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名偉[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論《兄弟》張力羽翼下的矛盾性構因
⊙殷名偉[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兄弟》作為余華小說的長篇之最,意蘊豐厚,充滿著巨大的藝術張力,具體表現(xiàn)為溫情與暴力的混響、靈魂與肉體的游離。兩組矛盾性的張力構因,相互依存又相互消解,構成了文本張力的兩極。如果說溫情與暴力的混響,形成了文本顯在的情感張力,那么,靈魂與肉體的游離,則支撐著文本隱在的道德張力。
兄弟張力矛盾性構因
“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yōu)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與惡并存,光明與黑暗相共?!雹儆嗳A的《兄弟》按照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建立起了文本的對照體系,具體表現(xiàn)為溫情與暴力的混響、靈魂與肉體的游離。以上矛盾性構因,相互依存又相互消解,構成了文本張力的兩極。
一、溫情與暴力的混響余華在《兄弟》后記里說道“:這是兩個時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說,前一個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個精神狂熱、本能壓抑和命運慘烈的時代,相當于歐洲的中世紀,后一個是現(xiàn)在的故事,那是一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更近于今天的歐洲。”②作者筆下的暴力主要是指“文革”暴力,集中體現(xiàn)為宋凡平的慘死和孫偉一家的家破人亡。中國被壓抑了數(shù)千年之久的權力欲求,在“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的大旗下,頃刻驚蟄,猶如開閘后奔騰傾瀉的洪流,血腥暴力事件一發(fā)不可收拾。在《兄弟》中,余華對血腥、暴力的描寫依舊保持著“零度敘事”的寫作姿態(tài),以夸張、變形、荒誕的手法對死亡、暴力做了最大限度的呈現(xiàn)。作者把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讀者面前當場撕裂,而且故意炫耀著撕裂的動作和力度,意在向讀者呈示個體生命與權力泛濫相抗衡的無奈與絕望。
在描述宋凡平慘死過程的字里行間,仿佛有一股血腥和暴力沖破文本外殼,噴薄而出,給讀者的心靈以巨大的沖擊力。宋凡平死后的遭遇也同樣悲慘,為了適應一口棺材,需要砸斷肢體,這一情節(jié)設置,無疑是對“文革”“削足適履”荒謬本質的隱在象征?;恼Q殘忍的“文革”暴力使死亡成了人們解脫的唯一途徑,這是時代的悲哀,也是歷史存在永遠也無法彌合的傷口。宋凡平和孫偉直接死于暴力,而孫偉的父親則是死于絕望的自我毀滅。宋凡平的慘死、孫偉一家的家破人亡,只是“文革”暴力群像的一個縮影,是大眾權力欲望集體爆發(fā)的必然惡果。如果說人物的慘死,是對“文革”暴力直接的血淚控訴,那么劉鎮(zhèn)群眾對文化大革命“三句不離本行”的戲劇式模仿,則是對“文革”浩劫的意義解構?!拔母铩痹谧髡叩墓P下被消解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意義失重,從而體現(xiàn)了其悖反人性的荒誕本質,達到了對歷史真相的現(xiàn)場還原和深層認知。
如果說《兄弟》中的暴力書寫讓我們看到了生命個體與權力泛濫相抗衡的災難性圖景,那么作者筆下的溫情敘述則體現(xiàn)了人性善的燦爛光輝與愛之溫煦。在作者筆下,溫情與暴力、希望與絕望總是同時或交替呈現(xiàn),這些矛盾性構因彼此消解,又相互增殖著對方的魔力。溫情的敘述消解了“文革”暴力給人們帶來的恐懼與絕望,而死亡陰影的籠罩又顯示著溫情救贖的蒼白與倔強。
