、生命意識的探索。
隨著商品大潮的沖擊,社會生活秩序開始產(chǎn)生混亂,人欲橫流,道德淪喪,這些現(xiàn)象引起我的焦慮。我的興趣轉(zhuǎn)到了道德倫理的重建上來。于是,在社會發(fā)生劇烈動蕩、大轉(zhuǎn)折時代的一些歷史人物命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明末為什么士大夫紛紛投清,而秦淮幾位名妓反而表現(xiàn)得大義凜然?所以 1992年我以錢謙益與柳如是的故事創(chuàng)作了戲曲《紅豆祭》。到了 2011年,這個劇本才被蘇州的名旦王芳所選中而搬上了蘇劇舞臺,易名為《柳如是》。
1995年發(fā)表在《讀書》雜志上的文章《十一世紀初的天書封禪運動》,為什么會一下子吸引我讓我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沖動寫下莆仙戲《乾佑山天書》?是因為我親眼目睹中國 20世紀的造神運動,親眼目睹浮夸風給國家與民族造成的巨大災難,又深切感受到那種重功利輕道義的傾向給世道人心造成嚴重的影響。與這場運動一樣舉國狂熱、許多方面如出一轍的就是這篇文章談到的近千年前宋真宗親自發(fā)動與領(lǐng)導的天書封禪運動。以忠直為歷代稱頌的寇準因此晚年失足——為了復出以重新施展政治抱負,違心地為天書進了賀表,終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落得了個被罷相遠貶在這個戲里,天書有無的背后其實是人性真?zhèn)蔚目剂俊_@也是一部寄今情于古事、于古事見今情的歷史劇。
1998年,武漢漢劇院約我寫王昭君。我為什么欣然答應?因為我覺得毛延壽索賄畫圖的傳說很有意思,現(xiàn)實中有一點小權(quán)力的人莫不是如此。同時,漢劇《王昭君》也融進了我對民族問題的思考。在古代華夷之辨一直是讀書人的一個重要情結(jié),好象漢家女子嫁給少數(shù)民族是漢族的一個恥辱。歷代文人在寫王昭君這個題材時不少都流露出這種情感。然而今天來寫這個題材,就不能不具備大小民族一律平等的意識。當今世界有不少戰(zhàn)亂是由民族問題引發(fā)的,更令我感到各民族之間的團結(jié)是非常重要的,也更激起我對王昭君這個題材的興趣。
我認為,歷史劇是藝術(shù)作品,不是歷史教科書。因此,歷史劇作者在一定范圍內(nèi)照顧歷史的真實性的同時可以大膽進行藝術(shù)虛構(gòu),不必拘泥于史料。歷史劇中的藝術(shù)虛構(gòu)是受歷史真實限制中的虛構(gòu),是憑想象進行入情入理的虛構(gòu),這種于實中生虛,虛中見實,虛實相生,渾然天成,于天地外別構(gòu)一種幻覺,既尊重歷史又超越歷史,以求導向歷史的彼岸,達到與最深刻的真理相遇合,這是我對歷史劇藝術(shù)虛構(gòu)的最高追求。在這兒,我想著重談談晉劇《傅山進京》與瓊劇《海瑞》的創(chuàng)作體會。endprint
《傅山進京》是 2005年我應邀為晉劇女老生謝濤創(chuàng)作的。傅山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大學者,又是一個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倔老頭,我越了解就越肅然起敬,就越引起我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寫這么一個與清朝嚴重對立、不肯向皇帝下跪的明朝遺老,容易落進反清復明的窠臼。傅山哭午門,確有其事。這到底是反清復明的思想在支配,還是要維護“士”的尊嚴,體現(xiàn)獨立人格?我想,作為明末遺老,望著午門,百感交集,說不清是何種思想在主導。反清復明的情緒一定是有的,目前宣揚民族氣節(jié)似乎不受歡迎,但我不是為了迎合當前的思潮而刻意回避,只是認為傅山這種民族氣節(jié)前人贊揚過無數(shù),再加以強調(diào),未免落套。而傅山主張掃除奴性,樹立人的獨立人格,主張由市井賤夫平治天下,提出自由、平等的社會理想,這在君主專制社會無異于晴天霹靂,具有劃時代的重要啟蒙意義。因此緊緊扣住這一點,我為傅山與玄燁的交鋒設(shè)計了幾場戲。歷史上康熙喜歡書法,師法董其昌與趙孟
