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徐瑩[溫州醫(yī)科大學,浙江溫州325035]
互為背景與資源
——以雪村友梅《臨劍頌》之反饋為例
⊙汪徐瑩[溫州醫(yī)科大學,浙江溫州325035]
傳統(tǒng)的詩詞唱酬這一現(xiàn)象隨著古代中國文化的東漸而被日本所接受。元日期間,主要聚焦于禪僧這一群體中,以詩詞為策,窺測中日文學里互為背景與資源的這一交流范式亦成為可能。這其中,以《臨劍頌》的傳播與反饋的模式為中心,試從文本本身、闡釋主體、社會語境等方面加以審視和比較,從而雙向闡釋《臨劍頌》互為背景與資源的文化反饋的景觀。
雪村友梅《臨劍頌》“華音”反饋
宋亡元興之刻,中日互動模式中則呈現(xiàn)出些許變化。元日關(guān)系一度緊張、甚至惡化,雙方的商船及人員往來幾乎斷絕。以高僧一山一寧東渡扶桑為發(fā)軔,到雪村友梅的法孫有諸提到“時本邦衲子,爭先入元土”①這一現(xiàn)象,在某種意義上,中日外交的形式可謂形成禪僧外交的新模式。通過禪僧的交往,詩詞的傳播與反饋為文化交流提供了一種可能,并成為不同民族文學互相影響的范例。一山一寧的直系弟子雪村友梅在元期間,就曾用中文以一首《臨劍頌》免去刎頸之刑。之后,此偈以雪村友梅之作而名震江南,這首七絕也定名為“臨劍頌”。饒有趣味的是,《臨劍頌》原是宋僧無學祖元面對元軍來襲、即刻被斬之時,所吟詩偈。據(jù)江靜氏考察,祖元《臨劍頌》亦是仿東晉名僧僧肇在臨刑之際所作之偈。即,《臨劍頌》本身所蘊藏的精神寶藏通過高僧的共識被傳播出去,再被反饋回來,進而成為可供選擇的行為典范。
①四大元無主,五陰本來空。持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p>
②乾坤無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里斬春風?!獰o學祖元
③乾坤無地卓孤筇、可是藏身處沒蹤。半夜木人騎石馬、鐵圍撞倒百千重。且喜人空法亦空、大千任是一樊籠。罪忘心滅三禪樂、淮道提婆在獄中。珍重大元三尺劍、寒霜萬里光焰々。髑髏乾盡眼重開、白璧連城本無玷。電光影里斬春風、舜若多神血濺紅。驚得須彌盧倒卓、潛身跳入藕糸中。——雪村友梅
無學祖元的《臨劍頌》在文字用語、創(chuàng)作背景等方面對僧肇之偈的借用已為江氏②所考察。在此無須贅言,筆者較關(guān)心的是雪村友梅對無學祖元《臨劍頌》進行拆字現(xiàn)義背后所折射出的文學互為背景與資源的關(guān)聯(lián)性。
祖元的偈中,“乾坤”在禪林中轉(zhuǎn)指超越分別情識之開悟境界。“卓”亦有稱僧眾之住處?!叭丝铡庇置?,即觀人身是五蘊假合而有,其性本空,亦即悟五蘊無我的真理?!胺铡眲t為色心之諸法為因緣生之俗法而無實體。前兩句由實轉(zhuǎn)虛,天地之間并無俗身的棲息之處,由此反而喜聞一種坦蕩的境界。后兩句中,古劍長凡三尺,故稱“三尺劍”。在密教,劍有利劍、寶劍二種,尖端銳利者為利劍而呈寶珠之圓形者為寶劍。那祖元所指的“三尺劍”究竟是哪種呢?在后句“電光影里斬春風”中可得到暗示?!半姟北旧頌榻饎偨?jīng)六喻之一。電之為物,忽生忽滅,以喻世相之無常迅速。從速感可大致推出,與商周時代大量生產(chǎn)出來的“短兵”寶劍相較而言,毫無疑問,此劍更可能是“利劍”。又因“利劍即是彌陀號,一聲稱念罪皆除”③,可斬斷煩惱、業(yè)、苦,即一切執(zhí)著。這首偈頌傳達出一種放下我執(zhí),深悟佛理的平和心境。
