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瑪依人[三篇]

趙鈞海

☉醒之役

坐在昏暗處，沒有開燈，他像躲在墻角的幽靈。立時，我腦海里閃出一句名言：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多年前，他曾在一次研討會上說：馬克思都能使用這樣生動的語言，我們?yōu)槭裁床荒苡袘n傷？我們?yōu)槭裁纯偸且黄蠛茫繎?yīng)該承認(rèn)苦難和不潔。我兩眼放著光，贊許地點頭，磕頭蟲一般。那思考凝析出的是高遠(yuǎn)和遼闊，是鎖不住的春光。眼下，他卻幽靈一樣靜坐著，徘徊著疲憊，徘徊著悲憫。

他妻子開了燈?？臻g被普照在光亮之中。

黑瘦無比，枯瘦如柴，他完全脫變成了另外的模樣，而且目光游移，神情恍惚。他終于說話了，呈現(xiàn)出一副卑微之相——龜縮著身軀，時而看地面，時而看白墻，時而看屋頂，滔滔不絕，機器人一般。他始終沒有看我。

安慰，撫摸。我的撫慰很乏力，很渺小。他肯定企盼我能夠分擔(dān)他頹壁斷垣般的疼痛和陰冷，而不僅僅是外在的撫慰。秋風(fēng)蕭瑟，我寒心無比。

他是歐陽，多年好友。聲音有些干澀，嗡嗡嚶嚶的，他說：渾身無力，頭昏腦漲……上不了四樓，走到二樓就氣喘吁吁歇息好一陣兒。說著，干癟的嘴角就浮現(xiàn)出一些白色唾液，唾液慢慢堆積，隨著嘴唇的翕合，又緩緩消失，爾后，繼續(xù)堆積，而且，咽喉處似有一些痰在滑動。

歐陽成了一個虛弱偏執(zhí)又喋喋不休的敘述者。失眠，天天失眠，昏昏沉沉，度日如年，吃四片安眠藥，還是三四個小時睡不著。歐陽說。我現(xiàn)在用五片阿普唑侖，才勉強睡一個小時，然后猛然驚醒。無眠的長夜啊，祈求你包容我吧，吸收我吧，我要瘋了。速可眠、氯丙嗪、三溴片、安眠酮、奮乃靜、阿米妥、苯巴比妥、安神補心丸、養(yǎng)血安神丸、朱砂安神丸……它們對我都毫無作用，你說說，一個退休的人，我到底需要什么？！

我無言以對。

后來，歐陽似乎才流露出對我來探望他的回應(yīng)，但表情麻鈍，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憂郁，驚懼，惶悚。這些沉重如鉛的異物襲擾著他，揮之不去，陰云不散。我苦澀地想，這個羸弱、強迫、絕望的人還是歐陽么？還是那個清瀲、質(zhì)樸、敏銳、率真的歐陽么？痛心。

一九八一年秋天，我與歐陽同去參加一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會。那時我年輕稚嫩，接到通知時，有鴻運天降之感，就差跪拜了。辦會者以為我是長者，因發(fā)表的小說略顯老辣，沒想才剛二十出頭。編輯蕭嗣文說，若知你這么年輕，就把你的小說劃入“新蕾篇”欄目，還可參加評獎。我憨笑著，無言以對。那次會議，我們見到了王玉胡、鄧普、吳連增、楊牧、章德益、朱定、安靜、楊樹等等。那是一群燦若星辰的詩人、小說家。那時新邊塞詩正冉冉上升著，宛若遼遠(yuǎn)地平線升起的耀眼紅陽。黃沙綠浪，荒漠落日，角力的群山，蒼灰的煙云，大宛汗血馬，戈壁野狼群，既風(fēng)光旖旎又冷艷荒寂。楊牧的《我是青年》、《在歷史的法庭上》、周濤的《天山南北》、《鷹之擊》、章德益的《大漠和我》，朱定的《美國專家為什么》、《靚女港仔碰車記》、安靜的《將軍的故事》至今蹲伏在我記憶深處。

歐陽的興奮更盛于我，雖然他比我大十歲。他說，眾多崇拜的人突然擁擠到你面前，有目不暇接的亢奮。他使用了“亢奮”。歐陽真的很亢奮。多年后，偶爾我也會冒出這個詞，不知是不是與歐陽有瓜葛。那時，歐陽已在《新疆文學(xué)》發(fā)表過組詩《科學(xué)之魂》、《音樂，藝術(shù)的驕子》和《大巴山的孩子——致楊牧》?！爸聴钅痢笔且皇姿监l(xiāng)與敘舊的情感詩。寫他與楊牧同是大巴山的兒子，生在渠縣，同喝渠江水長大，同有一片故鄉(xiāng)心結(jié)，又同來西域闖蕩謀生。情切，凄婉，勵志。那天晚上，楊牧請他去赴家宴?；貋砗髿W陽亢奮地說：有章德益、鄭興富、郭維東。歐陽說，他們爽朗，犀利，豪放。久久不能平復(fù)。翌晨，他又繼續(xù)說著細(xì)節(jié)，有些已經(jīng)復(fù)述過三遍。歐陽是發(fā)自心底的歡愉與亢奮。

后來，我們就一同步行去車站返程。途中經(jīng)過一片高大金黃的闊葉楊林，歐陽忽然說：太美了！太美了！說著，就跑過去 在黃澄澄的落葉叢中精心翻找著，拾起一疊碩大的葉片，每片都金黃通透，熠熠閃光。歐陽說，多美的秋葉啊，如火，似霞，凝聚著熱烈，隱逸著絢爛，沉淀著憂傷。說著，歐陽眼睛就濕潤了，如同一個少女，一個涉世不深的孩子。我訝然了，想，一片樹葉值得這樣大書特書，大肆贊美么？如今想來，我那時太年輕，在我麻木不仁的背后，暴露的是冷漠與無知。多年后，我詰問，我為什么缺乏歐陽那樣的激越、敏銳與純真？

歐陽精心挑出一片碩大的紅葉，用手帕擦凈浮塵，謹(jǐn)小慎微地夾在一本雜志中間，然后把其他葉片戀戀不舍地放下。歐陽有一塊淡灰色的手帕，是弧線與方塊的圖案，很醒目，很怪異，韻律感很強。他一邊疊手帕，一邊直勾勾盯著紅葉說，回去我要為它寫一首詩。我又一次驚訝了。一片落葉就要變成一首詩，無法理解。那時我寫小說，我覺得小說比詩歌更接近文學(xué)本質(zhì)。我目光很短淺。歐陽的純凈與澄澈如一抹云霓高高地懸掛在了我的心頭。

回來沒幾天，歐陽就打來了電話。那時電話都是手搖的，先告訴總機話務(wù)員，然后轉(zhuǎn)接，喊人，等待。歐陽在市區(qū)，我在外探區(qū)，雖相隔僅二十公里，但聯(lián)絡(luò)還是很不方便。歐陽找我，為的就是那首詩。他說，紅葉詩寫完了，高興，我要給你朗誦一下。說著，歐陽就在電話中一句一句朗誦起來，抑揚頓挫，激情四濺。老實說，那詩不錯，但朗誦藝術(shù)就不敢恭維了。歐陽是那種濃濁的四川普通話，聽著聽著，就會讓你隨著那聲調(diào)步入一角古怪土氣的蜀鄉(xiāng)世界，與詩的清雅相去甚遠(yuǎn)。然而，就是那次聆聽，正巧被我頂頭上司看見，即刻對我劈頭蓋臉訓(xùn)斥，大叫：公家的電話不準(zhǔn)聊天！頂頭上司對下屬永遠(yuǎn)是一副蔑視的嘴臉。上司訓(xùn)斥我們幾個小青年，就如同訓(xùn)斥孫子一樣。我慌亂地說，要，要開會了。就掛了電話，惴惴不安，腦袋幾乎藏到了褲襠里。

那首紅葉詩叫《落葉》。詩里騰躍著熾熱的情感，奔馳的靈魂以及質(zhì)樸的大愛。凝神靜氣，可以品味出歐陽的胸襟、氣質(zhì)和惻隱之心。一片紅葉，一脈濃情，一隅潔凈，一抹醇香。