,所書“?!弊?,天下視為至寶。而傅山又是當時的書法大家,曾被黃道周稱為“晉唐以下第一家”。作為書法愛好者的康熙,聽到傅山投宿京郊古剎,惺惺相惜,有可能盼望與之相會,當面請教。于是,我就設(shè)置了他雪天微服,私訪古剎,與傅山品茗論書法的一場戲來。在這場戲里,傅山一見不速之客所書的“?!弊趾筒环驳恼勍屡e止,就猜出面對的是清廷少年天子——康熙。兩人心照不宣,以賓主之禮相待,一起切磋書法,評點人物。表面彬彬有禮,實則立場迥異,時而談笑風生,時而唇槍舌劍,明在論字,暗在對弈??滴踅铏C示懷柔,傅山論字表氣節(jié);情境雖為虛構(gòu),而他們的觀點,卻是字字有根據(jù),句句有來歷。傅山與康熙觀點不同,因厭惡董、趙的人品而嫌他們的作品帶奴貌、含俗態(tài),不是書法正脈,他主張寫字應當“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如老實漢走路,步步踏實,不左右顧,不跳躍趨。 ”這些我都是照搬他的原話,并無半點修飾。荒郊,古剎,白雪茫茫,爐火熊熊,霜發(fā)朱衣的前明遺老,與年輕有為的大清天子,品一壺清茶,論千秋書法。此境此情,如夢如幻,似是康熙的夢境,又像是傅山的幻覺。我覺得設(shè)置這個如詩如畫的情境,把這兩位歷史上并不曾見過面、對過話的人物拉到一塊來,讓他們坐在一起,談論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有趣極了。要是他們不喜歡書法,就不可能有這場戲;要是我沒有深入了解他們,也構(gòu)思不出這個意境。我想,寫歷史劇不可能、也不必還歷史以真面目,而是可以無中生有,由實生虛,因心造境,以假作真,如陳寅恪先生所說的,要“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那么,這樣由藝術(shù)想像力虛構(gòu)出來的情節(jié)或許比發(fā)生過的歷史還要生動、還要真實。
在最后一場《午門痛哭》里,我又讓傅山與玄燁進行一番較量。我寫傅山在午門前回顧明室滅亡的慘痛教訓時哭道“明亡于奴,非亡于滿。 ”也讓康熙親眼見識了傅山的錚錚鐵骨與遠見卓識。傅山不向康熙妥協(xié)是威武不能屈,而康熙能夠包容傅山,也足以顯示其博大胸懷。古老中華文化中“和而不同”的理念在他們身上得到了比較完美的體現(xiàn)。
2011年海南瓊劇院約我寫《海瑞》時,我曾有過猶豫。寫這個題材若停留在歌頌清官的水平顯然不能滿足時代的要求。我必須從一個新的角度切入,賦予這個清官以更豐富更復雜的內(nèi)涵。我從一則軼事中發(fā)現(xiàn)了海瑞與胡宗憲二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可能”:海瑞在浙江淳安擔任縣令時,時任浙江總督胡宗憲的小兒子曾打此路過,向驛丞索要見面禮,海瑞說:“過去胡總督下來巡查,命令所有路過的地方不要供應太鋪張,你行裝豐盛,又公然索賄,一定不是胡公的兒子”,遂將胡公子驅(qū)逐出境,還寫了封信給胡宗憲,說有個無賴假冒明公的兒子,前來淳安勒索,這有損明公的名望,已被卑職懲辦了。胡宗憲見信之后,一笑了之,并不追究。這則軼事在有關(guān)海瑞的不同記載中反復出現(xiàn)過,可能確有其事。它說明了海瑞不畏權(quán)勢又充滿智慧,也可以看出當時權(quán)傾東南的封疆大吏胡宗憲頗有雅量。這兩個人是明代官場上兩種不同類型官員的典型:一個重個人節(jié)操、堅持原則、不肯隨聲附和;另一個恰恰相反——能辦事、干大事而又不拘小節(jié),隨機應變;要是把這兩個人物放在一起寫,就很有意思了??梢宰尯H鹜辞械馗杏X到,在整個官場腐敗透頂?shù)纳鐣铮獔允刈约旱那椴?,舉步維艱,干不成事業(yè)。于是,他對胡宗憲不得不投靠內(nèi)閣首輔嚴嵩,不得不向上送禮以換取足夠的支持,及時得到軍餉與兵力,以保證抗倭的勝利,就有了深切的理解。我就緊緊抓住海、胡這對為官之道不同的特殊的人物關(guān)系,大膽地進行藝術(shù)虛構(gòu),深入地進行挖掘,終于寫出一個有別于以前戲曲舞臺形象的《海瑞》來。
