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軍
正 裝
老賈是三屯小學的校長,全校連他在內(nèi)總共三名教師。剛下課,賈校長來不及洗去滿手的粉筆末就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他那個“小靈通”。一看,在這45分鐘里有同一個號呼了他三遍。
按號碼撥回去,是鄉(xiāng)教育助理的聲音,聽語氣很不滿意。埋怨他老是不改上課不接電話的壞毛病,差點誤了大事!
老賈笑了笑,就問,有多大的事?
助理說,省里要開政協(xié)會了。本著節(jié)儉的精神,今年市里不組織統(tǒng)一去省城,各縣自行去省城報到。明天縣里統(tǒng)一出車,由政協(xié)主席帶隊,并且要著正裝。
正裝?老賈一時懵了。助理在那頭就“嘎嘎”地笑,你這個土老帽,正裝就是穿西服扎領帶!鄉(xiāng)長說了,咱鄉(xiāng)多少年就出你一個省級的委員,說啥也不能寒磣了,如果沒有,就麻溜地上城里買一套,由鄉(xiāng)財政報銷。
老賈想了想說,不用,我30年前結(jié)婚有過一套,以后再沒上過身,這回正好派上了用場。不過鄉(xiāng)長的好意咱也不能不領情,用省下的錢給咱學校把窗玻璃上了,今年過冬學生就能少遭點罪。
助理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哼哈地叮囑他別誤了開會的事。
翌日,賈校長來到縣政協(xié),就見一輛中巴車停在大樓門口。秘書小吳正等候在車門旁。
車里已經(jīng)有兩個人了,正拿著手機打的正歡,見老賈上來,沖他點頭。這倆個,賈校長都認識,在一起開過會。瘦點的是縣商業(yè)銀行的行長,那胖子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倆人在這座小城絕對算得上社會名人。老賈頜首作答,揀個車后座坐了下來。
車外雖然寒意料峭,車內(nèi)卻是溫暖如春??照{(diào)開得很足,暖風從不同角度朝人們吹著,老賈的大棉襖就有點穿不住了。
老賈脫掉棉襖,就感覺有點不對勁,等到主席上了車,他才真正知道了不對勁在哪兒。車上那幾個,包括主席,外套擱在一邊,身上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板正地穿著西服。有的很隨性地穿夾克衫,有的是光鮮時尚的羊絨衫,只有他老哥一個打扮得象新姑爺子似的。他剛想開口問,又一想,反正自個是按要求辦的,就甭“咸吃蘿卜淡操心了”。
大會莊嚴開幕,會場一派祥和而喜慶的氣氛。老賈兩邊瞅了瞅,像變戲法似的,縣主席和同來的兩名委員不知啥時換的衣服,都西裝革履地坐在那兒。那個胖老板粗粗的脖子扎著紅色的領帶,挺夸張,讓賈校長想起了自己學校里戴紅領巾的胖孩子!
會議三天半結(jié)束。老賈就覺著比往屆安排得滿,效率也高;并且臺上也不擺鮮花,人們討論時套話見少。老賈正暗自感慨,小吳秘書來了。
小吳一笑,找你商量返程的事。老賈說,還商量啥,你說啥時走就走唄!
是這樣,主席岳母在省城住院,明天出院要搭咱車回。主席要我和您溝通下,您沒什么急事就在省城再呆一天,明天一塊回。
老賈打個沉,那他們兩個呢,也等?
就不用管他們了,馬行和崔總坐自己車回去。見老賈有些不解,小吳秘書補充道,他倆雖是和咱一塊坐面包來的,但都有車跟著。又笑了笑,他倆來省里除了開會,可能都還有些業(yè)務要辦,帶個車方便。
老賈這才恍然,為啥一車來時都穿著夾克衫,到了會場都變成了“正裝”!
老賈說,那我也不等了,學校還一堆事呢。
吳秘書掏出電話,要不我給他倆打個電話,讓誰把你帶回去?老賈連連擺手,不成不成,別麻煩人家,我還是坐火車回去吧!
火車站滿返鄉(xiāng)的民工,大包小行李鋪滿了一地。老賈排了半天隊,手里剛拿了票,檢票的大喇叭就招呼了。老賈被急著上車的人流磕磕絆絆地涌到火車上。
老賈買的是站票,沒有座,但也知足了。滿車廂人擠人,跟前密麻麻全是各式各樣的人腦袋。但不管老少男女,胖瘦丑俊,每張臉都顯露著回家過年的渴望和喜悅。老賈校長不禁感慨,春運啦,大小孩伢子都奔家過年啦!