一九八二年四月，我結(jié)婚。上司嚴(yán)厲地說，不能請客！我糾結(jié)一陣后選擇了旅行。那時旅行結(jié)婚挺時髦。搭老解放車到烏魯木齊火車南站，買了去上海的五十四次列車，沒有臥鋪，我們就坐硬座，一路受罪不少，但時有溫暖與愜意纏繞。一張火車票十天才過期，它可以擠時間繁衍出更多的歡悅。我和妻子從常州下車，就開始每一兩天游玩一座城市，待走到上海時，正巧十天?；疖嚻弊兂闪寺糜瓮ㄆ薄Ｎ覀儗W(xué)會了簽轉(zhuǎn)，倒車，卡點。一本全國列車時刻表為我們提供了周全和便利。南京、常州、無錫、蘇州、上海，雖然夜晚住理發(fā)店、浴室、澡堂，但白天卻在中山陵、夫子廟、太湖、虎丘、黿頭渚、留園、網(wǎng)師園以及外灘、南京路、百樂門（那時叫青年宮）游動?；囊按竽耐笼B鼠，見到了細(xì)膩的江南，見到了柔美的夢境。

回到荒野大漠，頂頭上司的第一句話又是：不能請客！我惶惶不可終日。別人結(jié)婚都在大食堂宴請，我卻不行——一個小科員。那時我居住的地方?jīng)]有飯館，沒有酒店，只有單位一個大食堂。上司說結(jié)婚宴請上面查得很緊，要抓典型，不能影響科室的形象。嚇得我冷汗淋淋，只好聽命。與妻子商量，總覺得有親朋好友要告知一聲。于是就想出一個折磨自己的良策——用一周時間，每晚在家中做一桌菜肴請朋友光顧。這辦法卓實累壞了我們小夫妻，尤其是妻子，她居然對著一本菜譜書，拿出了一桌桌芳香四溢的美味。周日，文朋俊才相約而聚。他們是坐敞篷大卡車從市區(qū)顛簸來到外探區(qū)我的黃泥土屋的。

文友的禮物很特別——一本影集，兩本名著。那時結(jié)婚，一般都送暖瓶、臉盆或集體湊份子買一面大鏡子，用油漆寫上祝福和送者的姓名。照鏡子時一定要避開那些油漆紅字。高雅的精神饋贈，對我的心靈是撫慰。

一本是上海譯文出版社司湯達(dá)的《紅與黑》，豎排舊版，繁體字；另一本是江西人民出版社的《紅樓夢詩詞譯釋》，都是開闊明智的好書。扉頁題字都是歐陽寫的。歐陽的字跡妍美秀雅，筆勢雄健，氣韻灑脫，有四溢的靈感和渾然天成的意韻。歐陽一邊鄭重其事地遞書，一邊煞有介事地朗誦，飽含知心大哥的誠摯與關(guān)愛?！皟汕槿羰情L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薄吧頍o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彼木湓?，都是磨礪千秋的愛情經(jīng)典名句，代表著歐陽等八位文友從市區(qū)到荒野戈壁的一份篤厚實情。如今這兩本書依舊儲藏在我書柜隱秘處。妻子很感動，她后來常常說歐陽是個極實在的好老鄉(xiāng)。我妻子也是渠縣人。在冷寂無邊的西域，茫茫人海中，遇到了渠縣人，就會彈跳出一股久別親人的歡悅。他們說著渠江、丘陵、小道、山澗以及隔河呼喚的民風(fēng)，繾綣，投機，仿佛重又回到了糍粑、背簍以及楊牧中間。話題纏綿又縝密。

我與歐陽的關(guān)系似乎又貼近了一步。

后來我調(diào)入市區(qū)。那是一個沒有集體宿舍，沒有食堂，沒有住宅的小單位。老婆孩子還在外探區(qū)。我沮喪地住辦公室，荒野郊外，月寒星稀，踽踽獨行，總有一種孤寂與凄清的意味。夜晚大院只有我一人。在偌大而空寂的大院里，我時常聆聽著狂風(fēng)的呼嘯，葦葉與蟲鳴的哀嚎，土狗與野貓的淫叫，聲音雜蕪、凄厲而傷感。我從未吃過早餐，午餐也是騎自行車到數(shù)公里外的市區(qū)尋覓，如一只覓食的孤雁。四中院墻外有一個小飯館，是幾個家屬大媽開辦的，拌面、炒面倒也實惠。我就成了那家飯館的?？汀讉€家屬大媽也混了個臉熟，她們會給我多打些飯菜。那時還沒有市場經(jīng)濟(jì)一說，中國還在計劃經(jīng)濟(jì)的海洋里掙扎，我蝸居的偏僻小城就更加規(guī)矩，除了單位食堂，街面上幾乎沒有小飯館。

一次，騎自行車進(jìn)市區(qū)吃飯，那家屬大媽的飯館竟然大門緊鎖。挺蹊蹺，就扒在窗戶上邊敲玻璃邊往里看。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我肩膀，回頭一看，是歐陽。他騎自行車斜站著，腿叉得很大，似要回家的樣子。

歐陽說，別敲了，倒閉了。

我一陣蒼涼。好好的，怎么就倒閉了。倒閉一詞那時很新穎，但內(nèi)涵很恐怖。

沒有多少人吃飯，幾個家屬掙不了幾個錢，工資都發(fā)不出來。歐陽說著，似乎知道更多的細(xì)節(jié)。

我想，完了，今后我又要沿街尋覓更遠(yuǎn)的飯館了。我像個乞討者。

走，到我家去，隨便吃點家常便飯。歐陽熱情相邀著，我心底充滿感激。

尾隨他騎自行車三拐兩拐去了長征新村——現(xiàn)已改名長征小區(qū)。

在歐陽家，我們吃著川味濃郁的菜肴，談?wù)撝瓷?、薩特、阿斯塔菲耶夫、張賢亮、張潔以及人生，有一種閑庭信步與肝膽相照的甜美。歐陽那時已調(diào)到油田地質(zhì)處，他其實對油層地質(zhì)分析很有見地，觀點精辟獨到，常常使地質(zhì)專家眼睛放光。他說，油層就像人一樣，要認(rèn)真款待，精心呵護(hù)，它就會給你溫情脈脈的回報。深奧堅實繁復(fù)的地層，讓歐陽一說，就活泛了，溫良而親切，圓融而雋永。歐陽雖然在油層地質(zhì)綜合部門，但內(nèi)心的文學(xué)之夢依舊。工作間隙，他依舊寫詩，寫散文，寫散文詩，孜孜不倦。歐陽說，我喜歡這種業(yè)余寫字的氛圍。歐陽說的是寫字，沒有說寫作，挺新穎。如今，我常會聽文友說寫字，覺得謙恭和雅致，其實二十年歐陽就這樣說話了。后來，我又?jǐn)?shù)次被歐陽邀到家中去吃飯。有一次，他讓女兒騎自行車數(shù)公里來告訴我，一個五年級小女孩，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滿臉掙得彤紅，細(xì)秀的小辮隨風(fēng)飛揚，清瘦的身影被巨大的自行車兩輪映襯烘托著，有種凄涼的孤單與弱小。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她，內(nèi)心喜悅又陣陣隱痛。那時沒有手機，聯(lián)系極不方便。歐陽的溫暖我無以回報，但潛伏在骨髓深處的記憶，永不磨滅。我是一個木訥之人，雖不曾客套地向他道謝，但我會銘記在心，直到永遠(yuǎn)。

后來奇跡發(fā)生了，歐陽與我前后腳調(diào)入同一個機關(guān)單位。那時我已習(xí)慣眼前散淡自在的環(huán)境，只想躲進(jìn)小屋構(gòu)筑我的虛構(gòu)小說之夢。我太天真，我其實連自己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證。數(shù)年過去，我妻子與女兒依然在外探區(qū)。我的分居生活很齷齪。我是一個蹩腳的丈夫和父親。我辜負(fù)她們太多。那時我騎自行車低三下四到處求人，找住房，為老婆調(diào)動，受到的白眼和鄙視終生難忘。權(quán)衡再三，還是到機關(guān)報到了。說來也怪，別人想著法子擠進(jìn)機關(guān)，我卻態(tài)度生硬，曾弄得找我談話的主管不可理喻。為了生活，為了安定，我放下了虛無縹緲的文學(xué)架子。