《臨劍頌》隨著宋僧祖元的東渡傳到了日本。然而,《臨劍頌》再度被反饋到中國的“江南”,并為中國人所通曉,卻是五山詩僧雪村友梅將祖元的偈頌“析四句述成五偈”之功。雪村法孫有諸所作的《雪村大和尚行道記》(后略稱為《行道記》)中對此則有較為詳細的記載。有諸自稱從其師處“初聞祖跡”與“同門伯叔或外國諸宿的贊語”,加之“岷峨集及疏書零碎”,“辛勤據(jù)摭者廿余年”才寫出這篇傳記。因此,《行道記》大體還是可信的。
雪村的偈中,開場兩句中,“沒蹤”在禪林中轉(zhuǎn)指徹底大悟之人。此等徹悟之人,無論言語行履、語默動靜皆能自然流露自由自在、悠然無礙之境界。次二句中,大智度論卷六上有文,“都無有作者,是事是幻耶!為機關(guān)木人,為是夢中事”。可知,“木人”乃傀儡之意,以喻五蘊之虛假?!扒蚁病倍洌^“樊籠”,木作曰樊,竹作曰籠,原以容禽獸者。此喻業(yè)煩惱之系縛及三界之苦域。西京雜記曰:“天子以象牙為火籠,謂之焚籠也。一切眾生恒處三界,為業(yè)煩惱之所燒逼,不得出離,如籠飛禽,故云樊籠也。又作煩籠?!雹苡纱?,大千世界不過區(qū)區(qū)一樊籠,“心不為形役”即是也?!白锿倍渲?,“三禪樂”指色界四禪天中之第三天。又作第三靜慮、第三禪。因離第二禪之喜,更生靜妙之樂?!疤崞拧笔翘崞胚_多(梵Devadatta)之略稱,即佛世時,觸犯五逆罪。提婆于命終之后墮入地獄中。提婆墮入地獄后,佛陀謂其將歷經(jīng)一劫地獄之苦。《法華經(jīng)卷四》又載道,提婆將于當來無量劫后成佛,號曰天王如來。雪村在此為經(jīng)過“煉獄”而重生的自喻?!罢渲亍倍鋭t此表明各種觀感:冷感、力感、熱感?!镑求t”二句乃借用中國完璧歸趙的典故來暗示其入獄之荒謬?!半姽狻彼木涫且幌盗谐錆M動感的畫面。“舜若多神”意譯為空性。乃虛空之神。在此雪村將其神化為具體物,因而才想象出“血濺紅”的畫面。傳說中,戰(zhàn)神阿修羅和帝釋天大敗而歸,遂逃入蓮糸里?!吧忯椤敝干徶üEc地下莖折斷后牽連之絲狀物,以喻迷事之惑。不難窺測,雪村之偈“拆句拜和,次以見意”⑤,更多的是一種學習闡釋。
上述雪村拆四句述成五偈是在獄中所作。《行道記》中記載雪村臨刑前一幕:
初蒙古一例刑日本人,師天性華音,叔平以唐人欲令免刑,有告訴者,連累之,師書偈,幸免矣。而刑吏加白刃,師俄朗誦佛光禪師子元遇兵一偈云,(“乾坤”四句),由是獲免,名天下。
不難發(fā)現(xiàn),雪村是以“華音”的方式來高誦《臨》。當然,雪村入元時已諳熟唐音,能手批“經(jīng)史諸子,一目悉記”,甚至達到“舌本瀾翻,換骨奪胎,人不知外國來客”的地步。進言之,這位日本禪僧將本是“外部”的漢民族的語言文化納入自己的文化構(gòu)成的“內(nèi)部”,并通過“華音”的形式將其內(nèi)面化的達成表現(xiàn)出來。有日本學者指出,“雪村能自如地運用異國的文體進行創(chuàng)作,正基于其獨特的經(jīng)歷。反言之,亦是他日漸具備當時中世人尚為覺醒的對日本的國家意識”。這一見解恰巧表明,雪村在“外部”與“內(nèi)部”之間文化的接受與反饋關(guān)系中能夠成為橋梁性銜接作用的可能性。語言與文明被視為連帶關(guān)系,實際上對“華音”毫無質(zhì)疑性的接受,在某種程度上亦是對文明被毫無國界地接受下來這一事實的投影。在《行道記》的隨后部分,對雪村的《臨》與無學祖元的《臨》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有更進一步的譬喻:
建長中巖圓月藤隱細集曰:(前略)往年有梅雪村,來元朝,官軍以刃加頸,殊無俱色,而作四句云:乾坤無地卓孤筇云々。兵不敢害,悔謝而去。予曰,此頌則子元和尚作也,非雪村也。石乃呵曰,汝不欲成鄉(xiāng)人之名譽耶,此間人,皆謂雪村所作,汝又言不是,非唯汝一人,吾見汝鄉(xiāng)曲,每人如此言之,想必汝鄉(xiāng)風俗,不欲成人。佛光、常照國師,號祖元,字子元,又自號無覺,嗣無準范,昔者癡絕與無準,有鄰單之道交,見祭無準文,載癡絕外集,厥后二師道,同鳴天下,以蔣徑,天下學者,稱好二甘露門,見無準示寧兀庵法語,況乎一山之于正覺國師也,師之于常照國師也,機緣非淺,恩光尤大,累世通家,吾門子弟,克念之。
雪村因“華音”高誦《臨劍頌》而幸免于難,“名天下”,“此間人皆謂《臨劍頌》雪村所作”。五山禪僧中巖圓月在其《藤隱瑣細集》中指出,雪村對于祖元《臨》的借鑒,與癡絕“見祭無準文,載癡絕外集”之選擇相同。最終結(jié)果是,“同鳴天下”,并為“天下學者,稱好二甘露門”。至此,雪村的《臨劍頌》之反饋似乎從側(cè)面表明,因不同闡釋主角(僧肇、祖元、雪村)在相似的社會背景(臨刑)/文化社區(qū)的話語下對《臨》的頻繁參引,與其說是文本本身在完成等值遷移,更莫如說因為互為資源與背景,“反饋”更使得《臨》遷移到相對卓越的地位,甚至給禪僧們提供可供選擇的行為典范。
《臨劍頌》在其東傳、回流的過程中,與“傳送者”與“反饋者”所生長的文化土壤、社會環(huán)境及個人經(jīng)歷等諸多復雜因素密切相關(guān),因而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雙方互為背景、互為資源的文化景觀,以至于我們很難以一種絕對的“似”與“異”的標準加以界說。從另一側(cè)面而言,不同的《臨》本身獨立客觀的存在,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本土文化與異質(zhì)文化交匯反饋的復雜面貌。
①⑤[日]玉村竹二:《五山文學新集第三卷》,東京大學出版社1969年版,第910頁,第913頁。
②江靜:《無學祖元〈臨劍頌〉源流考》,見《文獻》2010年1月版,第151頁。
③善導:《般舟贊》,見《大正第47卷》,大藏經(jīng)電子書庫,第448頁。
[1][日]安良岡康.五山文學[M].東京:巖波書店.
[2][日]小西甚一.五山詩の表現(xiàn)——雪村友梅と形而向上[M].季刊文學·語學,1970(12).
作者:汪徐瑩,文學碩士,溫州醫(yī)科大學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中日比較文學。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