廂內(nèi)熱氣騰騰,散發(fā)出老賈挺熟悉的“澡堂子”特有的汗味,周遭的每個人都像一座小火爐騰騰地向外散發(fā)著熱氣。許多年輕人汗流浹背地脫掉了身上的棉外套,賈校長也想把身上的大棉襖脫掉,剛脫一半,停住了。
他將大棉襖又往身子裹了裹,任汗水從頭上流入脖頸,又順著后脊梁一直淌下去。嘴里小聲嘟囔,都是這“正裝”惹的禍。
探 視
賈校長推出他那輛市面上已不多見的雙梁“飛鴿”自行車,拿干抹布細心地擦拭。五霞老師手里捧著一摞學生的作業(yè)本走過來,笑著說,賈校長啟動專車,這是要出遠門呀!老賈知道五霞是在揶揄他,也不在意,一邊繼續(xù)手里的活計,一邊回答,下午縣教育局有個會。五霞老師本來已經(jīng)走過去了,聞聽去縣里,又折回來。
我父親有病住院了,我想去看看,一直抽不出工夫。正巧您去縣里,求您將這個給我爸帶去。
賈老師伸手接過來,五張的一百塊錢,正是上五霞老師半個月的工資。瞄眼五霞細瘦的脖筋,老賈不由心里就打個沉。五霞眼下還是個合同工,懷里有一個半歲多的男娃,光奶粉錢一個月就不止這個數(shù),還不敢揀好的買,老父親又病了!
賈校長沿著崎嶇的山路騎出好遠,還聽得見五霞在身后喊,告訴我爸我媽,讓他們別著急,周末我就去看他們!
開完會,老賈忙不迭地來到縣醫(yī)院,進到住院部大樓,拿著五霞給的房間號正樓下樓上地找,就聽有人招呼,老賈一回頭,教育局長司機小吳站在那里。
賈校長也來看病人?老賈點點頭,可不是,正找不著房間呢!小吳一指背后,就這屋,有幾個學校的剛走。老賈一愣神,拿手里的紙條對病房號。
小吳,這屋里住的誰呀?
局長的老岳母,您不是看她?
老賈心里一咯噔,知道弄差了。
小吳說,您來的正是時候,剛好沒人。
老賈湊近小吳,小聲問,都咋個心情呀?吳司機咂咂嘴,挺為難的樣子。這可難說,憑心情,當然也得憑關系,還得看實力。這讓我咋說呢!看賈校長是實在人,我就不和你劃弧了。你也別像他們幾個,就甭買鮮花什么的,實惠地封倆錢,就撂老太太這兒。
看老賈有些愣怔,小吳又補一句,要不您就當沒看見我,沒這回事得了!
老賈暗自忖度,既然撞見了,哪能這樣辦事呢?這要經(jīng)小吳的嘴傳出去,我老賈還咋在教育口混?何況局長對學校也挺關心的,去年還上咱那調(diào)研過。
老賈對小吳說,那不成,沒多有少,得有那份心!
吳司機從夾著的皮包里掏出一個信封,一支筆。您就將錢裝這里,寫上您的名和單位,我?guī)M去。
老賈接過信封,背過身,在身上摸錢。這一摸,卻摸出了一身汗。老賈的錢包里才揣著三百塊錢。賈校長知道,三百塊錢能讓山里一家百姓活一個月,可今個過這道坎卻著實有點寒酸!賈校長突然想起五霞捎給自己的探病錢,忙從貼身的兜兜里掏出來。
握在手心的五張大票還暖暖地有著老賈的體溫,賈校長眼前就浮現(xiàn)出五霞那巴巴的眼神和五霞父親病歪歪的模樣。老賈臉一紅,將手里的錢又裝入了衣兜??煽粗前T瞎瞎、軟塌塌的信封,老賈還是硬著心將五霞老師的探病錢裝了進去。老賈想,還是先過了這道坎吧,五霞的探病錢,過后說啥再想法補上。
賈校長在信封上落下自己的名字和單位,又寫下“祝老伯母早日身體安康”的祝福。不知為啥,信封上這兩行字看上去竟有些歪歪扭扭,遠不及平日里在黑板上寫的那般周正。賈校長不由嘆口氣!
進房間,出來,也就五分鐘的工夫,老賈長吁了一口氣。還沒走遠,就聽得房間里傳出“咯咯”的笑聲。好像是年輕保姆在說,吳哥,你說多逗,剛才那老頭長得比姥姥還老,可卻叫姥姥伯母!小吳說,山里人面老。那保姆又說,阿姨,這信封摸著照剛才那倆薄多了,里頭裝著八百塊錢,你說這是啥講,探視病人,又不是慶祝買賣開張,還要討個吉利“發(fā)”呀?
就聽被叫阿姨的,也是局長愛人斥責那保姆,什么發(fā)不發(fā)的,哪那么多話?快把這些信封攏一塊燒掉,再將花籃和沒開封的營養(yǎng)品收拾好,和你吳哥找個回收處賣了。
老賈趕緊急走幾步,心里做賊似的不自在,臉上像被巴掌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