成了同事，歐陽就在我隔壁辦公。踏實。隔壁有一個知根知底又志同道合的大哥，我欣悅。或許在我潛意識溝壑深處，就藏匿有這種親近和安全感，我才答應(yīng)了上面的調(diào)動。這種安全感一直伴隨我數(shù)年，它像酷熱里的一縷涼風(fēng)，清逸，淡定，輕柔綿綿

在機關(guān)，歐陽的老大哥形象也在逐日攀升，日漸醇美。他寫材料是一把好手，不少報告講話出自他手。他文字功底扎實，出手很快。領(lǐng)導(dǎo)在讀報告時，會讀得津津有味。我從歐陽的文字中看到了自己的笨拙和愚鈍。

那幾年是我們相處的黃金季節(jié)，溫馨，寧靜，通達(dá)。

變化在所難免。社會在變，市場經(jīng)濟(jì)之風(fēng)刮來，一度平靜地華夏大地，浪波翻滾。歐陽又被調(diào)整到其他單位了。歐陽被器重高升了。我骨子里為他高興。雖然老大哥與我不在一個單位了，多少有點傷感，但畢竟不遠(yuǎn)。

可沒幾年，他卻云波詭譎，恍若在幽冥的夢中游弋一般，變成了一個不睡者，一個睜著雙眼的痛苦者。已退休多年，早已沒有了那些世俗負(fù)擔(dān)，他何以不眠？難道他希望永遠(yuǎn)在忙碌中享受行動的快樂？難道他肚腹深處還有未寫盡的落葉？

我說，你不要負(fù)擔(dān)太重，你已經(jīng)沒有負(fù)擔(dān)了，女兒已結(jié)婚，嫂子也已退休，都是拿工資怡享晚年的快樂人。要超脫，靜養(yǎng)，不要前思后想，眼光向前。

歐陽睜著雙眼，顴骨凸顯，目光淡散。須臾，才磨磨嘰嘰說：我沒有負(fù)擔(dān)啊，我睡不著！漫漫長夜……歐陽對睡覺產(chǎn)生了巨大壓迫，恐懼，有深仇大恨，有無盡的哀怨。

后來他就滔滔不絕起來，如一位哲人。他語速適中，理智驚人，用詞滴水不漏。歐陽說，覺醒與睡眠必須節(jié)律性交替，才是一個健全人，可我為什么沒有健全人的狀態(tài)。巴甫洛夫曾經(jīng)讓狗喪失聽覺、嗅覺、視覺，結(jié)果狗很快進(jìn)入長時間睡眠，可我為什么服用大量的阿普唑侖等抑制神經(jīng)藥物，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呢？！

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只能無力地安慰。我覺得我很虛偽。我說，你顧慮太多，你可以用午睡或用連續(xù)幾天不睡覺來回?fù)羲?/p>

我沒想顧慮?。拷∩?，跑步，打乒乓球，但我就是無法入睡啊。我渾身乏力，昏昏沉沉，但頭腦卻很清醒。歐陽哭喪著臉。

我無語。歐陽已陷入深重的黑洞。我不知道這個災(zāi)難黑洞來自何方？它為什么要侵蝕歐陽這樣的善良人？

歐陽目光呆滯地繼續(xù)說：陰陽失調(diào)為病之本，或陰虛不能納陽，或陽盛不得入陰，陰陽失和是睡眠障礙的關(guān)鍵，可這些理論在我這兒就行不通了。我無法入睡，我精神萎靡，我反應(yīng)遲鈍，我體倦乏力，我心煩意亂，我沒法調(diào)節(jié)自己的生理機能……我吃完安眠藥，最多睡十分鐘就醒，我夢語、夢驚……

我真的幫不上什么忙了。但我心疼。我于是也被傳染一般，變得滔滔不絕起來，有些失控。說著說著，我就懵懵懂懂進(jìn)入了一種新境界。你可以用黃芩、甘菊、合歡花、燈芯草、酸棗仁、白芍、當(dāng)歸、龍眼、蟬蛻、蓮心這些中藥再試試？還可以用精神勝利法、心主神明法、腦主神明法來打垮它，用平靜、平安、平衡來驅(qū)趕它，用廣闊、原野、山川、藍(lán)天、大地來擠走它！——我也收拾不住自己的嘴了，唾沫星子四濺，喋喋不休?！切┪蓙y和提心吊膽，其實不是你的死對頭，曠野恢弘，四海浩瀚，你一定會迎來自由翱翔的新狀態(tài)。你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雖然不能天天看你，但我會把你裝到心窩窩里，裝到腦殼殼上。會在爬山，跑步，吃飯，穿鞋，打電話，上廁所，看書、看電視、看模特表演的瞬間想到你。有人想到你，你就成功了。你看，這個世界多么美好啊！

說著，我感覺自己也進(jìn)入一種貌似輕松又神神叨叨的玄奧之中。

歐陽龜縮著身子，睡著了，呼吸均勻，時有鼾聲起伏。

☉頭頂一道亮光

閆華內(nèi)退了。那段時間他忽然對身邊的復(fù)雜人際關(guān)系感到恐懼。內(nèi)退是對人生的一次挑戰(zhàn)，不少人都焦灼不安，舉止反常。我妻子就是例證，那段時間，她天天不睡覺，不做飯，不正眼看我。手里捏一張表格，填完后，一會兒打電話與閨蜜嘰嘰咕咕，表情嚴(yán)肅，一會兒又把表格撕了，哭得傷心欲絕。我和女兒都束手無策，大氣也不敢出。閆華也一樣，悲戚，傷感，無所適從。試想，在企業(yè)干了二十幾年，十幾歲進(jìn)廠，剛邁進(jìn)矯健的人生中年，卻突然要退休，你會有什么感覺。

內(nèi)心波瀾起伏。閆華跌宕震蕩一陣后，釋然了，也隨大流，學(xué)著同學(xué)、朋友的樣子辦理了內(nèi)部退養(yǎng)。趁年輕下來再打一份工，或干脆自主創(chuàng)業(yè)，說不定也能有豁然洞開的收效。閆華想。他有一中學(xué)同學(xué)，因?qū)εにＡ髅?，鬧出亂子，勞改出來后做生意，卻搖變?yōu)槁劽谶兊钠髽I(yè)家。當(dāng)年那同學(xué)極不起眼，時常會跟在閆華后面悄無聲息地走路。

工資雖只拿百分之八十，但也有一千多元，比較愜意。不上班有這么多工資，不用看別人臉子，不用想復(fù)雜的內(nèi)部糾葛，生活還隨心所欲，閆華心氣漸漸篤定。四十歲，正值風(fēng)華正茂的好年華，閆華忍不住偷偷笑過。

年輕時我與閆華在一個科室，還同宿舍多年，有透徹了解。閆華搞機務(wù)，我搞美術(shù)宣傳。在一個舊洗澡堂改造的辦公室，他在里間，我在外間。機務(wù)就是拾掇高音喇叭、小喇叭，維修線路，保養(yǎng)擴(kuò)音設(shè)備，搗鼓錄音機、電唱機、播放機等等，有時也幫別人修修半導(dǎo)體收音機，偶爾還會有人扛來老式電子管收音機——紅燈牌的。閆華聰敏，執(zhí)著，還有點小幽默。閆華手拿小焊槍，擺弄著焊絲，歪著腦袋，嘴里叼一支莫合煙，頗像那么回事。那時閆華桌子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小零件和五花八門的小工具，很是引誘招惹女孩子好感，桌邊總是纏繞著色彩斑斕的女職工。他一邊瞇著眼睛抽煙，一邊與女孩調(diào)侃。閆華調(diào)侃比較干凈，不低俗，時有意趣與狡黠閃爍，搞得里間笑聲一片。外間我和晉新就乜斜著目光看他，他一本正經(jīng)，裝作沒看見。閆華好給女孩起外號，諸如稍胖的叫“胖胖”，稍瘦的叫“瘦瘦”，還有“彩彩”、“云云”、“瓶瓶”、“花花”之類，女孩看似挺生氣，著實喜歡得要命。他的大煙灰缸就成了女孩們的笑料。一個大罐頭瓶，吃完瓶中的糖水黃桃后，就被他用做煙灰缸。閆華煙癮大，一根接一根抽莫合煙，而且只用舊報紙。先撕下沒有文字的白報紙邊，待白報紙邊撕完了，才用印有文字的油墨地方，他說：油墨吸入肺部有害健康，但煙絲里一點油墨也沒有，就像菜里沒有放鹽，沒意思。閆華歪著腦袋卷莫合煙，舌頭伸得很長，臉上布滿皺紋，其實那年他才二十四歲。他時常到我桌子上撕報紙，把我的報紙整得如狗啃了一般。我很無奈。我有剪報和抄寫文字的習(xí)慣，如賈平凹的《滿月兒》、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王蒙的《夜的眼》等等，都剪入我的收藏本。閆華不管，只管抽他的莫合煙。他煙灰瓶里于是就黝黑黝黑，一層厚厚的煙泥，黑黃發(fā)亮，煙頭堆積如小山，一直堆到瓶口，實在擠不下時，才倒掉。

