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殿偉
伴隨著數(shù)九隆冬的蠟梅花彌漫開來的滿園清香,謝婉瑩歡喜地吹熄18歲生日蠟燭之際,她在《晨報》上,以冰心為筆名,發(fā)表了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文學(xué)才女自然接二連三收到了多情男孩寄來的一封封來信。然而童年歲月的大部分時光,謝婉瑩是跟隨父親在海軍軍營中玩耍度過的,一直憧憬著自己的軍人戀愛情結(jié),那就是能選擇一位英俊倜儻的軍官作為伴侶。所以當她看過那些詞意纏綿情思娓娓的書信后,毫不所動地對家人付之一笑,說這些男孩實在是有才有情,只可惜把感情投錯了方向,因為自己是絕不會嫁給文藝青年的。
1923年盛夏,隨著杰克遜號郵輪鳴響長長的汽笛后,謝婉瑩離開福州,開始了到美國留學(xué)的漫長之旅。然而令這位多次宣稱“事業(yè)第一、愛情第二”的文藝女青年不曾想到的是,此次旅行竟會是她美好浪漫的愛情起點,而且冥冥中注定生命里的另一半,并不是期盼中英俊倜儻的軍人,而是戴著近視眼鏡、一臉斯文的典型文藝青年吳文藻。
那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站在甲板上的謝婉瑩捧著一本英文版美洲詩歌選萃,時而專注閱讀,時而出神眺望遠方水天一色的蒼茫景象。就在她被一行深奧難懂的英文長句纏繞住思路而皺起眉頭時,沒想到旁邊輕輕傳來一聲答語,而且說的正是那行英文長句的正確翻譯。謝婉瑩抬頭,看到了一張眉目清朗卻充滿文人之氣的年輕面孔。盡管屬于萍水相逢,謝婉瑩卻在那一刻不知從哪里陡然生發(fā)出一股勇氣,把自己手里的書毫不客氣地遞給對方:“上面凡是用鉛筆標注的地方都需要解答,你這個高才不會讓我這個臨時學(xué)生失望吧?”
結(jié)果用了整整一天時間,吳文藻圓滿解答完謝婉瑩標注的諸多難句,以及即興提出的各種問題。見到對方一口流利英語和對國外文學(xué)的深深造詣,少女懷春的一顆心弦怦然顫動起來。謝婉瑩曉得自己喜歡上了這位談吐幽默風(fēng)趣的文藝青年,便以拜師請教為名,幾乎天天去找吳文藻幫她答疑解惑。吳文藻看到面前滿身透發(fā)出青春靈動氣息的女孩,癡迷于國外詩歌,便建議她在留學(xué)期間多讀些歐洲文藝復(fù)興后的詩歌作品。沒想到謝婉瑩眼珠眨了眨,面有期盼之色地問道:“我在國內(nèi)買不到翻譯現(xiàn)成的中文版書刊,而原汁原味的英文版欣賞起來又太吃力,我該怎么辦呢?”吳文藻一笑,回答說:“沒關(guān)系,我可以義務(wù)充當翻譯嘛?!蹦橆a緋紅的謝婉瑩聞聽,竟然激動地拉住吳文藻的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決不許反悔喲!”