以上談的都是我根據(jù)史書上確有其人或其事而創(chuàng)作的歷史劇,現(xiàn)在再談談我?guī)讉€根據(jù)民間傳說或純屬子虛烏有而新編的古裝戲劇本。
其一就是 1986年我寫的《青蛙記》。當時,我看到一個根據(jù)傳統(tǒng)劇目改編的劇本,敘述一位強盜害死了一個書生,把書生的老婆占為己有。但他非常疼愛這個書生的遺腹子,盡心把這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這個孩子長大后,金榜題名,做了大官,書生當年的老仆認為報仇雪恨的機會到,就去告發(fā)這個強盜,使書生多年的冤屈得到昭雪我覺得這樣的故事傳統(tǒng)劇目中比比皆是,沒有什么新意;同時我覺得,這個后夫待前夫的孩子那么疼愛,天良并未喪盡,如果寫他跟前夫是一對朋友,因為貪書生老婆的美色而產(chǎn)生了非份的念頭,豈不比強盜殺人奪妻有意思?我進一步想像,如果書生不是被害死,而是自己無能,弄得家境日益窘迫,又知道老婆跟自己的朋友產(chǎn)生了暖昧之心,便羞憤自殺不,不能自殺,只能是喝醉酒,迷迷糊糊投入了池塘“真理與神性一樣,是永不肯讓我們直接識知的,我們只能在反光、比喻、象征里面觀照它。 ”(歌德) “心理結(jié)構(gòu)是濃縮了的人類歷史文明,藝術(shù)作品則是打開了的時代魂靈的心理學。 ”(李澤厚《美的歷程》)。因此我就故意不把這位書生的死因?qū)懨靼?。讓他的非正常死亡成為一個永遠的謎,讓活著的人想起來都會產(chǎn)生一種負罪感、愧疚感,這樣就能把一般報仇雪恨的舊戲變成為一個探索人的內(nèi)心奧秘的新戲了。于是《青蛙記》就匆匆寫出來了。劇本一問世,爭議不斷。有的說深刻,有的說晦澀,一直塵封著。直至 2008年,才被廈門歌仔戲排演,易名為《荷塘蛙聲》。2011年該劇在廈門舉行的國際劇協(xié)第 33屆代表大會演出,受到外國戲劇家的好評,并在 2012年福建第 5屆藝術(shù)節(jié)暨 25屆省戲劇調(diào)演中奪冠。endprint
1989年創(chuàng)作的《神馬賦》源于民間傳說。小的時候我就聽說一塊狀如白馬的石頭夜里會顯靈,變成一位英武的青年與附近村莊的女子野合。類似這樣的記載與傳說很多。由此我聯(lián)想到人類的繁衍,與不同文化的碰撞問題。一種古老的文化發(fā)展到極致,就可能僵化,枯死,就必須吸收外來文化,與原始的有野性的異質(zhì)文化發(fā)生碰撞、交流以激活自己的生命力這些思考便醞釀出了這個戲。
注重人物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給予人物以人文關(guān)懷,這始終是我的追求。 2000年我根據(jù)民間傳說創(chuàng)作的《寄印》(2008年由天津評劇院排演,易名為《寄印傳奇》)戲的最后,主人公陰謀得逞了,錢財詐騙到手,官癮得到滿足,卻也因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他的天良喪失了,靈魂空虛了,他失去了人間的真情,充滿自責、懼怕報復,使他在自造的地域中煎熬、掙扎我想,塑造這么一個貪官的形象,或許比我原來聽到的奸吏的故事要有意思得多,更具有警世的作用。