女孩們笑著，嬌嗔地說：你的煙灰缸太惡心了！閆華就說：味道好啊，打瞌睡時，把它往鼻子這兒一放，馬上睡意全無，不信，你聞聞。閆華拿起煙灰瓶，追著女孩往鼻子底下放，女孩就哎哎呀呀在辦公室亂跑，半高跟鞋擊打得水泥地嘎嘎直叫，弄得舊洗澡堂里浪笑一片。女孩從里間跑到我們外間，又風(fēng)擺柳一樣鉆進(jìn)里間，搞得雪花膏氣味滿天飛。閆華沒結(jié)婚，圍著他忸怩撒嬌的女孩真不少。

閆華抽煙讓我受了不少罪。他一邊抽一邊卷下一根，最少一次抽兩根。睡覺之前兩根，半夜醒來兩根，早晨沒穿衣服再兩根。尤其是半夜，他赤裸上身坐在床上抽煙，黑漆咕咚，一點暗紅明明滅滅，鬼火一樣，我忽然被驚醒，懵懂中被晃動的暗紅嚇住，幾次都喊出怪異的聲音。我再也無法入睡，閆華抽完煙就呼呼大睡了。睜著雙眼，聞著煙味，我烙餅似的在床上翻騰，直至天亮。

那時閆華學(xué)會了騎摩托車。頂頭上司弄來一輛幸福二五零摩托車。上司酷愛擺弄摩托車。蹲在摩托車旁邊，上司摸摸這，動動那，搗鼓很久，然后加上汽油，發(fā)動起來預(yù)熱，嘣嘣嘣吼聲響亮。這時，上司才進(jìn)洗澡堂給我們幾個小青年布置具體任務(wù)，然后屁股冒煙地上市里游蕩了。我們小青年就撅著屁股在家里干活。我們五人，除了上司，其余四人都是二十左右的小青年。閆華膽大，就乘上司出遠(yuǎn)差時，偷偷推出摩托車去騎。不久他就練熟了。有幾次，還偷騎到市里兜風(fēng)，被上司發(fā)現(xiàn)，好一頓訓(xùn)斥，罵得他狗血噴頭。閆華假裝虔誠地聆聽，也不生氣，沒幾天，他又偷偷騎摩托車上路了。

后來閆華就有了自己的摩托車，那是在他調(diào)入市區(qū)之后。早些年，時興雅馬哈，他下決心買了，時髦地在馬路上飛馳，像個游手好閑的小混混。閆華當(dāng)然不是小混混，他是離不開摩托車。

那些天，由于無事可做，閆華就被另一些內(nèi)退的人喊去垂釣，說養(yǎng)身養(yǎng)神養(yǎng)心，還能吃自己釣的魚。吃自己釣的魚與吃市場買的魚不一樣，口感不同。閆華起先閃念過做化妝品或倒騰玩具之類生意，但總也沒考慮成熟，就想先放松一下筋骨，歇息歇息，釣釣魚也挺好?？梢坏紧~塘才發(fā)現(xiàn)，早有大批垂釣者長期在水邊蟄伏著，迷戀很深，快慰已不能自拔，尤其不能談釣魚，一張嘴就唾沫星子四濺，滔滔不絕，如入無人之境。——水肥水瘦，竿長竿短，鉤大鉤小，線粗線細(xì)，食濃食淡，墜活墜死，立漂碎漂，春釣秋釣等等，搞得初學(xué)者云里霧里，自愧弗如。

我也曾被朋友忽悠到魚塘，撂給一根魚竿，配好釣組，一上魚就被勾走了魂魄，喜歡得一塌糊涂。男子漢最希望有的搏擊與拼拉奪搶，都藏匿在與魚格斗之中，奇妙，驚悸。但我畢竟上著班，只能休假偶爾為之。

垂釣需要對水情、魚情、季節(jié)、天氣、時間、溫度、釣具、綫組、釣法、釣餌等等有精細(xì)研究，才能躋身融入。這些必須在摸爬滾打中自我探索。圈內(nèi)，常有人說，那小子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高手。身經(jīng)百戰(zhàn)，就和打仗一樣，要搏擊百場戰(zhàn)役。戰(zhàn)斗中磨礪，戰(zhàn)斗中摔跤，戰(zhàn)斗中覺悟。

與魚斗智斗勇，與魚拉搶拼搏。斗著斗著就恍然大悟了，就明白了，原來你是在與自己斗，斗技巧，斗心眼，斗智慧。魚不會說話，你其實是在一次次打敗自己的過程中，剝掉愚鈍，攀登險峰，俯瞰大地。你發(fā)現(xiàn)你的收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鯉魚，草魚，鯽魚，鰱魚，鯰魚，黑魚，鳊花，羅非魚，黃辣丁，五道黑，小白條，等等，只要一下竿，浮漂一動，你就知道是什么魚，有多大，該怎么應(yīng)對。再后來，你就開始向往大自然水域，對家養(yǎng)魚塘不屑一顧。只有大自然水域的魚兒兇猛，彪悍，是博弈的主戰(zhàn)場。而且大自然能感受山川、大地、陽光、蘆蕩、草灘、風(fēng)浪帶來的愜意?！愠闪瞬珦魧＜?。水色，水溫，水面，氣泡，氣味，氣息，以及釣位釣點，釣組結(jié)構(gòu)，浮漂長短，手竿軟硬，海竿粗細(xì)，魚餌搭配，香、酸、甜、腥食，還有桂皮，丁香，蜂蜜，香油，等等。

閆華機敏，執(zhí)拗，肯動腦筋，入道很快，癡迷程度讓人驚訝。最能證明他癡迷狀態(tài)的，是他天天泡魚塘。天沒亮，背著竿包，騎摩托車突突地去魚塘占好釣位，龜縮著，聚精會神，直至天黑也不收竿，多數(shù)時候還摸黑夜戰(zhàn)，用夜光漂和手電筒，黑魆魆的晃動如夜鬼一般。曾經(jīng)，閆華連續(xù)在水庫待了一個星期——七天七夜，飯食就是干馕和咸菜。他老婆梁飛飛氣得直跺腳，不再管他。梁飛飛在上班，也管不了那么周密。

風(fēng)吹日曬，閆華變得黑不溜秋的，又干又瘦，如非洲難民，我都不敢辨認(rèn)。一笑，閆華黑臉露出一口奶白的牙齒，皺褶密布。閆華說，比與人打交道松弛多了。

我曾目睹閆華用手竿釣過大魚。那天滿魚塘只有他一人釣到了大魚，扎實炫耀風(fēng)光了一把。前一天對我說，明天周六，咱們?nèi)ゾ殴锎u廠野塘垂釣吧，那里有大魚。

深秋，天氣冷颼颼的，太陽有氣無力，北風(fēng)一吹，如小刀刮臉。我說，這種天哪里還有魚咬鉤。閆華說，你跟我來，保證讓你釣到。我將信將疑。那是一個過去燒磚取土挖的大坑，聚集了洪水，排放了一些廢水，很深，好幾年也沒有干涸。我最早去過兩次，都是小鯽魚、小白條、小麥穗之類，偶爾會上一條野鯉，金黃的尾巴野性十足，但那要碰運氣。曾經(jīng)郁郁蔥蔥的葦塘，已經(jīng)凋零，黃枯的蘆葦葉被風(fēng)吹得嘩嘩啦啦撕裂一般揪心，早已沒了盛夏時的靜謐、馥郁與幽美。下竿后，很久沒有咬鉤跡象，只有小雜魚嬉鬧，提竿也不見魚的蹤影。我知道，這種天氣，大鯉魚、大草魚已不再吃鉤。野塘周圍石頭一樣蹲伏著許多垂釣者，沒有一個人上魚。我想，權(quán)當(dāng)來水邊消遣清逸了。