兩個殘缺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合,給了宋凡平和李蘭一個新的圓滿的家。然而,作者在兩人的新婚之夜就安排了一場激烈的群毆事件,這一情節(jié)設置本身就充滿著張力。宋凡平單打獨斗的失敗預示著生命個體與政治暴力相對抗的悲劇性結局,然而作者仍然沒有放棄愛對死亡、暴力的倔強拯救。李蘭依偎著宋凡平的尸身同眠共枕,奏響了溫情與暴力的絕響,消解著死亡的恐懼;宋凡平死后她用瘦弱的肩膀撐起了一個家庭的重量,譜寫了一曲“一洗白頭”的愛情傳奇。宋鋼用他的一生以及年輕的生命實踐著母親臨終前許下的誓言,一次次地彌合著兄弟之間的情感裂隙。孫偉母親的瘋癲,從反面燭照著母愛的偉大光輝。蘇媽給孫偉赤身裸體的母親穿上衣服,消解著文化大革命“他人即地獄”的冷漠人情?!缎值堋愤@部作品,在血腥與暴力的夾縫中植入了人文關懷的詩思和情感溫煦,彰顯了作者悲憫的人文主義關懷。
在《兄弟》中,除了滅絕人寰的“文革”暴力以外,繼承式的命定觀,隱約反映出余華前期作品的痕跡。這種如何掙脫都無法逃離的宿命觀,無疑是現(xiàn)實存在施加給現(xiàn)代人的隱性的“軟暴力”。李光頭和他的生身父親劉山峰一樣,都有著類似的偷窺情節(jié)——一個成于偷窺,一個死于偷窺;蘇妹從小就陷入了身世之謎,又生下了一個身世不明的女嬰,延續(xù)著母親未婚先育的宿命;宋凡平慘死于暴力,死后尸首尚不能保全,而其子宋鋼也死于非命,身體被列車碾成三截,被灰暗的死亡陰影所籠罩。這種“宿命暴力”相對于“文革”暴力,顯得更加隱秘,是一種不可抗拒的、更深層次的“軟暴力”。然而,李光頭和宋鋼兩兄弟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周游“離去—歸來”肉體意義的回歸,宋鋼臨死前絕望的詩意解脫,似乎又顯示了作者試圖通過溫情敘述來消解“宿命暴力”的某種努力。
二、靈魂與肉體的游離縱觀《兄弟》上下,始終貫穿著靈魂與肉體的矛盾沖突。在上部精神狂熱、本能壓抑的時代,作者筆下的劉鎮(zhèn)開始出現(xiàn)了躁動的端倪,盡管傳統(tǒng)道德倫理對人們的束縛開始出現(xiàn)松動,但是靈魂尚未逃離肉身的規(guī)約。李光頭父子的偷窺則是“靈魂限制在肉身之內”的灰色隱喻。在下部倫理顛覆、浮躁縱欲的時代,傳統(tǒng)道德倫理幾成擺設,靈魂從道德規(guī)約里集體“越獄”,肉體成了靈魂的棄兒,與行尸走肉無異。如果說溫情與暴力的混響,形成了文本顯在的情感張力,那么,靈魂與肉身的游離,則支撐著文本隱在的道德張力。
在《兄弟》中,作者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劉鎮(zhèn)群眾泛性圖?!靶詯凼蔷裥缘挠麗?,純粹的情愛就是在欲愛中成全、而不是傷害精神,情愛的‘純粹’變得污濁,正是因為精神被欲愛遺棄了?!雹廴欢?,作品中的靈與肉長期處在一種矛盾對立的狀態(tài),很難看到靈與肉相互皈依的“純粹”情愛。小說一開篇就上演了一場李光頭偷窺被抓的鬧劇。無疑,在這場鬧劇中,李光頭、趙詩人和劉作家是舞臺上表演的主角,劉鎮(zhèn)群眾則充當了觀眾和配角的雙重身份。李光頭與劉鎮(zhèn)群眾是“被看”與“看”的關系,李光頭偷窺到了林紅屁股的秘密,而劉鎮(zhèn)群眾又從李光頭的嘴里間接滿足著自己偷窺的欲望。作者把筆下的人物置于靈與肉的矛盾沖突之中,以戲謔的筆法,漫畫的表現(xiàn)方式,將中國民眾隱藏在心靈深處的偷窺情結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這里,偷窺者已經(jīng)不再是李光頭,而是趙詩人、劉作家、被偷窺者家屬以及國家暴力機關,甚至每一位讀者都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偷窺者,這樣作者就把道德批判上升到了國民性的高度。
“性本能失去控制,必將潰決而不可收拾,則苦心建設而成的文化組織將被掃蕩而去。”④從“五個信使”和“十四個忠臣”的示愛鬧劇中可以看出,李光頭是深愛著林紅的,然而林紅身心所背負的被偷窺的恥辱,徹底消解了李光頭美好的愛情想象。靈與肉的矛盾沖突在李光頭身上不斷地被撞擊、拉伸,在宋鋼和林紅的新婚之夜被徹底撕裂,于是李光頭做了輸精管結扎手術,對靈魂與肉身進行了象征性的閹割。后來李光頭飛黃騰達,雖然“睡了劉鎮(zhèn)的女人,還睡了全國各地的女人,睡了港澳臺及海外僑胞的女人,就是外國女人他也睡了好幾個”,但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情愛。由此可見,沒有愛的性欲泛濫,不僅沒有使肉身得到撫慰,反而使靈魂也變得虛無縹緲。李光頭與林紅的媾和,也只是得到了性欲的滿足,與愛情無關。