2011年,武漢漢劇院請我改編《宇宙鋒》。漢劇《宇宙鋒》只剩下最后兩折。而京劇等劇種的《宇宙鋒》全本傳統(tǒng)戲注重情節(jié)演繹,而我這次的改編本則注重人物的形象塑造、心理刻畫。同時,傳統(tǒng)戲關(guān)心的是朝廷忠奸斗爭,而我的改編稿以人為本,關(guān)注的是趙艷蓉這樣一個被父親玩弄政治聯(lián)姻而成為犧牲品的悲劇命運。要這么改,就一定要為趙艷蓉加戲,讓主演王荔的表演才華得到充分發(fā)揮。于是,我為趙女添加了一場“洞房花燭”的戲。這是我看過的京劇、潮劇等同名傳統(tǒng)劇目中都不曾有過的。我認為,這個前人留下的空白,正是我的用武之地。這場戲不僅非添不可,而且要使之成為重點場,濃墨重彩地刻畫趙艷蓉在順從圣旨、逼于父命的情況下嫁入匡家后的無奈、疑惑、擔心、孤單、寂寞、痛苦、氣憤等復雜的心理,使之得到比較充分地展示,引起觀眾對她命運的理解與同情。
最后還要談談我 2010年寫的一個現(xiàn)代戲——錫劇《二泉映月 ·隨心曲》。以前寫阿炳的藝術(shù)作品,都存在人為拔高這位民間音樂家的問題,都說他是因為受到舊社會統(tǒng)治階級的迫害而致瞎的,都是從階級斗爭的角度來寫這個人物。如果現(xiàn)在還從這個角度來寫,觀眾肯定不買帳也不滿足。為寫這個戲我重游無錫。其實,真實的阿炳是個道士與富家寡婦的私生子,因為一度沉淪,抽鴉片、逛窯子而染上惡疾以致失明,可貴的是他并不因此絕望,反而靠著拉二胡賣藝賣唱頑強地生活。飽經(jīng)風霜的阿炳,將人生的滄桑融入二胡之中,琴藝更精,琴曲的內(nèi)涵更豐富同時,我將這個題材詩化,從令人悲傷的愛情的角度來寫這個人物,從而催發(fā)人物自由、真實的情感與心性象泉水一般淙淙流淌許多人看了這個戲都流淚了。無錫觀眾說這才是真正的阿炳。因此我認為不管寫什么題材,作者都應當找到當代的情感、自己的情感與所寫的人物情感的契合點。這個契合點,可能就包含著人類心理結(jié)構(gòu)的共振頻率,使今人與古人的思想感情發(fā)生共鳴,也就可能讓這些講述著古老故事的劇目引起當代觀眾的興趣。
常常有年輕的編劇問我,如何培養(yǎng)自己的選材能力?我認為,一方面在于生活積累和知識積累,藝術(shù)修養(yǎng)提高了,就會獨具只眼,發(fā)現(xiàn)寶藏。此只眼還應該是醉眼。醉眼看世界,看人生,與常態(tài)不同,別有一方天地,另具一種情趣。要是沒有醉眼寫出來的東西往往刻板而乏味。另一方面,不管閱歷多么豐富,編劇都要保住一顆童心。童心未泯才會具有悲天憫人的博大胸懷,才會使我們生命的源頭永遠保持一片清純,才會具備濃烈的生活熱情和銳利的藝術(shù)敏感,從繁雜的現(xiàn)實生活或塵封的歷史陳跡中有所新奇的發(fā)現(xiàn)與開掘。單有生活積累與知識積累,而不保持童心的話,作品往往會老于世故而缺乏天真,或者長于揭露批
判而少了人文關(guān)懷。有醉眼而少童心的話,作品會失之于油滑輕浮。年輕的時候我喜歡追逐思想性,追求復雜,而上了一定年紀,就更注重生命里活泛的東西,有意味的、單純純樸卻難以言明的東西。對于戲曲,我就會追求那種看不見摸不著、似乎沒有章法可循卻又撲面而來的機趣。因此,我在寫《二泉映月 ·隨心曲》時,忽然來了靈感,把無錫兩個小泥人阿喜和阿福請過來,讓他們活靈活現(xiàn)地穿插在戲中。我越來越認識到戲曲的戲劇性往往來自情趣。許多傳統(tǒng)劇目盛演不衰的原因就在于充滿了生活情趣。缺乏情趣的戲,往往吸引不了觀眾,就是當作案頭本,也吸引不了讀者。思想內(nèi)容與生活情趣的關(guān)系猶如魚跟水一般,思想內(nèi)容再深刻,如果沒有生活情趣的浸透、滋養(yǎng),就會顯得蒼白干枯和艱澀。重思想,輕情趣,實質(zhì)上是重政治輕藝術(shù)。
人生有限,轉(zhuǎn)眼百年,認清自己的人生使命,我?guī)缀趺磕暌粦蚧騼蓱虻貙懴聛?,如《周易》中所說的“窮理盡性以至于命”那樣,只知耕耘,不問收獲。驀然回首,我已寫了近四十個劇本,年紀也奔向古稀了。一輩子蝸居村野,癡迷于傳統(tǒng)戲曲,常遭時人笑為落伍。但我認為,只要你用心生活,不同的人生就會有不同的樂趣可品味。在傅山的眼里,鄰村姚大哥請他翻過紅頭溝,前去看戲,“割肉二斤,燒餅煮茄,盡足受用”,也比在北京當官要快樂得多。一孔之見,野人獻曝;聊供拋磚引玉,且任貽笑大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