閆華另類，他抽著煙，慢悠悠在池塘邊轉(zhuǎn)，踱步過來又踱步過去，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一片淺水處，放折疊椅，坐下。那水域幾乎能看見池底，清澈透明。我有點不屑。

太陽漸漸暖和起來，柔融融如貼在臉上的熱膜。

靜寂中，野塘里突然發(fā)出嘩嘩啦啦的魚鬧聲，水聲極大，如撕破寂寥的利劍。我轉(zhuǎn)身望去，見閆華魚竿拉得彎彎的，吃勁很大，是上了大魚了。他沉穩(wěn)地起身，雙手把魚竿抬過頭頂，不慌不忙地遛魚，老遠(yuǎn)，還能聽見漁線嗡嗡直響。我一陣悸動。

不少垂釣者放下漁竿向閆華跑去。他們是去看熱鬧。釣魚人自己釣不到魚時，就去看別人，心緒糾結(jié)，好奇，有偷偷尋覓嫌疑。我終于按捺不住，也跑了過去。我想，我邊看還可以邊幫閆華抄魚。閆華一本正經(jīng)地與大魚搏斗，須臾，又左手舉竿，右手拿抄網(wǎng)，導(dǎo)引大魚在水中繞八字，嘩嘩啦啦，噼噼啪啪，幾個回合下來，大魚翻出了白肚皮，一動不動，如一艘潛水艇被平緩拉到水邊，入了抄網(wǎng)。用毛巾壓魚，摘鉤，托舉，閆華敏捷而熟練。哈哈，閆華笑了，他向眾人展示著大魚，但不說話，很快又一本正經(jīng)地端坐在折疊椅上。我知道，這是閆華最開心的時刻，往往這時他就會偷著樂，偷著樂時，就一本正經(jīng)，目中再無別人。

閆華釣到的是大鰱魚，足有五六公斤重。那樣冷郁的天氣，閆華居然會釣到大鰱魚，人們目瞪口呆。炎熱的夏季，鰱魚也不好釣到，那是一個專項技術(shù)活。閆華那天一口氣釣到三條大鰱魚，讓圍觀者唏噓又大開眼界。有人反復(fù)看他的餌料，扒他的釣鉤撫摸半天，還有人干脆就擠在他旁邊下鉤?？伤腥硕紵o功而返。閆華把第三條大魚拉上岸，就收竿了，表情依然是一本正經(jīng)。

后來他就承包了一個魚塘。一邊養(yǎng)魚，一邊開放垂釣，招來不少垂釣愛好者。有慕名學(xué)釣技的，有湊熱鬧娛樂的，也有狐朋狗友混釣不交錢的。閆華結(jié)交了一批釣魚人，圈內(nèi)聲譽不低。閆華拍著胸脯說，來我魚塘釣魚。于是，垂釣者蜂擁而至，嘩嘩啦啦釣滿一魚護(hù)，齜牙咧嘴提出水面，肩膀歪得很厲害，但交錢時就疙里疙瘩，說下次一塊交。閆華只好憨笑一下，露出一口白牙。

承包魚塘要給資產(chǎn)單位交承包費，要給供水、供電公司交水、電費，要購買成魚放入魚塘，以及買魚飼料等等。閆華做成魚讓人釣走的生意，被釣走得越多越好，他只掙個批發(fā)到零售的差價，價位也不可定得太高，高了，垂釣者就不干了，會說他是“黑心老板”。閆華的價位與市場零售價差不多。閆華還往魚塘大量投放飼料，讓魚增肥，怕幾天下來魚就瘦骨嶙峋，頭大身子小，釣者更是指桑罵槐。

雄心勃勃。閆華就住在魚塘，吃在魚塘。一間小土屋內(nèi)，擁擠著鍋、碗、瓢、勺，漁網(wǎng)，魚竿，漁線（他還兼做釣具出租），臺秤，桿秤，彈簧秤，大量飼料，一摞塑料盆，一摞塑料桶，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四腿桌。閆華在小土屋扎了根。時常他還穿膠皮水褲，在魚塘清理礦泉水瓶、塑料袋和雜物。沒幾天又買了一條玻璃鋼船，下水工作，還防止有人掉水。安全第一，閆華警惕性蠻高。實實在在又過起了三十年前農(nóng)場再教育生活，條件比那時還差，因為要自己做飯。閆華不怕吃苦，過幾天騎摩托車到市里，馱兩袋飼料，帶一些干糧、蔬菜和必需品。

閆華向我發(fā)出邀請，我推諉著，一直不好意思去。閆華說，到我這只管放開釣。我當(dāng)然更不能去了。一天，閆華突然來接我，黑黑的臉，白白的牙。閆華笑出一臉折紋，說，不親自請還不來。我無言以對。閆華帶我到喂食處，用腳踩探一下堅硬程度，然后說：就在這下竿，專門給你留的釣位，一會兒，我還要為你做魚宴，嘗嘗我的手藝，味道極佳。我心里咯噔一下，忙回答：吃什么飯啊，我?guī)Я蒜魏碗u蛋，還有純牛奶，我要釣魚。

又來了一群釣友，很熟的樣子，花花綠綠，全副武裝。大包，小包，釣箱，大陽傘，釣魚眼鏡，活動小桌椅，支架和蒜皮色釣魚背心。閆華過去寒暄。

我心情內(nèi)疚地下竿。魚吃鉤狠，浮漂進(jìn)水立刻有動靜，信號明顯。我興奮了，頻頻起竿。魚一條接一條上鉤，而且個頭不小，條條都在一公斤以上，不一會兒，就釣了六七條。那魚拉力猛，遛起來過癮，釣線嗖嗖直叫，還拉斷了兩次，險些拉壞我的釣竿。我手軟了。這樣釣下去，一兩個小時，魚護(hù)就會釣滿。于是我有意放慢了速度，在釣具上做了手腳——增加釣墜重量，調(diào)換更粗的釣線——為了不讓自己上魚。果然，很快不上魚了。我悠閑地拿出一本書翻看。

閆華招呼完釣友過來，見我沒上幾條魚，便說：什么釣魚高手，半天不上魚，還有雅興看書。閆華拿起我的釣竿看看，一陣譏笑：就你這臭水平，還能釣到魚嗎？我說：去去，你別管。就把閆華推走了。閆華說，多釣啊，別心疼我的魚。

后來，我謊稱上面來人檢查，要去接待，就收竿稱魚。閆華生氣地說：打我臉，我能收你的錢嗎？閆華臉色很難看，就如同從煤場出來一般。

我隱隱覺得，這樣下去，閆華肯定做不長。他的魚會被朋友、同學(xué)、管理者、關(guān)系戶、釣友、酒友統(tǒng)統(tǒng)釣走，而且不給錢。

年底，閆華交完承包費，再核算其他費用，借款、水電、人工、租車、拉魚、買飼料、買吹氧機、投食機等等，果然虧損三萬多元。辛辛苦苦一年，只弄得兩手空空。

梁飛飛不愿意了。態(tài)度煞是強硬，說：明年再承包魚塘，我們就離婚。梁飛飛是個溫順又柔情似水的女人，但這次硬成了石頭疙瘩。

忍痛放棄了魚塘。

閆華又一次悲憫起來，傷感，悲戚，無所適從。閆華消沉了，就如同霜打后的蔫茄子，很沮喪，總也提不起精神。聚會時閆華悶悶不樂，自顧自地喝酒，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對閆華調(diào)侃說：一切都會好的，牛奶和面包都也會有的。閆華皮笑肉不笑，強裝歡顏。

春暖花開，閆華終于恢復(fù)了生機。他又騎摩托車在荒野、戈壁、山川、湖泊、水庫、河流游蕩了。野釣。閆華說。到大自然領(lǐng)略閑逸之美，清新之美，到大水域與大魚較量，施展男人的搏擊。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閆華哈哈大笑，又呈現(xiàn)出早先的機敏和幽默。