靈與肉的矛盾沖突,在林紅身上也表現(xiàn)得尤為激烈?!靶詯蹮o法逃避罪過的胎記,總帶著生存上的負疚”⑤,林紅由一個容易害羞的純情少女,到一個和李光頭瘋狂做愛三個月的情人,這一人生軌跡的轉變,正是靈與肉不斷游離的必然結果。林紅與宋鋼的真心相愛毋庸置疑,但他們的婚姻生活并不完美。有“愛”無“性”的婚姻,壓抑著林紅正常合理的生理欲求。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困境中,她的內心和身體發(fā)生了分離,“她的內心每天都在思念著宋鋼,她的身體每天都在渴望著李光頭”?!办`魂與肉身在此世相互尋找使生命變得沉重,如果它們不再相互尋找,生命就變輕”⑥,林紅靈與肉的游離,直接導致了宋鋼以身殉情的自我毀滅。林紅的沉淪墮落,既是對愛情背叛的無聲懺悔,也是對縱欲肉身的靈魂救贖;既是對性愛道德的自我歸罪,也是對傳統(tǒng)倫理的冷漠反叛。
在《兄弟》中,作者以李光頭和宋鋼為主人公,貫穿著兩個欲望化的時代,并且以宋鋼之死和李光頭的“武功全廢”結束全篇。筆者認為,作者以“兄弟”命題,顯然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寓意,即“兄”與“弟”是“肉體”和“性欲”的符號象征。李光頭八歲就萌發(fā)了性欲,并領略了“發(fā)育”“性欲”“陽痿”等成人詞匯的含義,他在窺視到父母做愛的情形以后,就經(jīng)常在與凳子、電線桿的摩擦中獲得性欲滿足的快感?!袄罟忸^只是一個身處時代核心的欲望發(fā)動機,正是他撕開了現(xiàn)實倫理背后的各種欲望真相,使我們看到人性內部的瘋狂與現(xiàn)實秩序的瘋狂總是以各種奇特的方式糾結在一起,堅定地顛覆了一切既定的倫理價值”⑦。十四歲的李光頭,就開始在廁所偷窺女人的屁股,并為劉鎮(zhèn)上演了一出丑聞鬧劇,揭開了劉鎮(zhèn)群眾偷窺心理的隱秘面具;飛黃騰達的李光頭更是身陷欲海,玩遍了各式各樣的女人,顯然成了“性欲”的符號象征。宋鋼則與李光頭恰恰相反,他所擁有的似乎只是高大的身材。文本多處有意無意地暗示著他的性冷淡:小時候他學著李光頭與板凳摩擦,卻毫無快感;而與林紅結婚多年,卻婚后無子,更讓人們對他的性能力產(chǎn)生了質疑。除此以外,作者還人為地給宋鋼嫁接了一對乳房,似乎是在有意抹殺宋鋼的性別,把他淺化成肉體的符碼。宋鋼之死,導致了李光頭的精神萎靡,隱喻著欲望依附于肉體,失去了肉身,欲望必將無家可歸。
然而,即使是在災難性的縱欲圖景里,作者也沒有把情愛徹底推進絕望的墳墓,小關剪刀夫婦浪跡天涯卻相濡以沫的愛情,讓我們在倫理顛覆、性欲泛濫的時代光影里,隱約看到了靈與肉相互沉醉的溫煦。
溫情與暴力,靈魂與肉體,兩組矛盾性的構因在各自的疆域相互依存又相互消解,不斷沖突又力求平衡,使文本的情感張力、道德張力處于運動的飽綻狀態(tài),而又不至于沖破敘事外殼。作者把溫情、暴力、肉體、靈魂這些因子都拋進文本之中,各種矛盾性的因子相互激蕩而又相互吸引,使得這部作品充滿了巨大的藝術張力,給予了讀者以特殊的審美體驗。
①雨果:《雨果論文學·克倫威爾序言》,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0頁。
②余華:《兄弟·后記》,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41頁。
③⑤⑥劉小楓:《沉重的肉身》,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246頁,第174頁,第102頁。
④[奧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46頁。
⑦洪治剛:《在裂變中裂變——論余華的長篇小說〈兄弟〉》,《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4期,第99—104頁。
作者:殷名偉,西南大學文學院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現(xiàn)代思想文化。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