謝婉瑩到達美國后,攻讀于威爾斯利女子大學(xué)。在她刻苦用功的同時,如期收到了吳文藻精心翻譯出來的拜倫、雪萊等詩人的一本本詩作。以至于謝婉瑩寫信大膽表白自己的心扉:“文藻,得知你特意省下生活費幫我購置這些書,還不辭辛苦把它們翻譯整理出來。這一切的動力來自于何處呢?讓我猜猜吧,哦,一定來自于兩顆懵懂相愛的心……”
4年后,謝婉瑩完成學(xué)業(yè)啟程歸國的時候,帶上了吳文藻寫給她和家人長達6頁的求婚書信。讀過文縐縐但卻感情真摯的書信后,父親謝葆璋大力支持女兒的這樁婚姻,于是吳文藻自然成為了謝家女婿。
1929年,在文學(xué)上名氣日隆的冰心與丈夫吳文藻住進了北平燕京大學(xué)。吳文藻白天授課,晚上潛心于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研究,休息日時更是一頭扎進書房遲遲不見出來。冰心曉得丈夫的整顆心都與文化學(xué)術(shù)聯(lián)結(jié)于一起,著書講學(xué)是丈夫的重要生命動力,離開了學(xué)術(shù)事業(yè),也就等于斷絕了丈夫的生命之源。
吳文藻為了創(chuàng)作《中華古代文學(xué)史講義》,有一段日子完全扎到圖書館中,甚至忽略了吃飯和睡覺。面對快要不食人間煙火的丈夫,冰心只好把一日三餐送到圖書館里。一次,他們的長女過生日,冰心囑咐吳文藻晚上離開圖書館時捎上一袋薩其馬。吳文藻答應(yīng)得很爽快,可到了回家時卻怎么也想不起薩其馬這三個字,只隱約記得有一個馬字。結(jié)果最終給女兒買回了一副中國象棋,這令冰心真是哭笑不得。作家夏衍獲悉這件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勸導(dǎo)冰心:“你應(yīng)該把吳文藻拉回到瑣碎家務(wù)中來,否則你這個全職太太就沒有時間從事文學(xué)研究,喜歡你的那些青年也就讀不到《繁星·春水》嘍!”冰心不以為然地莞爾一笑:“我的事業(yè)已經(jīng)融入到丈夫全部生命中,他的成功便是我的勝利?!?/p>
新中國成立后,懷著對新中國未來美好前景的遐思,兩個人夜以繼日地勤奮創(chuàng)作,使《再寄小讀者》等一批優(yōu)秀作品相繼問世?!拔母铩币潦?,吳文藻硬是劃定為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揪到東單廣場進行批斗。造反派組織派人威脅冰心與丈夫劃清界限并離婚,否則將受到牽連。關(guān)鍵時刻冰心毅然回答道:“吳文藻沒有錯,如果你們想整治他的話,我寧愿陪同!”
冰心白天同丈夫一同跪在鋪滿石子的路面上接受所謂思想改造,晚上則攙扶著丈夫艱難地回到家中。吳文藻不忍看到結(jié)發(fā)妻子受此磨難,勸她解除婚姻離開自己。但是冰心流著淚發(fā)誓道:“只要跟你在一起,付出多少苦難我都無怨無悔!”那一刻的吳文藻再也抑制不住滿心感動,緊緊地把妻子摟在懷中,然后像個小孩子似的放聲痛哭。
進入晚年的冰心夫婦終于盼來了色彩斑斕的人生春天,政府安排兩個人住進了風(fēng)景秀美的石景山度假公寓區(qū)。從此北京城內(nèi)外的諸多公園和名勝古跡均可以看到冰心夫婦挽手相依的身影。一次游覽香山碧云寺時,住持僧懇請冰心夫婦留一幅書法墨跡。吳文藻欣然揮毫潑墨,當場寫下“愛過半世紀、付出永不悔”一行遒勁的毛筆大字。
1985年9月,金黃的梧桐葉落滿石景山時,耗盡生命之光的吳文藻滿含深情地拉住冰心的手:“你為我付出這么多,卻從沒有吐出過半句怨言,漫漫長路有你陪伴,此生幸甚啊……”丈夫離世后,冰心擦去淚水認真整理他生前留下的書稿,并且開始撰寫兩個人情感與婚姻生活經(jīng)歷的日記體回憶錄《愛過半世紀,付出永不悔》。直到1999年臘月,在住所花園里曾經(jīng)由兩個人親手栽植的寒梅傲雪綻放之際,進入生命倒計時的冰心捧著丈夫遺像,氣若游絲地微笑道:“文藻,你知道嗎,人間的追悼會,就是我們兩個在天國里重逢的開始……”
(編輯/張金余 廖新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