騎摩托車滾遍了方圓幾百里的大小湖泊、大小河流，甚至去六七百公里外的喀納斯湖釣冷水魚——哲羅鮭，但因為那是國家二級保護(hù)魚種，閆華悻悻無功而返。

后來，閆華又聲名大噪起來，釣紀(jì)豐碩如雷貫耳。十幾公斤，甚至二十公斤的大魚，他都釣到過。舞劍深潭，鏖戰(zhàn)淺灘，腳踏峭崖，臂展涌浪。釣明，釣暗，釣風(fēng)，釣雨，釣洞穴，釣石縫，釣草窩，釣急，釣緩，釣浮，釣深，釣素，釣葷，釣順?biāo)災(zāi)媪?。時而爆發(fā)，時而回轉(zhuǎn)，時而強硬，時而舒緩。拋竿，走線，造聲，引誘。靜觀，猛拉，輕搖，慢遛。大鯉，大草，大烏棒，大胡子鯰，哈哈。閆華終于與他釣到的一條大鯉魚一同登上《釣魚》雜志。閆華一本正經(jīng)的，沒有笑，但釣魚背心上有一些淤泥。閆華說，那條魚就像一頭小豬。

梁飛飛不再阻止他。梁飛飛笑嘻嘻地說，想想一個退休的男人，不偷不搶，不賭不嫖，挺快活，還常常帶來驚喜，就隨他去吧。

但是，出事了。

那天天還漆黑閆華就上路了。他的目的地是二百公里外的黃溝水庫。前次他去看到有人釣起一條三十多公斤的大草魚。閆華愕然了，幫那人照了相，又翻看了那人的釣具與釣餌。閆華眼神直勾勾地。

回家搗鼓籌備了好幾天，閆華也不說話，盯著釣具琢磨，發(fā)呆。

閆華真是想釣到一條更大的魚，一個更為奇崛的目標(biāo)。閆華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個搏擊過程——鈴響，搶拉，松曳力，肌肉繃緊，雙手抖動，屏住呼吸，緩拉，再松曳力，再緩拉，溜魚……一個驚心動魄又熱血沸騰的過程。閆華覺得自己有能力、有運氣觸摸到那個仰天長嘯的壯麗時刻。

萬籟俱寂，閆華像一個幽靈。閆華在行駛了一百多公里后，路面上的一個小坑，讓閆華的大魚夢功虧一簣。摩托車失控了，被那小坑顛簸得偏離了方向，而這時迎面沖來一輛大貨車，閆華無路可退，狠狠向右拐了一下，摩托車順勢翻下了三米多深的路基。

另一輛大卡車司機看到了那個慘烈的瞬間。好心司機停下車，跑過去大喊了幾聲，見沒有反應(yīng)，就探探鼻孔，見還有氣，就速打急救電話。那司機懂得，一個人也弄不動他。

閆華昏迷六天不醒。

從外表看，閆華似乎并沒有什么大礙，其實頭部嚴(yán)重震蕩，大腦某根血管破裂，頭顱里一點一點滲出血液，堆積，凝固，缺氧。如若那天閆華沒有戴頭盔，更是早就一命嗚呼了。還有，他的左腿股骨嚴(yán)重骨折，還是粉碎性的。

好在搶救及時，閆華保住了命。

閆華腦袋被切開頭皮，敲開顱骨先后做了兩次大手術(shù)。第一次手術(shù)后，他的頭蓋骨右側(cè)頭皮變成了軟的，能看見頭皮上下有節(jié)奏地輕輕蠕動，誰看了都不寒而栗。第二次手術(shù)后，這塊柔軟的頭蓋變骨硬了，但閃著明晃晃的幽光——醫(yī)生給他裝上了金屬腦蓋，那依然讓人發(fā)憷。大腿也動了大手術(shù)，接骨、打石膏、固定鋼板、鉆鐵釘、纏繃帶……閆華成了真正的鋼頭鐵腿。在毫不知情中，閆華被護(hù)士扒光了身子，抬到手術(shù)臺上，叮叮咚咚的徹底修理了。

終于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閆華蘇醒時，懵懵懂懂的，甚至連疼痛都沒有知覺。呆若木雞，數(shù)天后才能囁嚅著嘴唇，半天擠出一個字，混混沌沌，如蚊子的低吟，誰也聽不清，也聽不明白。

一年后，閆華拄雙拐下地。一顛一簸走在林蔭道上，梁飛飛扶著他，一刻也不能離開。艷陽高照，太陽暖融融的，閆華頭頂呈現(xiàn)有一道亮光，閃閃爍爍晃動，招惹不少路人愕嘆。梁飛飛見偷睨者太多，就大聲說：別著涼，把帽子戴上。就給閆華戴上一頂銀灰色的運動帽，那運動帽的帽檐很大，陰影中閆華的眼睛能看得很遠(yuǎn)。后來，梁飛飛干脆在室內(nèi)也繼續(xù)給閆華戴運動帽。

又一年后，閆華稍稍胖了起來，臉上肉也多了，皮膚白里透紅，比先前還年輕許多。我們聚餐時，我給閆華夾菜，他笑瞇瞇說：我行，你，不用管，我。閆華變結(jié)巴了，但溫和而客氣，徹底換了一個人。晉新問：以后還釣魚嗎？閆華慢悠悠地回答：釣，釣啊。溫柔中還能分辨出鏗鏘有力的內(nèi)蘊。梁飛飛乜斜著眼睛剜了他一下，閆華像沒有看見一樣。

☉魚躍

晉新夾著一本書。我蜷伏在被窩里，還沒穿外衣，他就鄭重其事遞給我?！段母锎蓧貓D鑒》，封面赫然鈐印著晉新的大名。我一陣唏噓。多年未見，晉新突然嬗變?yōu)闃I(yè)內(nèi)小有名氣的瓷器收藏家了。翻閱著，愛不釋手，感覺胸膛肋間有騰躍的力量向外膨脹。近年國人收藏?zé)崤d起，跟風(fēng)，盲目者大有人在，古玩、字畫、瓷器、錢幣、玉器、奇石、彩陶之類，一夜爆紅，濫竽充數(shù)的專家如雨后春筍目不暇接。沒想到晉新扎實潛入了，且收獲頗豐。時髦中，他另辟蹊徑，竟弄出了不菲的動靜。

北三環(huán)附近一個小區(qū)，晉新買下一套兩居室，宅內(nèi)布置清雅，高蹈，有孤隱意味，尤其那三面墻的花架設(shè)計，古樸，妍秀，似有余音繞梁的裊裊回音。文房舊物，粉彩碗盞，紫砂茶壺，罐瓶盤杯，更有大批“文革”瓷器、擺件、雜件，讓人目眩。——醴陵《最高指示》彩繪執(zhí)把壺，江西《打倒新沙皇》直筒提梁壺，陜西醬釉《寶塔延安》執(zhí)把扁壺，博山《智取威虎山》白釉彩繪執(zhí)把壺，還有《江山多嬌》彩噴壺，《革命紅都：瑞金》鼓腹壺，等等，琳瑯滿目，婉麗華縟。一把景德鎮(zhèn) “花卉”彩繪執(zhí)把壺，與我母親家的一模一樣，周邊還簇?fù)碇膫€茶杯。當(dāng)年，我家這套茶具是父親從北京帶回的，告知是頂級茶壺。那是一九六八年。父親受命去接受毛澤東的接見。那時父親是新疆野戰(zhàn)軍部隊的團(tuán)長。那瓷壺我家曾使用過多年。

驚艷與親近來自心靈深處。談及三十多年前往事，恍如就在昨天，斑駁不定又清晰碧透。那時我們多年輕?。≡谝粋€舊澡堂改裝的辦公室里，面對面坐著。我用排刷寫大幅標(biāo)語，他幫我疊紙、裁紙。我打好糨糊，提上桶，卷起標(biāo)語出門，他拿起掃帚，魚貫尾隨。我們四處張貼，配合默契。后來，我們又一人提一副腳扣子和安全帶去爬電線桿，我提的是膠皮頭腳扣，他提的是鐵牙頭腳扣。我們一個爬水泥電桿，一個爬木頭電桿。我們是去給每家每戶安裝小喇叭。那時，上面提出要創(chuàng)建十來個大慶，我們就賣力地加班加點，苦干加巧干，不知疲倦。

晉新寫文章，我畫畫。他用蘸筆在稿紙上寫通訊報道、消息、應(yīng)景新聞；我用毛筆、排筆在白皮紙、宣紙上畫大批判專欄水粉畫、宣傳畫，給憶苦思甜展覽畫連環(huán)畫，給大食堂畫水墨畫。我膽量大，時常會在搞大批判專欄間隙，臨摹徐悲鴻的馬，吳作人的駱駝，黃胄的毛驢，李苦禪的花鳥，還臨摹過王子武、范曾的人物肖像。晉新不畫畫，就伏案填寫稿紙空格，他用那種三百個空格的標(biāo)準(zhǔn)稿紙，每天趕寫二三十篇稿件，然后就郵寄或坐敞篷卡車到市區(qū)直接送到報社電臺。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慌慌張張往辦公室走。我們一高一矮，一壯一瘦，一前一后，就像一部外國小說里的人物，有點奇詭和搞笑。龜縮在辦公室，有時也悄悄干私活——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們都是文學(xué)青年。那年月文學(xué)相當(dāng)火爆。我寫階梯詩，崇拜賀敬之、李瑛、徐剛和馬雅克夫斯基；他寫古體詩，崇拜毛澤東、田間、陸游。我們兩種風(fēng)格，兩種癖好。晉新有兩句詩讓我刻骨銘記——“戰(zhàn)地黃花舞，海闊任魚躍?！蔽艺f，“魚躍”很形象。他說，我喜歡“魚躍”，但它不是我發(fā)明的。

晉新十九歲，我十八歲。晉新身材短粗，結(jié)實，天天練武。我身材高挑，精瘦，天天睡覺。中學(xué)時晉新是校武術(shù)隊的，他倒立著可以圍球場走一圈。晉新天蒙蒙亮起床，出門，跑步，練拳腳，玩啞鈴，五十分鐘后回來洗漱，很規(guī)律。偶爾，我也會早起鍛煉，在運動場跑十圈，然后回來，但由于我熬夜太晚，常常熬到下半夜兩點，就沒法堅持早起鍛煉。晉新與我在小圈子里口碑不錯，我們都是勵志勤力的小青年。孤寂的夜晚，我在不斷加碼的咳嗽聲中實踐著執(zhí)拗又迷蒙的文學(xué)體驗。盧新華、劉心武、王蒙、孔捷生、余易木，我都癡迷。由于睡得太晚，第二天早餐也被省略了?，F(xiàn)在回想，那是對自己身體的摧殘。晉新生活很規(guī)律，就像他的為人，認(rèn)真，規(guī)范，一絲不茍。他一筆一畫的方塊字，也像他的做人風(fēng)格。晉新另有一個癖好，就是哲學(xué)。他在啃讀《反杜林論》。我們晚飯后在辦公室碰面，自己忙活自己的，倒也相安無事，但他十二點之前必回宿舍。有幾次，他對我說，別把身體搞壞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繼續(xù)苦熬著，面如菜色。我是癡人，是枷鎖中的圣徒。晉新的話簡約，和善，雋永。

改造洗澡堂與小院讓我們快樂又凄惶了很久。一夜之間忽然有了七間房子和一個小院帶庫房，都?xì)g暢無比。但我們要自己拾掇。洗澡堂里的穢物必須消滅干凈，不然總有一種肉體與污垢混合氣味在漂泊。我們自己動手。鏟除污垢，清理墻皮，砂紙打磨，石灰粉刷，油漆墻裙，拆卸水管，更換暖氣管，修補散熱片以及管線涂刷銀漆等等，還有大體力活——搬家。把石灰石運來后，裝進(jìn)大汽油桶中，加水，石灰石就慢慢溶解了，冒出許多氣泡，變成石灰水，再用細(xì)篩過濾，倒入另外大桶，加入適量顏料后，就可以粉刷墻壁了。我們爬上爬下，一遍又一遍刷，把自己搞得渾身白乎乎一片。刷幾遍晾干后，再弄來噴霧器，繼續(xù)噴涂。有時噴嘴堵塞了，我們就自己找針或鋼絲捅，一不留神噴嘴又通了，噴得我們滿臉滿身濕漉漉一片潔白，我們互相看對方，發(fā)現(xiàn)只有眼睛是黑的，都狂笑起來。

晉新個矮，上司安排他用焊槍補漏洞，用砂紙擦暖氣片、刷窗戶框、剔除墻旮旯角污垢等，晉新就自己擺條凳，支梯架。晉新干著干著煩躁起來，嘴里嘟囔說：憑什么總是我？雖然聲音微弱，但上司肯定能聽見。上司裝著聽不見。我因為個子高，我就總是清除屋頂、房梁、天窗、墻壁上半部，屋頂由于常年洗澡被水氣侵蝕，墻皮像尿片子一樣，一塊一塊布滿疤痕，即便是用鐵鏟清除用砂紙打磨后刷六七遍石灰，也難以覆蓋。我忍氣吞聲爬上爬下，草綠軍服也被撕扯得破洞累累，如蓬頭垢面的乞丐。數(shù)日后，我們小青年就吃不消了，渾身疲憊酸軟，散了架一般。

晉新后來就摸索出一套自我調(diào)解的修生術(shù)。晉新上梯架擦或刷上兩小時，就會下來休息一會兒。晉新休息也不是簡單歇息，而是放松筋骨，仰躺在地面上，閉目養(yǎng)神，似進(jìn)入一種新境界。我和少華羨慕晉新這個功夫。

倒霉事往往就出在這個時刻。那天，晉新剛躺在地下約莫一分鐘，上司就突然回來了。這次上司的幸福摩托車沒有響。上司去市里拉關(guān)系或給女孩辦事似乎還沒到點，卻悄無聲息回來了。一進(jìn)門，上司看見晉新四仰八叉在閉目養(yǎng)神，就兇狠地嚎叫起來。他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嚇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上司瞪著眼說：小崔，我一出門你就偷懶，?；南褚粋€要求上進(jìn)的青年？！

我哆嗦了一下，趕緊龜縮到一邊干活去了。晉新被驚了一跳，一骨碌爬起來，臉色煞白，一句話也沒反駁。晉新撅著嘴，不服氣的樣子，但沒有說話。上司聲調(diào)于是就更高了。我們沒法再聽下去。

晉新拿起排刷又爬上梯架干活了。晉新一臉嚴(yán)肅。

搬家具開始了。從老辦公室、窯洞房、水房暗室、球場地窖等幾處地點往洗澡堂搬運，雖然都不太遠(yuǎn)，但總有老式立柜、大書櫥、保險柜、六腿桌、四腿桌、木頭椅之類以及展板、老式錄放機、照片放大機、洗印機、烘干機、舊文件、舊資料、廣告顏料、白卡紙、白報紙、稿紙、舊雜志、舊報紙等等，還有一批收繳的毛澤東像章，用紙箱和膠皮水桶散裝著，至少有數(shù)千枚，準(zhǔn)備送去火化?，F(xiàn)在回想，那可是好東西——新文物。如今毛澤東像章價格不菲，品相好的就更高了。如若當(dāng)年我從中挑揀一些，收存，我也能算個“像章收藏家”了。我們用架子車搬運，一趟又一趟裝卸，來回顛簸著奔跑。我駕轅，晉新在后面推，或者晉新駕轅，我在后面推。雖然汗流浹背，但我們賣力，盡心，配合默契。裝車前，我們在大院空地上坐著試試，挺愜意，彈性好，靠背舒適。我說，不錯，今后我們也可以享受沙發(fā)了。晉新嗤之以鼻說：哼，我才不坐呢？我嫌它資本主義。

上司常說，要艱苦奮斗，你們還年輕，不能怕吃苦，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但上司卻有一對沙發(fā)。我們一律是木板凳。其實我們對沙發(fā)真沒有感情。晉新說它資本主義，是真實心態(tài)。我們從小受無產(chǎn)階級革命思想熏陶教育的一代青年，把艱苦奮斗當(dāng)法寶，潛意識中沙發(fā)就屬于資本主義。那對沙發(fā)自搬進(jìn)洗澡堂后，我也真的沒坐過。

那沙發(fā)確實很重，死沉死沉，我和晉新左扭右挪折騰了半天才抬上架子車。裝車后，我們又用繩子拉了幾道，怕沙發(fā)被凹凸不平的戈壁路面顛簸下來。搖搖晃晃，沙發(fā)一路危機四伏，但始終沒有掉下去。到澡堂門口，我說，晉新我們倆一起抬沙發(fā)。晉新說，還是我背吧，兩個人不好進(jìn)門。晉新是個不怕吃苦的人。晉新背上沙發(fā)，剛好可以方便進(jìn)大門再進(jìn)二門。我就沒有再堅持。

晉新背上沙發(fā)，扭動后背，調(diào)整了幾次姿勢，才開始進(jìn)門，但由于門小，晉新就被卡在大門與二門之間，氣喘吁吁地就是進(jìn)不去，我和少華在門里門外兩邊協(xié)助，倒騰了好一陣，晉新才大汗淋漓地進(jìn)門。

進(jìn)門后，晉新并不急于放下，而是說：放哪？放哪？

我們也不知道放哪？可一瞬間，我和閆華腦袋同時冒出一個挺有意思的畫面。于是異口同聲說：文化大革命前放哪，現(xiàn)在還放哪？！

于是三人哄堂大笑，放浪無比。

緣由是當(dāng)時剛放映過一部電影叫《決裂》，是“四人幫”炮制的“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電影，要徹底打擊資產(chǎn)階級教育制度回潮。那時能看到的電影很少，除《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京劇《杜鵑山》之外，就只有幾部新拍攝的電影，《決裂》、《春苗》、《火紅的年代》，雖然極“左”傾向彌漫，但畢竟是電影，大家還是喜歡看?！稕Q裂》中有一段表現(xiàn)“走資派”復(fù)辟的內(nèi)容，后來有評論說，那是指一九七五年鄧小平恢復(fù)工作后的“右傾翻案風(fēng)”。電影中的“走資派”復(fù)辟了，掌權(quán)了，重新回到了領(lǐng)導(dǎo)崗位，還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權(quán)威。電影中有一句搬沙發(fā)的臺詞，很經(jīng)典，很有象征意味。搬沙發(fā)者問：沙發(fā)放哪？反動權(quán)威說：文化大革命前放哪，現(xiàn)在還放哪？！

晉新笑著放下沙發(fā)，泄了氣一般一屁股倒在沙發(fā)上說，笑得我沒勁了，沙發(fā)像石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說著就從褲兜里摸出手帕擦汗。晉新愛干凈，身上總是裝有一塊手帕。這也是晉新與我的不同。我的印記里，只有老輩人才裝手帕，走到哪擦到哪。

光陰似箭，歲月恍惚。我和晉新后來相繼離開了那個單位。我調(diào)入市區(qū)一個專事展覽的單位，晉新調(diào)入一個跨省區(qū)石油管道建設(shè)單位。離開了舊環(huán)境，晉新視野開闊了，經(jīng)歷也奇詭縝密了。他一會兒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一會兒又在隴東山區(qū)，一會兒在華北平原，一會兒又到了古都西安。盤陀之路，晉新在變幻游動中逾越著，思維觀念也在歷練中穩(wěn)健、闊卓起來。

由于不斷流動，也由于忙于應(yīng)付進(jìn)入中年后的生活壓力，我與晉新的聯(lián)系漸漸稀疏了。但我們都努力著。

晉新的突然造訪，還是讓我咂舌不止。晉新說，我愛上收藏瓷壺有許多年了。我是在不知不覺中進(jìn)入的，翔游中看到老舊瓷壺，被撼動了，就產(chǎn)生了下潛其中的美妙聯(lián)想。那是童年記憶，文革中的斑駁，紅海洋里的癡迷不返以及深入骨髓的偏執(zhí)。

晉新說著，口才變得機敏、靈動，時有火花閃爍，使我后腦勺汗?jié)n淋淋。晉新成熟了，淡然了。晉新的執(zhí)著終究有了回報。晉新在青花、粉彩、五彩、紫砂中游移著，在壺、罐、瓶、爐、碗、杯、盤、缸的紋路中跋涉著，在元、明、清、民國、新中國的器物中靜悟著。晉新口吐“造型”、“胎質(zhì)”、“蘇麻離青”、“鐵線描”、“釉里紅”、“白地黑”等專業(yè)術(shù)語，有孤絕傲然的風(fēng)韻。寶物滋養(yǎng)了歷史，詮釋了我的精神世界，我時時有一種魚躍的快感。晉新說。

晉新收存有六千多件寶物。

晉新的《新中國瓷壺鑒賞圖錄》又出版了。較之《文革瓷壺圖鑒》，其空間、視野、境界更加寬廣與厚重，文字精準(zhǔn)、簡凈，條理分明，妙趣橫生，賞讀后其樂無窮，余味滌蕩。晉新為了拍攝寶物，還摸索出一套攝影角度、物件擺放、燈光照射、剪裁編輯技能。晉新變成了一個全能人。晉新在沉淀后真的魚躍了。

隨手拿起一件《上夜校》執(zhí)壺，我細(xì)細(xì)品味著。晉新說，這是景德鎮(zhèn)“三反五反”時出產(chǎn)的，瓷質(zhì)細(xì)膩，色釉艷麗，繪圖生動，完全可以與清晚期“水彩”相媲美，與清早期五彩和粉彩有許多不同。它反映的是建國初期，人們紅紅火火上夜校的場景。 那時，勞苦大眾翻身解放了，當(dāng)家做主了，需要文化，需要知識，轟轟烈烈的掃盲運動就在中國千千萬萬個夜校展開，它表達(dá)了當(dāng)時人們的渴望與憧憬。瓷壺用筆清麗，質(zhì)地考究，人物造像生動，人物膚色是橘子紅，艷陽，熾熱，是當(dāng)年人們內(nèi)心的真實膚色。還有一件《劉英俊》肖像執(zhí)壺，也讓我頗為感嘆。劉英俊是“文革”期間解放軍中涌現(xiàn)的英雄戰(zhàn)士，那時，我在上小學(xué)，至今記得劉英俊攔驚馬救學(xué)生的細(xì)節(jié)。劉英俊被炮車軋住犧牲了。劉英俊的事跡激勵我奮斗幾十年?？吹絼⒂⒖?，我恍若回到了從前，回到了與那些小戰(zhàn)士們一起擺弄半自動步槍，臥姿裝子彈，上刺刀以及捆扎背包的情形。軍營長大的孩子，懷戀那一切。

晉新說，收藏瓷壺挺艱辛，失敗多次，還“打眼”受騙過，有悔恨，也有“撿漏”后的徹夜不眠。一次在西安，他見到一件邯鄲出產(chǎn)的“毛主席揮手”素白瓷像，要價八百元，覺得價高了，猶豫不決，想再等等看，后來在北京潘家園古玩市場，見到一件同樣的瓷像，標(biāo)價竟一萬元，使他大跌眼鏡，返回西安找到先前藏家，企圖買走那件瓷像，可那藏家抱歉地說，前幾天剛被一個上海人買走，成交三千八。晉新懊悔莫及，數(shù)日心情都無法平復(fù)。如今晉新除了常常在潘家園，還經(jīng)常去天津沈陽道、西安朱雀路甚至廊坊天和古玩市場游蕩。

晉新又有一本新書進(jìn)入最后編校階段。晉新忙碌而充實，潛游在提梁壺、執(zhí)把壺、紫砂壺的翹嘴之間，咀嚼著快慰，彈奏著蕭疏、清澈與玄妙之音。凝神，吟歌，如琢如磨，他盡享著瓷壺風(fēng)流。

《新中國瓷壺鑒賞圖錄》一本書居然在家鄉(xiāng)拍賣會上，以二千二百元價格被人拍走。

晉新為此作詩一首，依舊有過去的影子。《一剪梅·題新中國瓷壺鑒賞圖錄》?！昂棋ご蓧夭兀f丈豪情，千里風(fēng)光。東風(fēng)勁吹紅旗舞，歲月如歌，往事如霜。風(fēng)雨神州云雷蕩，物也滄桑，人也滄桑，今朝華夏雨騰飛，國更富強，民更安康?！奔?xì)品，這首詩透逸著奔放與明亮，潛藏著喧嘩之后的厚重和飽滿，一如十九歲時年輕的晉新，執(zhí)著，氣盛，篤厚。

這次晉新沒有提魚躍，或許他已將魚躍深深地隱匿在凝重與高蹈之中了。

（責(zé)任編輯：哨兵）